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斜斜地鑽過窗欞,在許前進家的八仙桌上鋪了層暖融融的金箔,連搪瓷茶杯里飄著的綠茶葉,都被染成了琥珀色。他剛從東山景區回來,沾著泥點的膠鞋擺在門檻邊,正捧著茶杯慢悠悠啜飲,茶香混著院子里石榴花的甜香漫進鼻腔,連指尖都透著股松弛的暖意。
忽然,院門外傳來“ ”的急促腳步聲,像有人踩著風火輪似的。沒等許前進放下茶杯起身,小猴子和鋼蛋就一前一後撞了進來——小猴子的褂子扣子崩開了一顆,鋼蛋的褲腳還沾著草屑,倆人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連院子里刨食的老母雞都被驚得撲稜著翅膀,“咯咯”叫著鑽回雞窩。
“前進哥!原來你在家啊!”小猴子一把攥住許前進的胳膊,指節都捏白了,語氣里滿是火燒火燎的急“有個事必須得改!再不改,我爹的名聲就全毀了!”
許前進把茶杯往桌上輕輕一放,指了指旁邊的木凳“慌啥?先坐下喘口氣。看你們這滿頭汗的樣子,好像天塌下來了?”
鋼蛋扶著門框直喘氣,胸口還在上下起伏,好不容易順了口氣才接話“前進哥,這事真不小!小猴子今天翻著劇本了,里面把人寫岔了,我們實在沒辦法,才來求你幫忙改改。”
小猴子一屁股坐在木凳上,雙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搓,臉都急紅了“前進哥,我今天在家里收拾東西,看見給我留下的劇本,隨手翻了兩頁——你猜咋著?那上面把我爹寫得也太不像話了!又摳門又固執,還寫他跟三嬸家因為半畝地吵得臉紅脖子粗,這哪是我爹啊!還有鋼蛋他爹,那是咱村以前的老族長,那可是你岳父啊!劇本里把他寫得特別刻薄,說他當年因為村民晚交兩斤公糧,就堵著人家門罵,這要是拍出來播了,全天下人不得以為他們是倆恃強凌弱難打交道的老倔頭?”
許前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氣氤氳著他的眉眼,語氣慢悠悠的“你爹啥樣人,你心里沒數?他這輩子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是為了給你攢彩禮;跟三嬸家拌嘴,是因為三嬸家的牛踩了你家的一級地,他是護著你家的利益,沒啥挑剔的啊。老族長更不用說,當年村里大事小事,哪一件不是他倆說了算,口口聲聲的問這個問那個,哪個人的意見他听了,說來說去還是他自己的主意,難道不是獨斷專行嘛?”
小猴子的頭慢慢低下去,聲音也弱了半截“沒這麼嚴重吧前進哥,我知道我爹不是那樣的人,老族長也不是。可這劇一上電視,全國人都看著呢,誰還會去查背後的真相啊?該美化的地方就得美化,別把那點小缺點都寫出來,不然他們在村里的名聲不就毀了?以後村里老人聊天,指不定咋議論呢。”
鋼蛋也跟著點頭,手還在揪著衣角“就是啊前進哥!我們今天來,是誠心誠意求你幫忙的,不是來听你講道理的。你就理解理解我們,誰家不想讓自家老人在外頭留個好名聲啊?”
倆人正說著,院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香玲挎著沉甸甸的菜籃子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小葉。小葉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撲過來,一把拉住香玲的胳膊“娘!那劇本你肯定看了吧?你看看把外公寫成啥樣了!又固執又不近人情,說他當年為了修水渠,硬拆了二伯家的柴房,這哪是我認識的外公啊?你咋還無動于衷呢?就不怕別人看完戲,戳外公的脊梁骨?”
香玲把菜籃子放在牆角,從圍裙兜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灰,語氣平靜得很“我看了,可劇本里寫的,基本都是事實啊。你外公當年確實因為修水渠的事,跟二伯家鬧過矛盾——二伯家的柴房佔了水渠的道,勸了好幾次都不挪,最後沒辦法才拆的;也確實因為有人浪費公糧,跟人紅過臉,這些都沒瞎編啊。”
“那哪行啊!”小葉急得直跺腳,鞋跟把地面踩得“咚咚”響“就算是事實,也不能全寫出來啊!他可是咱村的老族長,是大伙都敬重的前輩!這麼一播,他在葫蘆灣的名聲不就瞎了?以後村里的小輩提起他,都得說‘哦,就是那個刻薄的老族長’,這多冤啊!”
