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府之內,眾人久久不能平靜。
有風入窗,輕拂簾角,仿佛有人輕聲低語︰天子心志,豈可輕測?
許久,許居正方才喃喃開口︰“我觀此書,異于以往所有典籍。比之以往所修官書、公卷、經解,此書之妙,在其既有法度之嚴,又有思路之活。”
“它不僅在教人‘怎麼算’,更在教人‘如何思考’。”
“設題處處逼人跳脫舊法,解法處處引人入新境……如此法門,已非‘算’之範疇,而近乎一門全新的‘理’學。”
李安石忽低聲一語︰“我記得,在序文之中,陛下曾寫︰‘數者,理之一也;理者,事之本也;士而不學數,是不識政之本也。’”
眾人一驚。
魏瑞望向他︰“你背得住?”
李安石點頭︰“我記得……那一段話極有意味,所以默記下來。”
他再復誦︰“‘數者,理之一也;理者,事之本也;士而不學數,是不識政之本也。’”
“好一句‘士而不學數,是不識政之本也’。”許居正點頭,“是訓,是責,是策。”
燭光下,一眾大臣神情肅穆,仿佛此刻已非在讀一冊書卷,而是在聆听大堯未來的脈搏跳動。
終于,有人輕聲笑道︰“若諸科皆如《國學》《術算》兩卷……我等可要被後進小兒比下去了。”
“若後進小兒都學此書,那便勝得其所。”許居正一語斬釘截鐵,“學非為名,仕非為利。陛下此舉,雖開士道新章,實也為天下開一光明正道。”
他頓了頓,又道︰“我已年近六十,但此《術算綱要》,來日我願逐題攻解,立志通篇。非為應考,而是——願重學為人之道。”
話落,眾人紛紛起身,齊聲稱是。
這一刻,許府書堂內,沒有高官、沒有宿老,只有一群被《術算》所震撼、重新喚起求知之志的士人。
燭影長明,燈火不息。
在這沉沉夜色中,一部書卷喚醒了人心深處久被壓下的渴望。
不為名,不為位,只為知。
只為,重新踏入那條——通往新世的道路。
許府書堂,燭光漸沉,夜已將盡。
堂內諸人皆沉于術算之思,片刻前還議論紛紛的聲音,早已歸于靜默,只余翻頁聲與偶爾低語。
魏瑞手指輕觸案前書冊,正欲合卷,卻忽覺紙頁之下尚有余文未展。他神情一動,緩緩再翻一頁。
“咦?”他低聲一呼,眼神變了。
“怎麼了?”霍綱轉頭看他。
魏瑞卻未即刻答話,而是死盯著那頁紙上數行小字,眉頭一挑,半晌才吐出一句︰“……竟有解?”
“哪一題?”郭儀湊上前來,見魏瑞指處,赫然正是那道曾令諸人束手無策的輪車相遇題——亦即“圓周之題”。
“這不是空留注語、尚無解答麼?”陳章謹立刻也驚了,“方才我們翻到第四題便止,記得那一題之下確實未見解式,怎麼如今……”
“原來是另起一頁。”魏瑞聲音低沉,“我們以為那是終卷,其實還有附頁。”
眾人神色一緊,齊齊圍上案前,望向那一頁新展之紙。
只見題號標明“第五題”,題干無異,仍是︰“若一輪車走八丈自回,今兩車相對行,輪徑二尺,相遇九百五十次,問所行若干。”
而其下解說,卻不似前幾題那般簡略,反而自題目之後,另開正文,以小字密密排出,將近千言!
一時之間,案前諸人紛紛屏息,竟生出一種不敢妄讀之感。
“竟真有解……”郭儀喃喃道。
“且看下去。”許居正一言落,眾人頓時肅靜。
李安石率先俯身細讀,隨即面露詫異之色︰“陛下此題之解,竟非尋常以丈量代入,而是……自圓而推。”
“自圓而推?”霍綱皺眉,“如何推法?”
“他說︰‘既知輪徑,則知其半徑為一尺。’”
“‘若得其圓行之周,即知一轉之行;以相遇次數乘之,得其總行之數。’”
許居正聞言,眉頭一緊︰“可若不知周長,如何得一轉之行?”
“……正是。”李安石神色古怪,抬起頭來,眼神深深望向眾人,“他接著寫道——‘周以徑計,率為三又一百四十一分之十六,凡遇圓事皆可據之。’”
“此數……他將之稱為——圓周率。”
一句“圓周率”出口,眾人瞬間如遭雷擊,臉色盡皆變了。
“圓周率?”許居正第一時間重復了一遍,聲音微顫。
“是陛下親書之名。”李安石低聲道,“我從未听說。”
“我也從未听過此名。”霍綱失聲而道。
“等等!”郭儀猛地轉頭,看向許居正,“此前典籍司送來的石宗方所述,不正是嘗試以繩測圓、欲得一常數,以定周徑之比麼?”
