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記！許書記！”
秀秀的聲音像被風卷著，“呼”地一下從听筒里撞出來，帶著股子按捺不住的雀躍，尾音都飄著顫。許前進甚至能從那端听出嗡嗡的人聲，像是有不少人在來回走動，鐵杴踫著水泥地的脆響、塑料布被風吹得嘩啦聲，混在一塊兒，熱鬧得很。他剛在合作社辦公室核完這季果樹的收成報表，筆尖還沾著墨，聞言趕緊把听筒往耳朵上貼了貼，指節捏得听筒外殼微微發燙“哎，秀秀，這嗓門大的，能把房梁震下來了。啥事這麼急？”
“急？天大的好事才讓我急！”秀秀的聲音更亮了，像是往滾油里撒了把糖，甜得滋滋響，“咱種植基地跟城里惠民超市談成了！戰略合作協議！今兒就簽約！許書記，你可得來——不光你，美麗姑、二懶叔，還有吳書記，一個都不能少！這簽約儀式離了你們咋行？都是咱村的功臣，必須來給我撐場面！”
許前進握著听筒的手猛地一緊，筆尖的墨珠“啪嗒”掉在報表上，暈開個小小的黑團，他卻渾然不覺。惠民超市啊！城里那可是響當當的連鎖牌子，光在市區就開了二十多家分店，貨架比他家屋梁還高，多少農產品基地擠破頭想往里鑽，門檻都快踏平了。秀秀這丫頭，看著柔柔弱弱的，居然真把這事啃下來了？一股熱流“騰”地從腳底竄上來，順著脊梁骨直沖天靈蓋，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都帶著點發顫“成！成！一定到！這可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比誰家娶媳婦還得熱鬧！”
掛了電話，許前進在辦公室里轉了兩個圈，腳底下的水泥地被踩得“咚咚”響，最後忍不住“啪”地拍了下大腿。窗外的日頭正好，金晃晃的光淌進窗，照在合作社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葉子綠得發亮，像是抹了層油。他望著樹影發愣，恍惚間看見秀秀剛包地那陣子——一個姑娘家，扎著馬尾辮，穿著洗得發白的球鞋，帶著幾個村民在地里摸爬滾打。天不亮就往大棚鑽，研究新品種的育苗盤，手指頭被塑料邊緣劃得全是小口子；晌午頭太陽最毒的時候，蹲在田埂上配農藥，汗水順著下巴滴進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有好幾次，他去基地送資料，遠遠看見她蜷在看棚的小屋里，頭歪在板凳上就睡著了，旁邊還攤著本翻得起了毛邊的《蔬菜病蟲害防治手冊》。那時候誰信啊？就葫蘆灣這土坷垃地，種出來的菜還能進城里的大超市？
“我們的蔬菜終于進超市了……”許前進喃喃自語，眼眶有點發熱，抬手抹了把，“這可不是簡單賣菜啊，是咱的產品實實在在提了一個大台階！是咱葫蘆灣的地，長出金疙瘩了！”
他正激動著，香玲端著一摞文件走進來，紙頁邊緣被她按得整整齊齊。見許前進紅著臉轉圈，她忍不住笑了，聲音脆生生的“前進哥，啥事這麼高興？臉都紅得跟棚里的西紅柿似的。”
“秀秀！秀秀的種植基地！”許前進指著桌上的電話，語氣急得像打鼓，“跟城里惠民超市簽約了！今兒就在基地辦儀式，你也去看看？沾沾這喜氣！”
香玲眼楮“唰”地亮了，長睫毛忽閃了兩下“真的？太好了！”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文件，指節輕輕敲了敲紙頁，有點為難，“可我這還有幾筆賬沒核完，合作社月底要對賬，會計等著呢……”
“賬晚點再核！天塌下來有我頂著！”許前進大手一揮，袖口帶起的風差點掀翻桌上的報表，“這麼大的事，你得去！再說秀秀特意讓我喊人，你去了正好幫著照應照應，端個茶遞個水啥的，年輕人手腳麻利。”
香玲猶豫了一下，嘴角還是忍不住往上翹，點了頭“還是算了吧，有你就夠了，至于這麼一家人都去嘛？”
“行吧行吧，我這就去找美麗姐。”許前進說著就往外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彈簧，差點在門口的台階上打個趔趄。
周美麗的“美麗超市”就在村口老槐樹下，是村里頭一個開起來的綜合超市。貨架從門口一直碼到後牆，油鹽醬醋擺得整整齊齊，日用百貨擦得 亮，最顯眼的是靠里的貨架，擺著合作社自己產的紅薯干、花椒、核桃，玻璃罐上貼著紅標簽，看著就喜人。這會兒周美麗正蹲在櫃台後理貨，手里捏著個掃碼槍，對著一包洗衣粉“嘀”地掃了一下。听見門口的風鈴“叮鈴鈴”響，她抬頭見是許前進，笑著直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這大上午的，啥風把你吹來了？是不是又來蹭我這兒的新茶喝？”