許前進看著眼前三個急得團團轉的年輕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語氣沉了些“你們先冷靜點。這影視作品不是瞎編的,都是經過反復推敲的。大國導演來咱村快倆月了,不僅跟老人們聊了好多次,還挨家挨戶采訪了大半村民,劇本里的評價,其實挺客觀真實的。要是你們覺得得刻意美化,想改劇本,這事我做不了主,咱們得去找大國導演商量。”
他頓了頓,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做人做事,都得實事求是的說。老人們這輩子,有優點也有缺點,會著急上火,也會犯小倔脾氣,這才是活生生的人。要是把缺點都抹掉,只留光鮮的一面,那寫出來的就不是他們了,是個沒血沒肉的假人。這樣的戲拍出來,還有啥意思啊?”
小猴子連忙湊上前,拉著許前進的胳膊輕輕晃了晃,語氣軟了下來“前進哥,我們也知道得找大國導演,可我苦口婆心的把他找來的,怎麼好意思因為這個事麻煩他你去說,肯定比我們管用。如果我們去找他,他說‘要尊重真實’,我們嘴笨,怕說不過他,才來求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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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葉也跟著點頭,眼楮里滿是懇切“是啊姐夫!你就幫我們這一次吧!不用改太多,哪怕讓他把‘刻薄’的地方改得溫和點,別把我爹寫得跟個凶神似的,也行啊!”
許前進看著他們三個期待的眼神,心里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些年輕人不是想歪曲事實,只是怕自家老人被外人誤解,這份護著長輩的心,比啥都真。沉默了幾秒,他終于開口“那行吧。晚上我把大國導演約到村口的老李家飯館,你們也一起去。不過我得跟你們說清楚,我只能幫你們轉達想法,至于改不改,還得看大國導演的意思。要是他堅持按原劇本拍,你們也別鬧,得听他的——畢竟他是導演,懂怎麼把故事拍得真實,也懂怎麼讓觀眾看見咱村人的實在。”
小猴子和高蛋一听,臉上的急色瞬間散了大半,高蛋連忙拍著胸脯說“行!只要你幫我們轉達,不管結果咋樣,我們都不鬧!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小葉也松了口氣,拉著香玲的手笑“娘,你看爹還是疼我們的!”
香玲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許前進說“那你晚上跟大國導演好好說說,別跟他吵起來。他那個人看著溫和,其實在拍戲上特別較真。”
許前進點了點頭,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窗外的夕陽漸漸沉了下去,院子里的光線慢慢暗下來,石榴樹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看著眼前這三個為了老人名聲著急的年輕人,心里忽然暖暖的——不管是小猴子的急、鋼蛋的憨,還是小葉的直率說到底,都是因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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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也隱隱有些擔心,大國導演會不會同意改劇本。畢竟,真實的故事從來都不是只有光鮮的一面,那些帶著煙火氣的小缺點,才讓老人們的形象更鮮活啊。
傍晚的風裹著山坳里的涼意,卷過劇組臨時搭建的板房,把鐵皮屋頂吹得“沙沙”響,像是有人在輕輕翻著劇本。許前進走在最前面,指尖攥著半盒皺巴巴的煙,煙盒邊緣被捏得發毛;鋼蛋和小猴子跟在後面,倆人的步子邁得遲疑,腳底板蹭著地面,時不時互相遞個眼神——從葫蘆灣到劇組駐地這二里地,他倆沒說幾句話,喉結都憋著股沒底的慌,連風刮過耳朵都覺得發緊。
