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還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窗縫鑽進來的些許陽光，倒也不算嗆人。二懶正坐在病床邊，手里攥著塊溫毛巾，輕輕給蠻子擦著手背。他的手背上還留著輸液的針孔，青幽幽的，看得她心里發緊，擦得格外輕柔，像是在呵護什麼稀世珍寶。
忽然，走廊里傳來一串脆生生的說話聲，帶著股子莊稼人特有的熱絡勁兒，隔著門板都擋不住那股子鮮活氣。二懶耳朵尖，一听就辨出來了——是村里的大喇叭三嬸，合作社的大嗓門，出了名的熱心腸，嗓門亮得能穿透半條街。
“哎呀，這不是富貴姐嗎？還有宋老板，你們咋也往這邊來了？”三嬸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一下子就把病房里的靜謐砸開了縫。二懶手里的毛巾頓了頓，抬眼就見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先進來的是富貴姐，穿一件棗紅色的小襖，襯得她氣色極好，手里拎著個竹編的果籃，紅的隻果綠的梨，碼得整整齊齊；身後跟著的宋老板則提著個燙金的禮盒，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倒不像個開鋪子的老板，反倒像個走親戚的鄰家大哥。
“二懶叔，正忙著呢？”富貴姐一進門就直奔病床，眼楮先落在滿子臉上，見他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呼吸卻勻勻實實的，這才悄悄松了口氣，手里的果籃往床頭櫃上一放，“听美麗姐說蠻子住院了，我跟宋老板正好在縣里盤貨，就繞過來看看，不耽誤事吧？”
二懶連忙把毛巾往盆里一浸，手在藍布褂子的衣角上反復蹭了蹭，像是想蹭掉手上的水汽，又像是緊張得不知該往哪兒放。她臉上堆著笑，眼角眉梢都帶著又驚又喜的褶子“呀，富貴姐啊，宋老板，你們怎麼真來了呀？這可真是稀客！稀客呀！”他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給兩人騰地方，又扭頭朝里間喊，“燕子，燕子！快出來，看看誰來了？富貴姐和宋老板來看你爹了！”
里間傳來 的響動，燕子正蹲在地上給蠻子收拾換下來的衣服，听見喊聲，手在圍裙上一抹就跑了出來，看見兩人也是一愣，隨即手腳麻利地去搬凳子“富貴姐，宋老板，快坐快坐，我這就打壺熱水！”
正忙著倒茶，病房門“吱呀”一聲又開了，這次進來的是許前進和周美麗，兩人胳膊上都挎著網兜，里面裝著葡萄糖口服液和麥乳精；身後跟著的鋼蛋、小虎子和東子，一個個都拎著東西——鋼蛋是個愣頭青，嗓門比三嬸還沖，人還沒進門，聲音先撞了進來“二懶叔！俺們來瞅瞅蠻子嬸子！”小虎子則憨憨地笑，把手里的酸牛奶往床頭櫃上放，瓶身上還凝著層細密的水珠；鋼蛋手里攥著個紅布包，解開繩結露出里面的雞蛋，個個圓滾滾的，他撓著頭說“這是俺媳婦金鳳後半夜起來煮的，說讓蠻子嬸子補補元氣。”
二懶這下更慌了，手在身前擺來擺去，像是想招呼這個，又想拉住那個“呀，前進，美麗，還有鋼蛋、小虎子、大東子，你們……你們怎麼都來了呀？哎呦喂，這可太客氣了，真不用這麼費心的。”蠻子眼圈有點發熱，拉住周美麗的手就不肯放，那手溫溫軟軟的，“大老遠的跑一趟，真是讓你們費心了。”
周美麗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柔得像春風拂過麥田“蠻子姐，你這說的是啥話？二懶叔平時誰求到他頭上，不是樂呵呵地幫忙？你這病了，我們能不來看看嘛？”許前進也在一旁點頭，嗓門悶悶的卻實在“就是，有啥要搭把手的，你盡管說，別跟我們見外。”
這時候，一直站在病床另一頭的葉新宇輕輕扶住蠻子的胳膊，聲音細細的“娘，你都坐半天了，躺下歇歇吧。”二懶才回過神，自己光顧著高興，竟忘了讓大家坐，趕緊往四周瞅了瞅，招呼著眾人找凳子“對對對，快坐快坐，都別站著。沒事的沒事的，真是謝謝大家的關心了，我替蠻子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了。”
“客氣啥呀？”富貴姐接過燕子遞來的搪瓷缸，抿了一口熱水，白氣氤氳著她的臉，“都是一個村住著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還沒個三災兩難？”
二懶紅著眼圈擺手，話剛說了半句“這是你們有心了……”就听見走廊里傳來一陣更熱鬧的動靜，腳步聲“ ”的，說話聲嗡嗡的，還夾雜著孩子們的嬉笑聲，像是來了一整個生產隊。
他下意識地往門口探頭，一下子就愣住了——門口黑壓壓的一片，竟是葫蘆灣村的鄉親們！打頭的是老劉頭，手里捧著個紅綢包著的硬紙包，不用看也知道是大家伙湊的份子錢；後面跟著的有拄著拐杖的大爺，挎著籃子的大媽，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還有半大的小子丫頭，手里要麼提著自家種的西紅柿黃瓜，要麼拿著剛從樹上摘的桃，更有甚者揣著個布袋子，里面是剛從雞窩里掏出來的熱雞蛋，一個個臉上都帶著實打實的關切，眼神里全是暖意。
