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紙錢的碎屑,像群失了魂的蝶,貼著門檻掠過,落在青石板上打著旋兒。有的碎紙被卷得高了些,又輕飄飄墜下來,正落在二木蜷起的膝蓋邊。他蹲在堂屋門檻里側,指間攥著的黃紙還在往下漏,穿堂風從他腋下鑽過,掀起那些未燒透的紙錢,灰撲撲的,倒真像一群折了翅的蝶,撲稜稜飛起來,又一頭扎進地上那堆半燃的灰燼里。
地上的紙錢燒得正旺,火星子時不時往上躥,映得柱子的臉忽明忽暗。他望著那團跳動的火,眼前卻總晃著閨女小葉哭紅的眼——那天早上那通電話里,小葉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說和平又跑出去了,在鎮上的洗頭房被派出所抓了現行,現在全村人都在背後嚼舌根,連帶著她出門買菜都得低著頭走。
心口像是被什麼鈍物狠狠攥住,猛地一撕,便碎成了無數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混著幾十年的疼惜,還有壓不住的憤懣,在五髒六腑里亂滾,扎得他喉嚨發緊,連氣都喘不勻。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眼角的濕意,那點潮潤很快被風舔干,只留下澀澀的疼。可這疼還沒焐熱,院門口的動靜就撞了過來。
“二木兄弟!”
許前進的聲音穿透人群的嗡嗡聲,帶著幾分壓不住的急促。二木緩緩抬頭,就見許前進和兩個穿警服的人走在頭里,深藍色的制服在灰撲撲的人群里格外扎眼。他們身後跟著半村的鄉親,老的拄著拐杖,小的被大人架在脖子上,男女老少擠擠搡搡,目光都像帶了鉤子,直往他身上掛。許前進臉上的褶子擠成了團,鬢角的白發被風掀得亂翹,往日里比村口老槐樹還挺的腰板,此刻竟微微塌著,像被什麼重物壓彎了。
眾人瞧見二木腳邊那堆燒了一半的紙錢,還有他通紅的眼尾,心里都咯 一下。村里早就傳開了,許家那小子在外頭犯了渾,鬧到了派出所,許家老兩口急得四處托人說好話。如今這陣仗,難不成是來給柱子賠罪的?
“柱子兄弟,讓你受委屈了。”許前進幾步跨到他面前,抬手想拍他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卻頓了頓,指節蜷了蜷,最終只是輕輕落在他後背上,像怕踫碎了什麼似的,“這事……唉,一言難盡。”他往旁邊退了半步,側身露出身後的民警,“這兩位同志是來做個說明的,和平那混小子……確實是犯了糊涂。讓你和小葉跟著操心,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風又起了,卷起地上未燒完的紙錢邊角,簌簌地擦過柱子的鞋尖。那細碎的聲響,像極了他堵在喉嚨口的哽咽——他這輩子最疼的就是小葉,從她扎著羊角辮,顛顛地追在和平身後喊“哥”,到後來紅著臉,捏著衣角說“爹,我想嫁給他”,他總覺得許家是本分人家,和平又是打小看著長大的,眉眼周正,錯不了。可如今……
“前進兄,哪里的話。”二木終于開了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毛刺,“你是大忙人,為這點事跑一趟,反倒折煞我了。”他扶著門檻慢慢站起身,膝蓋“ ”地響了一聲,拍了拍褲腿上的灰,“誰家的孩子能一輩子不犯錯?年輕嘛,腦子一熱就容易走岔路。知錯能改,就還是好孩子。”
話雖這麼說,他卻垂著眼,雙手不自覺地在身前合十,指節抵著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疼。他在心里默默念著小葉她娘,你要是還在,瞧見閨女受這委屈,怕是要從墳里爬出來,揪著我耳朵罵——當初讓你別應這門親,你偏說和平靠譜!
“親家,快屋里坐!”香玲從許前進身後繞過來,手里提著個藍布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裝了不少東西。她把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放,紅糖、奶粉和兩包精致的點心從布縫里露出來,“海山媳婦呢?快出來給同志和你叔倒茶!”
“不了不了,我們就是來……”民警剛要開口,卻被柱子擺手攔下。
“同志,先歇歇腳。”柱子往屋里讓著,聲音依舊沉啞,“事都過去了。他知道錯了,說要改,那就給個機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門口探頭探腦的鄉親,喉結滾了滾,聲音陡然高了些,像說給所有人听,“只是……你們說這混小子,他在外邊亂搞,對得起誰?對得起小葉肚子里五個月的孩子嗎?”
“哎呀,二木兄弟,咱不說這個!”香菱趕緊打圓場,伸手去拉柱子的胳膊,往炕邊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今天說啥也得在這兒吃飯!咱們倆親家,和平結婚那會兒忙得腳不沾地,都沒正經坐下來喝過酒,今天必須補上!”
“真不用,家里還……”許前進剛要推辭,就被二木眼一瞪。
“走?走就是看不起我二木!”他往炕沿上一坐,聲音硬了幾分,“我家雖不比你家體面,但添兩雙筷子的飯還是有的!海山!”
里屋應聲跑出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是柱子的兒子。“爹,咋了?”
“給福香園打電話,讓他們送八個硬菜過來!”二木拍著炕桌,木板“咚”地響了一聲,“告訴李老板,要他最拿手的醬肘子、紅燒魚,再弄個小雞炖蘑菇!少放辣,小葉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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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海山剛要轉身,就被許前進叫住。
“別別,就家常炒兩個菜就行,不用這麼麻煩。”
“麻煩啥?”二木梗著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咱不差這點錢!就當……就當替那混小子給小葉賠個不是!”
沒多會兒,福香園的伙計就提著食盒來了。八個菜擺了滿滿一桌子,醬肘子油光 亮,紅燒魚冒著熱氣,小雞炖蘑菇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鑽。二木給許前進倒上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細碎的漣漪,他自己也滿上,舉杯時手還在微微發顫。
“前進兄,咱都是忠厚人家。”他抿了口酒,辣得眼眶發熱,趕緊夾了口菜壓著,“你們兩口子的心情,我懂。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和平這孩子,還是年輕,性子不定性。”他往許前進碗里夾了塊肘子,“往後啊,得慢慢教,多敲打敲打。實在不行,就把他看得緊點,別再讓他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是這個理。”許前進嘆了口氣,酒液在碗里晃出更大的漣漪,“小葉再有仨多月就生了,到時候一大家子人,總得過成個樣子。我也不知道咋就養出這麼個不爭氣的……”他話沒說完,就被香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說這些干啥!”香玲給二木剝著蝦,把蝦肉往他碗里放,“來,親家,吃菜!和平那混小子,我已經跟他撂下話了,再敢犯渾,我就沒他這個兒子!”
二木沒接話,只是望著窗外。風還在吹,不知誰家屋頂的瓦片被掀得“ 當”響,像極了他心里那些碎掉的聲響,一片一片,都在疼。他夾起一塊魚,慢慢嚼著,魚肉很鮮,卻嘗不出味。忽然想起小葉小時候,扎著兩個羊角辮,仰著臉問他“爹,和平哥會一直對我好嗎?”
那時候他怎麼說的?他蹲下來,捏了捏閨女的臉蛋,說“會的,咱小葉這麼好,他敢不對你好,爹打斷他的腿。”
可如今,腿沒打斷,心卻先碎了。他望著桌上蒸騰的熱氣,那些熱氣模糊了眼前的菜,也模糊了他的眼。滿桌的油香酒香里,他忽然嘗到一股說不出的苦澀,從舌尖一直苦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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