板房辦公室的燈亮得扎眼,透過蒙著薄灰的窗戶,能看見徐大國導演伏案的影子,背微微弓著,像在跟桌上的劇本較勁。許前進抬手敲了敲門,指節剛踫到門板,里面就傳來熟悉的大嗓門“進!”推開門時,一股混著速溶咖啡香和油墨味的熱氣撲過來,裹著點煙草的余味,徐大國正對著攤開的劇本寫寫畫畫,鉛筆頭在紙上“沙沙”跑,看見他們進來,立刻放下筆站起身,手里還捏著半截削得尖尖的鉛筆。
“前進書記,你們可算來了!”徐大國笑著迎上來,巴掌拍在許前進肩膀上,力道足得讓他晃了晃,又沖鋼蛋和小猴子點頭,眼角的笑紋擠在一起,“快坐快坐,我剛燒了開水,還熱著呢。”說著轉身從牆角拎起印著“葫蘆灣劇組”的暖水瓶,給三個搪瓷杯斟滿水,水汽裊裊地往上飄,模糊了他眼底的紅血絲——一看就是熬了不少夜。
許前進拉過一把折疊椅,“吱呀”一聲坐下,把煙盒往桌上一放,煙盒磕著桌面響了兩聲,開門見山“大國先生,今天來沒別的事,就是為了里的事。”他指了指身邊坐立不安的鋼蛋和小猴子,倆人的手都攥著褲縫,“他倆看了劇本,覺得寫他們爹的地方不對勁,非要讓你改改。我跟他倆說過真實的重要性,可這倆小子認死理,我勸不動,只能把人給你帶來了,你跟他們說道說道。”
鋼蛋一听這話,趕緊往前挪了挪屁股,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徐導演,我們真不是胡攪蠻纏,就是……就是覺得劇本里把我爹寫得太硬了。您寫他當年為了催公糧,堵著我二爺爺家的門不讓走,這事確實有,可那是我二爺爺家總拖著不交,耽誤了全村的統一上交,我爹也是沒辦法才急的。可劇本里寫得跟他故意找茬似的,眼神都透著凶,這要是播出去,外人哪知道這里面的情由啊?說不定還得罵他欺負人。”
小猴子也跟著點頭,手不自覺地摳著椅子扶手,指甲縫里還沾著點泥土“是啊徐導演!我爹那事也是,劇本里寫他為了半袋化肥跟鄰居吵得翻了臉,臉都紅到脖子根,可那化肥是村里統一分配的,一戶就一袋,鄰居想多要一袋給他兒子的菜園子用,我爹不同意,是怕其他人有意見,壞了規矩。他不是摳門,是講原則啊!要是就這麼拍出來,別人都得說我爹是個小氣鬼,假如我爹要是在電視上看見,得多寒心啊?”
徐大國听著他倆的話,沒立刻接茬,而是端起自己的搪瓷杯,抿了口溫水,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劇本——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紅線,還有不少用藍筆寫的批注,“老組長”“猴叔”的名字旁邊,還圈著幾個小問號。過了幾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沉了些“你們的心情,我比誰都懂。”他伸手指了指劇本上標注的角色名,指尖在紙面上輕輕點了點,“我來葫蘆灣這些天,跟你倆村的好多人都聊過。有人給我講過修水渠時,怎麼半夜里跟村民蹲在田埂上商量,怎麼把自家的鐵鍬先給別人用;也有人跟我嘮過當年怎麼幫著貧困戶種果樹,怎麼把自己的育苗技術手把手教給人家,他們都是實打實的好人,這點我比誰都清楚,比你們想的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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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咋還把他們寫得那麼……”小猴子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嘴唇動了動,怕話說重了惹徐導演不高興,畢竟改不改劇本,還得看人家的意思。
徐大國放下茶杯,身體往前傾了傾,胳膊肘撐在桌上,語氣誠懇得讓人沒法反駁“可咱們拍《愛在葫蘆灣》,拍的不是‘完美好人’的故事,是真實的葫蘆灣啊。你們想想,要是把所有沖突都抹掉,把你爹寫成從來不會跟人紅臉的老好人,說話都帶著笑,把九爺寫成大方得沒脾氣的老善人,誰要東西都給,那還是他們嗎?”他拿起鉛筆,在劇本上輕輕敲了敲,“人這一輩子,哪能沒點脾氣、沒點爭執?你爹催公糧時的急,是為了全村的利益;九爺護規矩時的倔,是為了公平。這些‘急’和‘倔’,才是他們身上的勁兒啊!要是都美化成沒稜沒角的樣子,觀眾看著也不相信,覺得這是編出來的假人,這電視劇也就失去意義了。”
鋼蛋皺著眉,眉頭擰成個疙瘩,聲音低了些,帶著點委屈“可我們就怕外人看了,誤會他們……覺得他們是脾氣壞、小心眼的人。”