“不錯。”魏瑞接口,“石宗方所著,只言‘常數未明’,尚未有初稿定稿,更無成數可循。”
“可陛下在此處——不僅推算其數,且命名曰‘圓周率’?”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的,若石宗方所謀者尚在設想之中,那麼陛下眼前這一數,豈非已成定式?若為真,那便是天子在未見測驗之時,便以一人之力,超越當世術算第一人。
太快了。
快得不可思議。
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這……真的可信嗎?”陳章謹一向謹慎,此時已難掩心中震驚,“此數之得,當憑實測,如何可空言而成?”
“若僅以一尺徑、九百五十轉推算全行,又據何得此‘率’?”
他話音微顫,言下之意已然透出質疑。
魏瑞眼神復雜,半晌道︰“不怪陳大人有疑,此數之設,確為驚世之舉。即便在石宗方門中,也尚未有如此之斷言。”
“而且……”他頓了頓,喃喃補了一句,“圓之道,自古難精。莫說推率,便是定周,也未有一法為公。”
“更何況……”郭儀緊緊盯著那數字,“三又一百四十一分之十六……這數,非整,非常。不是三,不是三又一七,不是三又一五,而是——三點一四一六……”
他喉頭動了動,竟覺唇舌發干︰“這數如此之細,如此之準……若非亂言,那便是……”
“……窺天之數。”霍綱接聲,低低說出四字。
堂中落針可聞。
許久,還是許居正打破沉默。
他眼神沉沉,看著那書頁,忽然輕輕嘆了一聲,低語道︰
“看來,這一題,並非無解。”
“只是我們……翻得太慢,看得太淺。”
“我們以為,陛下不過設一難題,強人所難;可事實上,他早已有解,只是不在我們預期之處。”
“他不是不答,而是另起一頁。”許居正聲音低緩,仿佛在自語,“另起一頁……”
這句話說出,幾位年邁的大臣齊齊陷入沉思。
他們這才意識到,真正讓他們震撼的,並非只是“圓周率”這三個字,不只是一個新的名詞、新的數字,而是——
這個答案,從未在他們的認知中存在。
這個答案,甚至超出了當今術算大家的想象。
這個答案,是天子以己身所創,堂而皇之地寫在了他們這些讀書人、權臣、士林領袖的案頭。
而他們——竟都未料到。
“諸君,”許居正緩緩直起身來,語氣肅然,“這不是一場小術之勝,也不僅是四題五解的工巧之能。”
“這是……天子之志。”
“是他以一人之力,撬動千年之舊學。”
堂中一片靜默,無人反駁。
因為他們都明白,許大人說得對。
他們曾以為,這本《術算綱要》,最多只是一次“改革試題”的嘗試,或許出格,或許驚奇,但終歸還是“朝政之用”。
他們甚至一度以為,設這幾題,是為了給寒門士子騰路,是一場策略、一場博弈。
可現在,他們終于明白了。
這不是“改革試題”。
這是一場——徹底重寫世界的嘗試。
他們並不知道這“圓周率”究竟如何得出,不知其是否精準,不知其是否可驗。但他們知道,眼下這五題之中,最難者已有答案。
而這一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分水嶺。
一道將“疑問”與“答案”分開的界限。
一道將“質疑”與“信服”分開的界限。
一道,將舊學舊人,與新道新世分開的界限。
眾人緩緩坐回席中,未語。
紙頁微微翻動,仿佛夜風也在悄悄說著什麼︰
——原來,那道題,是他解出來了啊。
堂中一片沉默。
一頁紙的翻轉,猶如天地倒轉,將眾人從“無解”的深淵,猛然帶入“已解”的震駭。
圓周率——這三個字仍舊盤旋在眾人心頭,如巨石般難以移開。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詞匯,而是橫在他們一生學識與認知之間的一道天塹。
“這個……‘圓周率’……”許久,魏瑞低聲開口,目光仍定在案前那行數字上,“陛下真能算得出這般常數?未測之物,他怎敢定名?又怎敢定數?”
“我也心下難安。”陳章謹緊皺眉頭,“此數太精太巧,非尋常巧合。況且,方今算界,連石宗方那樣的人物,也才堪堪設想出一法,連丈量都未成……陛下一人,如何走到此步?”
“說不通。”郭儀也道,“我們皆知,這圓與直之間之比,非凡法可求。若真有人能定其常數,算界必傳為異談。陛下此前何時露過半點術數之才?”