“喜風！天大的喜風！”許前進往櫃台邊一靠，胳膊肘支在玻璃台面上，“秀秀那丫頭，種植基地跟惠民超市簽約了，今兒就辦儀式，讓趕緊叫上二懶叔、小吳他們。”
周美麗手里的掃碼槍“啪嗒”掉在櫃台上，塑料殼磕在瓷磚上響了一聲。她眨了眨眼，像是沒反應過來，過了兩秒才拽著圍裙笑出聲“惠民超市？就是城里那個連鎖的？貨架能頂到天花板的那個？”見許前進點頭，她笑得更歡了，眼角的細紋都擠在一塊兒，“這丫頭，還真辦成了！我就說她去年去城里參加展銷會沒白去，背著個大包，見人就遞咱的蔬菜檢測報告，跟個小炮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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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許前進催她，手指頭敲了敲櫃台，“趕緊給二懶叔打電話，再聯系小吳，這可是你的分內事。都是村里的帶頭人，必須得到場，給秀秀撐足了面子。”
周美麗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啥分內事？合著就你消息靈通？”她一邊從圍裙兜里掏手機，一邊嘟囔，“不就是秀秀那事嘛，我早听說了……”話說一半自己先笑了，拿著手機的手在櫃台上輕輕磕了磕，“哎，你看我這記性，咋忘了給他們打電話呢？”
“你這當姑姑的，按說消息該比我靈通才對。”許前進打趣她，嘴角咧得老大。
“哪有？”周美麗指尖在屏幕上飛快地戳著，頭也不抬地說，“秀秀剛才給我打電話了，說先給你打的，再給我打的，讓我等著跟你一塊去。”她對著電話喊了兩句，聲音脆亮“二懶叔，趕緊來我家超市，有大好事！”掛了之後對許前進說，“放心吧，二懶叔說在地里摘豆角呢，這就往回趕。小吳我也剛聯系了，在村委會整理檔案呢，說弄完就過來，咱稍等會兒，一塊去基地。”
許前進這才松了口氣，走到門口往外望。村口的柏油路被太陽曬得軟軟的，遠處的稻田泛著金浪，風一吹，稻穗“沙沙”地響。不一會兒，就見二懶騎著輛半舊的電動車過來了，車筐里還放著個草帽，帽檐上沾著點泥。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領口卷著，露出黝黑的脖子，顯然是剛從地里回來。緊隨其後，小吳也騎著輛黑色的自行車趕來了，年輕小伙子，穿著件干淨的白襯衫，袖口挽到胳膊肘，車把上掛著個黑色的公文包，車鈴“叮鈴”響了兩聲。
“前進哥，美麗姐！”二懶把電動車往牆根一靠，從車筐里摸出塊毛巾，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珠順著下巴滴在地上，“听說秀秀那丫頭出息了？菜能進城里超市了？”
“可不是嘛，”小吳鎖好自行車，手指在車座上撢了撢灰，臉上帶著笑，“我剛在村委會還跟人說呢，咱葫蘆灣這幾年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合作社搞起來了，旅游搞起來了，現在連蔬菜基地都能跟大超市合作，以後日子更有奔頭了！”
周美麗找了嫂子照看超市，鑰匙在指間轉了個圈“別在這說了，走吧，去晚了該趕不上儀式了。秀秀那丫頭，不定多緊張呢。”
許前進開了輛銀灰色的大金杯，是合作社去年買的，車身上噴著“葫蘆灣農業合作社”幾個藍字，專門用來拉貨和接送人。幾個人上了車，許前進一腳油門，車子穩穩地駛離村口，往村東頭的種植基地去。路邊的稻田泛著金黃，玉米桿挺直了腰桿，葉子邊緣被太陽曬得有點卷，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泥土香，混著玉米須的甜氣。幾個人說著笑著，話題總離不開秀秀和她的種植基地。
“記得秀秀剛包地那陣子，她爹老跟我念叨，說一個姑娘家不在家好好待著，非要去刨土，黑天白日地在地里耗，不是瞎折騰嘛。”二懶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夾在指間，感慨道，“現在看看，這哪是瞎折騰？是干大事呢。”