“二懶叔，我們來看蠻子嬸子了！”老劉頭嗓門洪亮，像敲鑼似的，領著眾人往里挪，“早上到美麗超市買東西听說了這事，村里大家伙兒合計著，得來表表心意，人多，沒提前打招呼，不攪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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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波人涌進病房，原本就不算寬敞的屋子頓時擠得滿滿當當，連牆角都站了人，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蔬果和汗水的味道，蓋過了消毒水的清冷，透著股子熱烘烘的暖意。二懶看著眼前這陣仗，鼻子一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他拉著老劉頭的手，那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暖得燙人，哽咽著說“哎呀，老哥哥啊我二懶何德何能呀，能得大家伙這麼惦記……我代蠻子，謝謝大家了，謝謝大家了！”
他一邊說一邊給眾人鞠躬，腰彎下去的時候，腦子里忽然閃過好些年前的光景，家里窮得叮當響，再加上自己不務正業好吃懶做，村里人見了都躲得遠遠的，有一回自己發高燒，往村醫家跑，路上踫見不少鄉親，可人家要麼低頭加快腳步，要麼就瞥一眼裝作沒看見，那會兒心里的涼，像揣了塊冰，跟現在心里的熱，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他怎麼也沒想到，蠻子這場病，竟驚動了這麼多人。別說村里的老少爺們，就連富貴姐和宋老板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都親自跑來，這福氣，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正愣神呢，身後傳來燕子的聲音，剛才一直坐在角落的小馬扎上抹眼淚，這時候見人來得差不多了，顫巍巍地扶著牆站起來，對著眾人作揖，腰彎得像個蝦米“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來看我娘，待會大家就跟新宇去下館子，就在街口那家炖菜館，大家吃頓便飯，不能讓你們空手走啊！”
“好，我這就去安排，放心吧燕子！”葉新宇趕緊扶住燕子，怕她站不穩，轉頭對著眾人笑，“那家館子的鐵鍋炖大鵝味道好，我這就打電話訂桌。”
可富貴姐卻擺了擺手，手里的搪瓷缸往桌上一放“燕子，不用麻煩了，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娘，這就回縣上，店里還等著上貨呢。”宋老板也跟著點頭“是啊，心意到了就行，吃飯就不必了，咱們忙正事要緊。”
許前進和周美麗也紛紛擺手“二懶叔，我們下午還得去基地直播，這幾天正忙呢，離不開人。”鋼蛋更是直截了當，撓著後腦勺笑“二懶叔，等蠻子嬸子好了，你就請我們喝頓酒就行，現在可不能添亂。”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不肯留下吃飯。二懶知道大家是怕給她添麻煩，心里更是過意不去，拉著這個的胳膊，拽著那個的袖子，一個勁兒地勸，可誰也不肯松口。最後他沒辦法，只好抹了把眼淚，笑著說“那行，我也不勉強大家。等蠻子好利索了，我們回葫蘆灣村，到時候我在家殺雞殺魚，炖一鍋粉條，咱們好好聚聚，到時候可不能再推辭了啊！”
“那沒問題！”眾人這才齊聲應下，笑聲在病房里蕩開。
周美麗等人又在病房里待了會兒，囑咐蠻子安心養病，說家里的活兒都有人照看，大家這才陸陸續續地離開。送走最後一個鄉親，二懶轉身回病房，見蠻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睜著眼楮看著天花板，眼角亮晶晶的，像是也落了淚。
“你醒了？”二懶走過去，給他掖了掖被角，聲音放得輕輕的，“剛才好多人來看你呢，你都不知道，那場面……熱鬧極了。”
蠻子轉過頭，慢慢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還有些涼，卻帶著股子勁兒“我听見了，太謝謝鄉親們了。”她頓了頓，看著二懶，眼神里有光，“燕子你看，人這一輩子，處的就是這份情分。”
站在一旁的葉新宇也跟著點頭，他看向二懶，眼神格外認真“爹，您放心，我都看在眼里呢。往後我一定跟爹娘學，好好待人，好好處這份情分。”
二懶笑著抹了把臉，眼眶紅紅的“好，好，好孩子，這就對了。”
病房里又安靜下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蠻子的被子上投下一塊光斑，暖洋洋的。二懶看著蠻子逐漸好轉的臉色，想著剛才大家伙兒熱熱鬧鬧的樣子，心里那點因為住院帶來的愁緒，早就被這股子暖意沖得一干二淨。他知道，只要人心齊，再大的坎兒，也能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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