樓閣內,白烈說完,聲音如斷弦般停滯,整個人陷入無盡的沉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至極的氣息,連杯中的靈酒清香,都似乎變得苦澀刺鼻。
張煬靜靜看著白烈,心中久久難以平復。他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玉杯,琥珀色的猴兒酒倒映著微光,猶如血水在搖曳。
“天劍宗……”
這三個字在他心頭久久盤旋,像是一塊巨石壓在胸口。
張煬的腦海中,仿佛浮現出當年心魔入侵之時看到的那場慘烈的畫面︰護山大陣在妖潮沖擊下轟然破碎,山門各處殿宇傾塌,宗門修士潰敗,弟子們的慘叫與鮮血染滿大地。
而天劍宗的境地居然比之長青宗還要慘烈。其宗內元嬰長老們毅然決然地迎向妖王,以自己的身軀擋住妖族攻伐,只為延續一絲生機。而另一邊,居然有人選擇叛逃投敵……
他緩緩閉上雙眼,呼吸微沉。
他自然清楚,這等背叛對于一個宗門的打擊,不僅僅是元氣大傷,更是道心崩塌。宗門弟子本應生死同心,卻在最關鍵之際投向妖族懷抱,這樣的羞辱足以讓天劍宗的修士心氣跌入深淵。
他緩緩睜開雙眼,胸膛隨呼吸起伏,整個人沉浸在思緒之中。耳邊仿佛還能听見白烈方才那一字一句,壓抑而又憤恨的聲調。
不知過了多久,樓閣之中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呼吸聲,帶著一種長久運功後的舒緩。眾人循聲望去,卻是紅爐緩緩睜開了眼。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神帶著一絲未散的靈光,嬌顏微微泛紅。抬眼時,卻見到自家師叔佷三人一臉沉重,屋內氣氛壓抑得幾乎要凝固。
紅爐眨了眨眼,柔聲問道︰“怎麼了?”
卜幼安看著這位師妹,似乎不願讓她背負更多負擔,強擠出一抹笑意,語氣輕快道︰“沒事,只是方才談論了一些人妖兩族的情況而已。”
紅爐輕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倒也沒再多問,只是目光轉向張煬。
張煬收起心中陰霾,笑著開口轉移話題︰“紅爐師妹,你體內的那柄飛劍,究竟是何物?”
紅爐听聞,微微一怔,旋即搖頭,神情中帶著幾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次遇到危險,那飛劍要麼會自己顯現,要麼是我下意識喚出它。而且每一次都能助我渡過險境。只是……事後對自身的損耗極大,經脈與丹田常常虛弱不堪,需要長時間靜養恢復。”
說到這里,她神色微暗,顯然那飛劍救她無數次,但代價同樣沉重。
張煬微微頷首,又追問道︰“那方才喝下的靈酒,對你恢復可有幫助?”
紅爐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遲疑地搖了搖頭。她雙頰微紅,低聲道︰“這靈酒……好像並不是直接滋養我本身,而是……我體內的那柄飛劍似乎格外喜歡。”
此言一出,張煬不由怔住。心中暗自詫異︰一柄飛劍而已,竟然會對靈酒生出偏好?若是傳出去,恐怕會被人笑作荒誕之談。
不過,他望著紅爐的神色,心頭微微一動。雖百余年未見,但紅爐對他似乎抱有不同尋常的信任。也許是當年自己在危急時刻出手救下她的緣故,使得這份信任在歲月里沒有消磨,反而更加深厚。
沉吟片刻,張煬語氣轉為鄭重︰“紅爐師妹,你如今修為掉落至結丹中期。若要恢復,需要何種靈物?”