“又何曾听聞,他拜過哪位大匠為師?”
諸人你一言我一語,皆是滿腹狐疑與動搖,驚嘆之余,更多的卻是不能相信。
他們不是不願相信,而是……這結果實在太過超越常識。
“如此常數,不經實測,終究只是妄談。”魏瑞沉聲道,“莫非……陛下也是設想推演,未有憑據?”
“未可妄斷。”許居正輕叩幾案,止住幾人的議論,“陛下能設此數,並非空言妄語。我想,他之所以另起一頁書寫,或許正是為了昭告︰此題可解,但解者,須先有勇破舊法之心。”
“那你信他得出了這個數?”霍綱轉頭望向許居正。
許居正沉吟一瞬,卻未作答。
堂中又是一靜。
忽而一聲輕笑響起,是李安石。
他坐于幾案一側,捻卷低頭,卻嘴角含笑,語氣平平︰“與其爭論可信與否,不若試上一試。”
眾人一怔,紛紛望來。
“如何試?”魏瑞問。
“許大人府中,不正有井盤、瓷盤?”李安石抬頭看向許居正,“何不取一尺木繩,繞之一圈,再依陛下之法,以徑乘其‘圓周率’,算其周長,再量實數,略比之即可。”
“測量之術本在于用。”他頓了頓,笑道,“或許這‘圓周率’,是否精確,不必問石宗方,也不必論典籍,只看盤上一圈,便知分曉。”
他這番話說得輕松,卻落地有聲。
一眾大臣先是錯愕,旋即紛紛點頭,覺得此言頗為有理。
“說得不錯。”霍綱第一個起身,“咱們若真想知道,算它一回,不就了然?”
“可否借府中器物一用?”魏瑞看向許居正。
許居正也被點醒,輕笑道︰“老夫府中確有一瓷盤,外沿正好一尺有余,昔年為小女婚宴所制,尚存案後。”
他轉頭吩咐老僕︰“去庫中取來舊日那藍釉描金大盤,再取一卷細繩,一桿小秤,一柄直尺來。”
老僕躬身應命,不多時便將物品一一奉上。
幾人圍坐書案,將盤置中,輕輕放穩。又將細繩從盤徑中平拉而過,測得正是一尺六寸,再以尺量繩,丈量盤邊一周。
魏瑞扶繩對口,陳章謹持秤按長,李安石則執紙記數,一邊推算一邊照書中所載之法,逐步代入。
許久,眾人合力得一結果︰
“依盤徑為一尺六,乘三又一百四十一分之十六,得五尺 三厘。”
再測實周——
“……五尺 三厘。”
一時之間,堂中寂然。
“竟……相差無毫?”霍綱難以置信。
“再試另盤!”魏瑞急聲。
于是又換了小盤一只,徑為七寸,再以繩繞、以尺量、以率乘——
所得周長為二尺二厘,實測亦二尺二厘!
再換一井盤,徑為一尺三寸四分,推得周長四尺二分……測之,無偏!
“這……”郭儀喃喃開口,聲音竟有些發顫,“這數……當真……不是猜出來的?”
“不是猜的。”李安石緩緩直起身,望著案上的紙與盤,面色不再訝異,反而多出幾分敬意與莊重。
他輕聲道︰“此法非徒測周,更是一種……以‘率’立法之心。”
“以常數破變量,以理律混沌。”
“而我們……”他回頭看向眾人,“竟連此心也不曾想過。”
眾人靜默。
廳中一燈如豆,微微晃動,將每一人的神情照得明明滅滅——震驚、敬服、動搖、惶然……層層疊疊,如潮涌上來。
魏瑞啞聲道︰“如此……這‘圓周率’,真是他……自己推出來的?”
“不是石宗方,不是算術之士,不是千年舊典……竟是天子,獨自一人,寫下此數?”
“他,怎麼做到的?”
無人能答。
因為他們也在問——
他,怎麼做到的?
書案之上,紙頁尚未合起,圓率之數清清楚楚列在案頭。那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卻如刀如鋒,如雷貫耳。
“周以徑計,率為三又一百四十一分之十六。”
此一率,若為真,不僅是術算之大成,更是理性之光,照徹千年之夜。
而那寫下這一率的人,不是學士,不是宗匠,不是算家,而是——
大堯天子,蕭寧。
案上書卷尚未闔合,瓷盤之側,繩尺猶在。
靜默許久,許府書堂內,眾人仿佛仍沉浸于方才那場匪夷所思的“驗證”之中。
“……若非親手所測,我斷不敢信。”魏瑞輕聲呢喃,喉間微澀,像是還未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確實如此。”霍綱長出一口氣,緩緩坐回席間,“這圓周之數……若非我等手中器物親量親算,只怕終生難信。”他望向窗外微曦天色,眉頭卻仍緊鎖,“可話又說回來——我們測的是幾寸幾尺的器物,圓率之精,真可推至極細?若大用之時,其值可否不差毫厘?”