“主要是人家肯學。”小吳接話，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著，“人家可是請了農科院的專家來指導，她天天跟在專家屁股後面問，筆記本記得比誰都認真，密密麻麻的，連專家都說這姑娘肯鑽研，是塊好料。”
許前進听著，心里像揣了塊熱乎的紅薯，甜滋滋的。車子拐過一道彎，遠遠就看見種植基地的大門了，是道鐵柵欄門，刷著銀漆，門口插著幾面紅綢子旗，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在拍手。門兩邊站著兩個穿著迷彩服的小伙子，是基地的員工，見車來了，趕緊笑著迎上來，臉上的紅暈還沒退，顯然也激動壞了。
“許書記，吳書記，二懶叔，美麗姑，你們可來了！”秀秀從里面跑出來，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發梢系著個紅蝴蝶結。她今天穿了件新的碎花襯衫，領口系著個小小的蝴蝶結，褲腳挽著，露出縴細的腳踝。臉上帶著點緊張，鼻尖微微出汗，可眼楮亮得像落了星星，難掩興奮“快里面坐，茶都泡好了，明前龍井，我特意托人從城里買的。”
基地的辦公室是幾間嶄新的平房，牆刷得雪白雪白，窗戶擦得 亮。屋里收拾得干淨亮堂，牆上掛著基地的規劃圖，紅筆畫的箭頭指向遠處的空地，旁邊還有各種蔬菜的生長周期表，貼得整整齊齊。秀秀把他們引進里屋，八仙桌上擺著幾個玻璃杯，泡著明前龍井，茶葉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綠色的小魚，香氣裊裊地飄過來，清清爽爽的。
“先喝茶，先喝茶。”秀秀給他們倒上茶，玻璃杯壁上很快凝起一層水珠。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城里的人還沒到，剛才打電話說路上有點堵車，讓咱們稍等會兒。”
“不急不急。”許前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滑過喉嚨，帶著點淡淡的回甘，“好事多磨，咱們慢慢等。”他打量著屋里，見牆角放著幾個包裝好的蔬菜禮盒，透明的塑料盒里，翠綠的黃瓜頂著小黃花，鮮紅的番茄像抹了胭脂，紫瑩瑩的茄子溜光水滑，都帶著新鮮的露水，看著就水靈。盒子上印著“秀秀種植基地”的字樣，旁邊還有個小小的葫蘆圖案，是葫蘆灣的標志。“這包裝不錯啊，挺像樣，看著就有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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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那邊要求的，說要統一包裝，保證新鮮。”秀秀笑著說，眼楮彎成了月牙，“為了這個包裝，我前陣子跑了好幾家印刷廠，樣品改了七八回，才定下來這個。”
幾個人正說著話，外面傳來汽車喇叭聲，“嘀——嘀——”，聲音清亮。秀秀眼楮一亮，像只受驚的小鹿般站起來“來了！”趕緊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往外迎。
許前進他們也跟著出去，只見兩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門口，車身 亮，能照見天上的雲彩。車門打開，下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深灰色的西裝，系著條藍色的領帶，戴著副金絲眼鏡，看著挺斯文，手里提著個黑色的公文包，正是惠民超市的采購部經理，姓李。後面跟著幾個隨行人員，有拿著黑色文件夾的，有扛著攝像機的，鏡頭正對著大棚的方向。
“李經理，一路辛苦了！”秀秀趕緊迎上去，伸出手，指尖微微有點抖，“路上堵得厲害吧？”
“秀秀經理年輕有為啊！”李經理握著她的手，笑容溫和，目光掃過周圍的大棚，白色的棚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早就听說葫蘆灣的蔬菜種得好，綠色有機，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這大棚的規模，這管理，比我去過的不少基地都規範。”