紅爐縴眉微蹙,輕輕抿唇,似乎在細細思索,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並無特別的需求,只要是蘊含充沛靈力的靈物,吞服煉化,便可補充自身虧損,逐漸恢復到原有境界。”
張煬聞言,心中暗暗權衡。自己手中靈根所結的靈果確實不少,但若隨意取出,必然會引起過多的疑慮與震驚。思忖片刻,他抬眼掃過在座三人,最終心中有了定計。
他伸手在儲物袋中翻找一番,動作看似隨意,實則極為謹慎,逐一排除了那些過于珍稀的靈果,唯恐引人不必要的揣測。
片刻後,他才將目光定格在兩只玉盒之上,然後將其拿出,指尖輕輕一拂,靈光閃動,盒蓋自動打開,露出其中靜靜躺著的兩顆靈果。
靈果不過拳頭大小,外形宛如剔透的青玉,表面交錯著細密的五道靈紋,隱隱散發出松香之氣,清靈而不濁。即便未曾吞服,僅是呼吸之間,就仿佛讓人胸腔舒暢,神思為之一振。
張煬將玉盒推至紅爐身前,唇角帶著一抹笑意︰“紅爐師妹,這里是兩顆小五針松所結的靈果。你吞服煉化,足可彌補先前的損耗,讓修為恢復到原有境界。”
此言一出,空氣似乎瞬間凝固。
白烈目光陡然一凝,瞳孔微縮,神色忍不住變幻,聲音低沉︰“玄青道友……這是你長青宗那株靈根所結的靈果?”
卜幼安同樣面色大變,下意識呼吸一滯。五針松,這等天地靈根所結之果,世間難得一見,幾乎可與某些頂階丹藥媲美。他們根本沒想到張煬竟會隨手拿出來。
紅爐更是怔怔出神,縴手微顫,明眸中浮現出難以置信之色。她望著眼前的靈果,仿佛有些不敢伸手去踫。
張煬哈哈一笑,聲音溫和卻帶著幾分安撫︰“白道友不必擔憂。這並非我宗門本體靈根所結,而是由子株孕育出的靈果。”
白烈聞言,眉宇間的緊繃緩和了幾分。他心中明白,若是母株,那便是長青宗鎮宗至寶,輕易不可外泄。但若是子株,雖仍珍貴異常,卻尚在可以理解的範圍內。
猶豫片刻,他從袖中取出一只儲物袋,遞到張煬面前,語氣鄭重︰“玄青道友,此物貴重,我天劍宗豈能白受?這些靈石權當我天劍宗購買此靈物。”
張煬眉頭微微一挑,眼神之中閃過一絲不悅,卻未表現在言辭上。他緩緩抬手,將儲物袋推了回去,語氣淡然,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堅決︰“白道友此舉,未免看輕了張某。今日我取出此物,絕非有所圖謀,只是紅爐師妹與我舊日相識,情誼尚在。如今見她受傷,修為未復,便出手幫上一二而已,並無他意。”
話音落下,他目光轉向紅爐,語氣溫和了幾分,帶著一絲不容推拒的堅定︰“紅爐師妹,還是將此物收下吧。若推辭,倒是要令我心中不安了。”
紅爐俏臉微紅,雙眸晶瑩,似乎還在猶豫,眼神在玉盒與張煬之間徘徊。空氣中彌漫著靈果的清香,似乎連樓閣的靈氣都為之一蕩。
她抿了抿紅唇,似想開口拒絕,卻在觸及張煬那雙沉靜而堅定的眼神時,心頭一震。那眼神中沒有絲毫算計與功利,只有一種讓人安心的篤定。
終于,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將玉盒合上,收入懷中。動作輕柔,仿佛捧著某種極為珍重的東西。
“多謝……師兄。”她的聲音低而輕,帶著幾分顫意。
這一聲“師兄”,在她口中格外柔和,與先前的禮數分明不同,似乎多了幾分真摯與依賴。
她垂下眼簾,心中卻波瀾起伏。那年在煉星宗秘境之內,她險些隕落,卻被張煬無意間拉了一把。那一幕,曾在她心底埋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百余年過去,她本以為這份記憶早已淡去,可此刻,他又毫不猶豫地將如此珍貴的靈果交予自己。