“誤會不了。”徐大國打斷他的話,眼神篤定得像扎在土里的樹,“我在劇本里埋了細節,你們沒注意看。你爹催完公糧,夜里揣著袋玉米面,悄悄送進你二爺爺家,還說‘這事別跟別人說’;猴叔跟鄰居吵完架,轉天一早扛著梯子就去幫人家修漏雨的屋頂,連早飯都沒吃。這些細節都會拍出來,鏡頭會跟著他們的背影,會拍他們手里的玉米面,拍他們額頭上的汗。觀眾看了,自然知道他們是面冷心熱的人。要是只寫他們的好,不寫他們的‘急’和‘倔’,那這些溫暖的細節,反而沒地方落腳了,就像花沒有根,飄著的,不實在。”
他頓了頓,又看向倆人,語氣放緩了些,帶著點商量的意思“當然,我也不強迫你們。要是你們堅決覺得得按你們的意思改,把那些爭執的地方都改得溫和點,甚至刪掉,只拍他們幫人的樣子,我也能照做。可我得跟你們說清楚,這麼一改,人物就立不住了,成了空架子,到時候拍出來,可能達不到你們想要的效果,甚至會讓觀眾覺得假,覺得葫蘆灣的人都是裝出來的好。真到那時候,你們可別後悔,也別覺得是我沒拍好。”
說完這話,徐大國就往後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慢慢喝著,沒再說話——他知道,這話得讓鋼蛋和小猴子自己琢磨,別人說再多都沒用。辦公室里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風聲“嗚嗚”地刮,還有遠處劇組收工的喧鬧聲隱約傳來,有人喊著“收設備了”,有人笑著鬧著,襯得屋里更靜了。許前進坐在旁邊,也沒插話,只是掏出煙來,卻沒點,手指夾著煙轉來轉去,煙卷被捏得變了形。
鋼蛋和小猴子互相看了看,都沒說話。鋼蛋想起小時候,他爹為了讓村里的孩子能上學,挨家挨戶去湊錢,嗓子喊啞了,嘴角起了泡,回來還跟他說“沒事,為了娃們值”;小猴子也想起,他爹當年把自家的牛牽出去,幫著全村人耕地,自己家的地卻荒了好幾天,最後還是鄰居們一起幫著種的,他爹還笑著說“大家互相幫襯,才是葫蘆灣的樣子”。這些事,劇本里都寫了,可他們剛才只盯著那些爭執的地方,沒想起這些溫暖的片段。
過了好一會兒,小猴子才先開口,聲音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徐導演,您這麼一說,我好像明白了……要是把我爹寫得太‘軟’,一點脾氣都沒有,反而不像他了。我爹本來就是個倔脾氣,只是心好。”
鋼蛋也跟著點頭,臉上的愁容散了些,眉頭也舒展開了“我也覺得……您說的對,要是都改得沒沖突了,反而假了。那您說的那些細節,可得拍清楚啊!別到時候一晃就過了,觀眾沒看見。”
徐大國一听這話,立刻笑了,眼楮都亮了,把手里的鉛筆往桌上一放,“啪”的一聲“放心!保證拍清楚!到時候讓你們先看樣片,哪個細節不滿意,咱們再調,直到你們覺得像你們爹了為止!”
許前進也松了口氣,把煙揣回兜里,站起身拍了拍倆人的肩膀,語氣里帶著點調侃“早跟你們說,徐大國導演心里有數,你們還不放心,非要來折騰一趟。”
徐大國也跟著站起來,拿起暖水瓶又給他們的杯子添滿水,水汽又飄了起來“行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晚上別走了,在劇組一起吃個飯,嘗嘗咱們劇組的紅燒肉,炖得爛乎,不比你們家里的差!”
窗外的天徹底黑了,板房里的燈更亮了,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上。鋼蛋和小猴子臉上的愁雲全散了,話也多了起來,圍著徐大國問這問那,一會兒問拍戲的時候能不能去看,能不能幫著搬設備,一會兒問他們爹的角色誰來演,演得像不像。許前進坐在旁邊看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覺得這茶水比剛才更暖了,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到了心里——有時候,真實的力量,比刻意的美化,更能打動人;那些帶著煙火氣的小脾氣,反而讓好人的形象,更實在,更讓人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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