許前進他們也趕緊上前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語的，“李經理好”“路上累了吧”“快里面坐”，寒暄了好一陣子，氣氛熱絡得很。李經理看到許前進，笑著松開秀秀的手，朝他伸出手“這位就是許老哥吧？常听秀秀經理提起你，說你是合作社的帶頭人，給了她不少支持，是葫蘆灣的主心骨。”
“應該的，應該的。”許前進趕緊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繭蹭著對方的西裝袖口，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朵花，“都是為了咱村里的發展，為了讓鄉親們多掙點錢。”
寒暄過後，簽約儀式正式開始。基地的員工早就在院子里搭了個簡易的主席台，鋪著塊大紅布，紅得像團火，上面擺著兩張長條桌，鋪著深藍色的桌布，放著兩份合同和兩支鋼筆。秀秀和李經理分別在桌前坐下，拿起筆的那一刻，秀秀的手有點抖，筆尖在紙上懸了兩秒才落下。許前進在下面看著，心里比自己簽字還緊張，手心都出汗了。直到兩人在合同上簽下名字，交換合同，握了握手，台下頓時響起一片掌聲，二蘭嗓門大，忍不住喊了聲“好！”，回聲在院子里蕩了蕩。
緊接著，基地的員工搬來了兩大箱煙花和一掛長長的鞭炮，“ 里啪啦”的鞭炮聲驟然響起，震得人耳朵嗡嗡響，紅色的碎屑像下雨似的落下來，鋪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煙花“嗖嗖”地竄上天空，在藍天上炸開一朵朵絢麗的花，有紅的、黃的、紫的，還有像星星一樣的，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周圍大棚里的蔬菜仿佛也被這熱鬧驚動了，葉片在風里輕輕搖晃，像是在鼓掌。
許前進走上前，緊緊握住李經理的手，握得他指節都有點發白“李經理，太謝謝你們了！謝謝你們能認可我們的產品！”他語氣誠懇，眼神里滿是鄭重，像在對老天爺起誓，“你放心，我們肯定一如既往地把好質量關，堅持做好產品，以質量求生存。不光要讓你們滿意，更要讓城里的顧客喜歡上我們的菜，愛上我們葫蘆灣的味道！”
李經理也挺感動，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許老哥，您這話說到我心坎里了。咱們做農產品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實在。東西好了，才能贏得顧客的認可，這是根本，是咱吃飯的家伙。”他頓了頓，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肅起來，“高質量要求必須堅持，半點馬虎不得。咱們不搞一錘子買賣，要打持久戰、長久戰，把葫蘆灣的蔬菜打造成響當當的品牌！讓城里人一提起好蔬菜，就想到葫蘆灣！”
“是是是！”眾人趕緊附和，臉上都帶著笑，連連點頭。二懶嗓門大，在旁邊喊“李經理說得對！咱葫蘆灣的人實在，種出來的菜也實在，不打農藥不施化肥，保證錯不了！”
簽約儀式辦完，秀秀熱情地邀請大家去基地的大鍋飯食堂吃飯“早就備好了，都是基地自己種的菜，炖了排骨，殺了自家養的雞，還有剛摘的黃瓜、西紅柿，嘗嘗鮮！”
李經理看了看表，表盤上的指針指向十一點半，他抱歉地笑了笑“不了不了，秀經理，心意領了。下午城里還有個會，關于新季度的采購計劃，得趕緊趕回去，下次一定來嘗嘗你的手藝，听說你做的地三鮮特別地道。”他又和許前進他們握了握手，“各位老哥，以後多聯系，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路上慢點開！”許前進他們送到門口，看著轎車漸漸駛遠，車尾燈像兩顆小紅點，消失在路的拐角，才轉過身來。院子里的鞭炮碎屑還沒清理，像鋪了層紅地毯，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飯菜混合的香味，香香的，暖暖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像喝了蜜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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