不是因為身份,不是因為利益,而是因為一句“相熟”。
紅爐心口微熱,隱隱涌出一股說不清的感激,甚至有些無法自控的情緒,悄然生根。
白烈看在眼中,心頭微微一嘆。他清楚張煬出手的分量,也清楚紅爐此刻的心境。若換作旁人,他必會覺得此舉多有深意,但張煬眼神太過平靜,不帶一絲私欲。恰是這種姿態,反倒白烈看向張煬的目光更加欣賞幾分。
卜幼安則是暗暗吸了口氣,目光在張煬與紅爐之間轉了轉,眼神有些復雜。心底涌起一絲羨慕,更多的卻是敬佩。他很清楚,這等靈果對張煬而言也絕非唾手可得,若是換了自己,恐怕絕不舍得輕易拿出。
此刻,閣樓內的氣氛悄然改變。原本因往事而沉重壓抑的空氣,被這一幕沖淡不少,氤氳著一股隱隱的暖意。
紅爐輕輕抬眸,悄然看了張煬一眼,目光微躲,但眼底的光卻久久未散。
而此刻主營大營之內,消息傳來的極快。曲陽國橫蠻山脈西側的戰況,幾乎是在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時,便已經通過密信符 傳回了主營。短短半日工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勝便在營寨中傳得沸沸揚揚。
那些日夜鏖戰、身披血痕的人族修士,原本滿是倦意的神情,驟然間仿佛被重新點燃。許多人在得知四位妖族化形妖王被斬的消息後,忍不住仰天長嘯,整座軍營都被熱烈的喧囂包裹。帳篷外的火光搖曳,修士們聚在一起,面色激動,或是暢飲烈酒,或是撫劍長笑,壓抑已久的士氣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氣勢徒然大振。
與此同時,主營中央的大殿之內,十位大真君早已齊聚。殿宇高闊,檐角垂下的銅鈴在風聲中輕輕搖動,發出清脆的回響。殿內點燃的燭火明暗不定,映照在眾人面龐上,卻襯托出一種難得的輕松氛圍。
妙鶯大真君一襲素袍,容貌清麗,正將橫蠻山脈西側發生的經過一一敘述。她的聲音婉轉,卻帶著抑不住的振奮。待得說完之後,大殿中沉默片刻,旋即便有笑聲響起。
化丹宗掌教雲霄大真君目光炯炯,開口說道︰“此番西側之戰,多虧了那位玄青道友出手。雖說斬殺的只是四頭化形初期妖王,但能在正面鏖戰中連斬四尊妖王,其戰力之強,已足以與我等大真君比肩。”
說到這里,他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語氣中難掩欣慰與幾分底氣︰“如此看來,有玄青道友助陣,彼此此消彼長,我人族一方總算握住了優勢。”
話音一落,殿內幾位大真君紛紛點頭,低聲附和。原本幾分凝重的氣氛,也漸漸化作難得的舒緩。
妙鶯大真君輕輕咳了一聲,聲音卻極為清亮︰“既然如此,不知此番大勝,該如何犒賞玄青道友?”
此言一出,原本輕松的氛圍微微一滯。雲霄大真君眉頭一挑,神色未變,卻沉默不語,似乎在權衡什麼。
一位面容粗獷的大真君開口打破沉默,他滿臉虯須,聲音洪亮︰“此番玄青道友之功,不夸張地說,是自兩族在曲陽國對峙以來最大的一場勝利。他所立之功,絕不能草草帶過。”
殿內又有兩位大真君立刻點頭相應,神色帶著認同與欽佩。
旋即,一位身著青衫,氣度儒雅的大真君緩緩開口,語調溫潤,卻帶著一絲深意︰“雲霄道兄,我听聞這玄青道友出身蒼國,如今不過是寄居齊國。若是日後我人族驅逐妖族,重新收復曲陽國,不若擇一處靈地,賞賜給玄青道友。既是嘉獎,也能讓其宗門安穩立足在曲陽國境內日後也是一份抵御妖族入侵的助力。此事豈不兩全?”