“你是說,仍須再驗?”
“非唯再驗。”霍綱頓了頓,眸光微動,“這書中設問,不止圓周一題。我方才再翻至後頁,又見諸如‘乘方逆推’、‘雙變量聯算’、‘弧影相切’等題……竟更深一層。”
他頓了頓,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些題,不止我一人,恐怕在座各位……皆束手無策。”
此言一出,幾人相對無言。
陳章謹輕輕點頭︰“不錯。我亦翻到一題,設二人互相借糧,隔期以兩倍所還,疊加六期,問其總還之數。細算起來,似乎牽涉一套‘倍數遞進之式’,但我竟不識所設之數列。”
郭儀道︰“我也見一題,問某地倉儲四品軍械之調度法,倉有四倉、器有五類,按時、按地、按戰備權重分配……此題非止于術算,似更涉‘策規’之法。”
“其法已非我等所習。”
眾人默然。
片刻後,許居正低聲道︰“此卷初閱,如登一山;再翻,乃見山後更有群峰疊嶂。”他望向案上一冊仍未盡的《術算綱要》,語聲中多了一層審慎與敬意,“恐怕,我們所識,止步于前山;而此卷之深,尚藏于雲中。”
“許大人,”魏瑞頓然開口,“老夫有一念——此刻觀此書,僅憑我等學力,或能悟一二,然若欲窮究根本,徹解其法,恐非凡人所能。”
許居正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你是想——請人助閱?”
“正是。”魏瑞沉聲道,“若說天下精通術算之人,大堯不過數人;若推其中尤者,當首推石宗方。”
“唯有他。”霍綱接聲,“能與此書相對無懼。”
“不錯。”郭儀點頭,“石宗方于算術一道,素有奇才之譽。舊年曾以一題‘八倉分賑’引三學之人爭論數日,而他一夜而解,至今猶為算士敬仰。”
“且……”他話鋒一轉,“石宗方正是近日公開提及‘圓徑之比’、擬測常數之人。”
“若讓他親閱此‘圓周率’之設,亦可驗證一二。”
許居正沉思片刻,終點頭︰“可行。”他望向眾人,“不止是為求解更深策題,亦是為此圓率之數尋一評說。”
“天子所作,終歸不能輕信于臣;若能得石宗方之首肯,此書之威,可服于天下。”
“許大人,”魏瑞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不過石宗方素有孤傲之性,平日不入官署,不赴朝聘,閉門謝客……此番邀之入府,恐不易。”
“我與他舊識。”許居正目光微亮,“二十年前,我初任翰林,曾校勘《算經通譜》,邀他評點一章,他雖不屑為官,卻肯贈我三言五語。”
他語氣一頓,“我寫信,他或許願來。”
“若許大人肯親書一信,我等再附聯名拜請之帖,當更具誠意。”
“再附此《術算綱要》一冊。”霍綱忽道,“石宗方若閱此一卷,即便再傲,也當動容。”
“也好。”許居正點頭。
他起身而立,衣袖輕拂,目光落在案上尚未合起的書卷之上。
“諸位,今晚所見,不過五題;但書中策問尚有數十,若不解此書,豈不負陛下苦心?”
“我等為臣為士,豈能只驚服其表,而不能通其意?”
“請石宗方來,不僅是為此‘圓周率’,更為此書,探得根本。”
眾人聞言,齊聲稱是。
許居正當即命人研墨,親手執筆,提筆書寫。
筆鋒蒼勁,落字如鐵︰“宗方老友︰久別二十載,今有天子設卷一冊,命題七十有余,皆為實政、數理之事。吾等初閱兩章,已知非舊日術可解。夜不能寐,特奉此書一冊,祈老友垂閱……倘能至吾府,共論此策,尤為幸甚。”
末了,落款“許居正拜上”。
又附魏瑞、郭儀、霍綱、陳章謹、李安石等六人聯名拜帖。
堂中人肅立,目送書信裝入玉匣,再由老僕封存,明日一早,即刻遞往石宗方隱居之所——鐘山靜舍。
許居正緩緩坐下,望著那封書信,喃喃低語︰“石宗方若來,大堯便將迎來一次真正的——‘算學之會’。”
燈火漸暗,燭影輕晃。
此夜,他們雖不能徹悟《術算綱要》,卻已做出一個決定——
要將這條理政之路,徹底走下去。
無論前方,是算術,是科學,或是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