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前進陷在堂屋那張藤椅里,竹篾的紋路在褲面上烙出淺淺的印子。他指間捏著的遙控器邊緣磨得發亮,目光卻膠著在牆上那台老式液晶電視上——屏幕里正播著鄰市防汛的新聞,渾濁的洪水漫過田埂,把他的眉頭也泡得發沉,指節無意識地在藤椅扶手上敲著,篤篤聲混著吊扇慢悠悠的轉響,倒像是在給窗外聒噪的蟬鳴打拍子。午後的熱意裹著塵土味在屋里漾,連空氣都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
“前進哥,你看誰來了?”
院門口的聲音帶著股子雀躍,像顆石子投進這粘稠的午後。許前進听出是小虎子的聲音,這小子平日愛過來嘮兩句,今天嗓門里的興奮勁像是要溢出來。他猛地直起身,藤椅“吱呀”一聲呻吟,褲腿沾著的細碎塵土簌簌往下掉。他拍了拍褲子,腳步輕快地跨出堂屋門檻。
門口立著兩人。小虎子穿件印著籃球隊標的t恤,額角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襯得黝黑的皮膚愈發發亮。他身旁站著個中年男人,五十出頭的樣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兩鬢霜白反倒襯得眉眼清俊,精神頭足得很。淺灰色亞麻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塊樣式素淨的機械表,表盤在日頭下閃著微光。男人正微微側著身,目光落在院牆邊那棵老棗樹上,枝頭青棗沉甸甸墜著,他嘴角噙著點淺淡的笑意,像是在看位老熟人。
“前進哥,看我把誰給你請來了!”小周往前湊了兩步,聲音壓得低低的,尾音卻忍不住往上翹,滿是邀功的得意,“這可是咱市的大文豪,徐大國老師!”
許前進的腳步頓在原地。許大國這名字,他耳朵都快听出繭子了。市報副刊上常年有這名字,寫的散文隨筆帶著股土腥氣,卻把日子里的細碎寫得活泛——像自家院里種的小蔥,看著不起眼,就著饅頭嚼,那股清辣勁兒能竄到天靈蓋。他每次翻到都要讀上半晌,有時還跟老伴念叨“這許老師寫的,跟咱村東頭老王家那點事兒似的,真對味兒。”
沒成想,這寫出煙火氣的人,今兒就站在自家院里的煙火里。
徐大國這時轉過身,笑意漫到眼角,朝他伸出手“許大哥吧?我是徐大國。常听小虎子念叨,說你們這兒的棗子甜,今兒特地來叨擾。”他的聲音不高,像山澗水漫過卵石,清凌凌的,帶著點溫潤的回響。
許前進這才回過神,連忙伸手去握。對方掌心寬大,帶著點薄繭,握上去踏踏實實的,像握住塊曬透了太陽的老木頭。“徐老師,快進屋快進屋!”他臉上發燙,分不清是天熱還是心里頭那點激動,手忙腳亂地往屋里讓,“小虎子這孩子,也不提前透個信,我好拾掇拾掇。”
“是我不讓說的,”徐大國跟著他往里走,目光掃過堂屋的陳設——牆上掛著的老式掛鐘正滴答走著,桌邊搪瓷缸子沿結著圈茶漬,眼神里滿是隨和,“就想來看看老院子,跟許大哥嘮嘮家常。我寫東西就愛往鄉下鑽,這兒的日子扎實,咂摸得出來滋味。”
小虎子跟在後面,湊趣道“前進哥,許老師這次來想寫咱們村的人和事,我一琢磨,您的人生充滿了太多傳奇了,所以就得先從你開始寫起,這不就把人領您這兒來了。”
許前進“哦”了一聲,心里忽然亮堂起來,像被日頭照透了的窗紙。他朝灶房方向喊了聲“香玲,燒點水”,轉頭對徐大國笑“過去的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不過徐老師要是想听,我就給您說道說道,保準有得說。”
徐大國往藤椅上坐時,動作輕輕的,像怕驚擾了屋里的時光。他望著許前進,眼神里帶著真切的期待“那可太好了,許大哥,您慢慢說,越細越好。我就愛听這些實在的,日子過成了故事,故事里又都是日子,這才是最耐讀的。”
窗外蟬鳴還在繼續,可堂屋里的空氣像是變了味,混進點新釀的期待。許前進搬了個小馬扎坐在對面,看著許大國認真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些埋在記憶里的老時光,像院子里的青棗似的,沉甸甸掛著,就等有人來摘,好好說道說道。他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灶房里傳來水壺燒開的哨音,尖銳又熱鬧,倒像是給這即將開始的絮叨,奏起了前奏。
小虎子在一旁連忙補了句“許大國先生,懇請您好好的記錄下來,到時候咱們拍成最富農村經歷的電視劇。”又轉向許前進,語氣里帶著敬重,“許支書,你可要好好配合啊。”
許前進剛把搪瓷杯往桌上放穩,聞言立刻直起腰,臉上堆著客氣的笑,朝許大國伸出手“徐老師,久仰大名啊,您的文章我在市報上常讀,寫得是真接地氣,字里行間都是咱老百姓的日子味兒。”
徐大國握著他的手輕輕晃了晃,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過來,帶著種讓人踏實的實在勁兒。他笑著點頭,聲音不高不低,像曬暖的棉絮,听著格外舒服“許支書客氣了。我也是常听小虎子念叨,說您把村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是那年修灌溉渠,硬是領著鄉親們啃下了硬骨頭。今兒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嗨,那都是分內的事,”許前進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縮回手撓了撓後腦勺,“村里的事,離了大家伙兒的力氣,啥也干不成。倒是徐老師,能沉下心寫咱鄉下的事,這才不容易。我家老婆子就常說,您筆下那些莊稼、果樹,比她伺候得都上心。”
“那是因為鄉土里有真東西啊,”徐大國笑起來,眼角紋路舒展開,帶著點溫和的親切感,“根扎在這兒,寫出來的字才站得住腳。以後怕是要常來叨擾許支書,多听听村里的故事,您可別嫌我煩。”
“瞧您說的,”許前進連忙擺手,往屋里讓著人,“您能來,那是給咱村增光呢。快喝茶,我讓老婆子沏壺新摘的槐花茶,您嘗嘗鮮。”
“那敢情好,”徐大國應著,目光掃過院里曬著的玉米棒子——金黃金黃的,在日頭下閃著光,牆根下幾叢指甲花開得正旺,紅的粉的簇在一塊兒,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听著就有股子清香味兒。”
小虎子跟在一旁,見兩人聊得熱絡,偷偷咧開嘴笑了——他就知道,這兩位,一個懂鄉土的魂,一個扎鄉土的根,準能說到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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