此言一出,殿內幾位大真君眼神一閃,似在暗暗權衡其中意味。
雲霄大真君終是輕嘆一聲,緩緩點頭︰“此議甚好。但眼下戰勢仍在,不若先記玄青道友一大功,待日後妖族被逐,曲陽收復,再行議賞。”
燭火輕搖,眾人皆是點頭稱是。殿外的夜風卷入一縷,吹散了殿內凝聚的熱氣,卻無法掩蓋人心底那股難得的豪情與期待。
橫蠻山脈南側,群峰連綿,一處深谷之中黑霧彌漫。谷口常年籠罩著陰翳的妖氣,偶爾有雷光從谷底劃過,仿佛地底深處盤踞著某種不祥的存在。此地正是妖族在曲陽國北境的據點。
谷內篝火熊熊,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殺意。四位化形後期的妖王分列而坐,各自氣息沉雄,威壓若潮,然而神情卻同樣陰沉。
為首之位,蛟魔王一襲黑袍,周身鱗甲在火光下閃爍寒芒,額角的龍角若隱若現。他目光陰鷙,緩緩掃過諸妖,聲音低沉而帶著一股壓抑的暴怒︰“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四頭化形初期的妖王,說隕落就隕落,連一個都沒能逃出來。是人族設伏,還是對面真出了什麼強援?這事一定要弄明白!”
他話音如雷,震得谷壁回蕩轟鳴。
狐王披著一襲雪白狐裘,身影消瘦,眼神卻銳利如刀。他微微眯眼,尾巴在身後輕輕擺動,嘆息一聲︰“蛟大哥,如今人族那邊足有十位大真君。咱們卻只有四位。雖說蛟大哥能獨戰四位大真君而不落下風,可終究分不出手來。而人族若是抽調出一兩位大真君,暗中設伏,這或許便是毒蟾他們葬身的真正原因。”
他語聲雖平,卻字字入骨。
蛟魔王眉頭緊皺,側首冷冷望向狐王︰“你的意思,是要從聖族再調幾位幫手來?”
狐王目光閃爍,緩緩點頭。
蛟魔王卻重重一嘆,眉宇間壓抑的怒火漸漸化作沉重︰“聖族後方本就吃緊,如今各地戰線繃得極緊,哪還有余力調人?此時此刻,我們只能靠自己。”
狐王眼底掠過一抹遲疑,低聲續道︰“若聖族無法支援,那不如從齊國邊境調兵?哪怕只來一兩尊後期妖王,也能穩住局勢。”
“不行!”蛟魔王聲音一沉,渾身妖氣涌動,壓得谷中空氣幾乎凝固,“邊境大軍是防線所在,若輕易調動,等同自毀屏障。聖族容不得這樣的冒進!”
狐王聞言,長嘆一聲,目光幽幽︰“若真如此,那眼下局勢對我族大為不利。與其在此拖延,徒耗損失,不若早早撤出曲陽。等日後有聖族援手,再卷土重來,方是上策。”
此言一出,原本沉悶的谷內驟然響起一聲低吼。
魘雷王猛地拍案而起,身軀高大如山,周身毛發根根豎立,雷光在他肩頭跳躍。雙眸赤紅,殺意凌厲︰“狐王!你也太高看人族了吧?區區十位大真君,真能壓得住我等?不說蛟魔王大哥,就憑我魘雷王一身神通,也能一挑三!何來不利之說?你這是動搖軍心!”
他的怒吼震得谷中火焰狂舞,谷壁震顫,石屑簌簌落下。
狐王神色不變,只是微微收攏尾巴,冷眼看著魘雷王︰“魘雷,你有你的神勇,我不否認。但此事關乎整場戰局,而非你我逞勇。若只憑匹夫之勇,豈能保全聖族大計?”
兩妖間氣息陡然對撞,谷中氣氛頓時緊繃。
蛟魔王抬手,冷冷一喝︰“夠了!爾等休要爭吵。眼下局勢的確不容樂觀,但退出曲陽並非小事,需再做權衡。”
他目光冷冽,凝視著篝火,似乎在思索著更深層的算計。谷中氣氛再度陷入死寂,只有火光 啪燃燒的聲音回蕩,映照在四位妖王各異的神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