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 轆碾過平整的水泥路,載著允 一家百十余口緩緩駛離京城。
沿街百姓早已擠滿兩側,見囚車過來,霎時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有人扔出爛菜葉,有人高聲唾罵。
“早該治你們了!當年強佔我家良田,今日總算遭了報應!”
“就是!他們家主事在街上縱馬傷人,仗著貝勒府的勢,連官府都不敢管,這下看誰還護著你們!”
人群中,曾被允 家奴打斷腿的老貨郎拄著拐杖,望著囚車老淚縱橫。
“老天有眼啊……壓在咱們頭上這口氣,總算能喘過來了!”
壓抑多年的怨憤,此刻全化作痛快的呼喊,震得車窗嗡嗡作響。
消息傳到御史梁國治府上時,他正靠在榻上養神,听聞允 因貪腐被革爵抄家、流放安東省,頓時渾身一顫,猛地坐起。
“怎麼會……皇上竟對宗室下此狠手?”
身旁侍疾的老僕忙勸︰“大人息怒,您身子還虛著呢……”
“糊涂!”梁國治重重拍向床沿,呼吸急促起來。
“這哪里是罰宗室,分明是沖著我們這些諫官來的!連允 都落得這般下場,往後誰還敢說句公道話……”
話未說完,梁國治猛地捂住胸口,喉間涌上腥甜,頭一歪便沒了聲息。
消息報至養心殿,弘歷正翻閱司法改制章程,聞言只是淡淡抬眼︰“知道了。”
一旁李玉躬身道︰“外頭已有些風言風語,說皇上嚴懲宗室,逼死諫官……”
弘歷筆尖一頓,沉吟片刻︰“梁國治雖守舊,終究是朝廷命官。你親自去趟梁家,代朕吊唁。”他提筆寫下手諭,“賜銀五百兩,就說……念其忠直,著厚葬。”
李玉接過手諭應道︰“奴才遵旨。”
弘歷望著窗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告訴外頭,朝廷賞罰分明,既不縱容貪腐,也不忘舊臣體面。誰若再敢造謠生事,休怪國法無情。”
……
1744年四月下旬,京城郊外的小型煤礦場蒸騰著白霧,烏黑的煤塊在傳送帶的吱呀聲中不斷涌出,沿著軌道滑向堆場。
礦場周邊,特勤局將士手握火槍列成兩排,目光銳利如鷹,透著不容侵犯的威嚴。
“梅教授,史大人!”礦場老板王國興滿臉堆笑地迎上來,粗布褂子上沾著黑灰,可眉宇間總繞著幾分愁緒。
“您二位可算來了!說起來這機器是真好用,可就是……太不禁用了。”
負責蒸汽機改良項目的工部侍郎史貽直剛要開口,王國興便嘆了口氣,指著不遠處角落里蒙著油布的物件。
“您瞅瞅,這礦場前後送來十台梅氏蒸汽機,滿打滿算平均一台能用七天就不錯了。
有的是齒輪磨禿了,有的是飛輪卡殼轉不動,還有兩台直接燒了缸體——今兒能正常轉的,就剩眼前這一台了。”
梅文鼎聞言,眉頭擰得更緊,蹲下身仔細查看機器底座的磨損痕跡。
“是我疏忽了,”梅文鼎指尖敲著發燙的缸體,聲音里帶著自責。
“實驗室里的樣機運轉環境太干淨,沒考慮到礦場里的煤塵和濕氣會加速零件老化。
尤其是齒輪,鑄鐵件在這種環境里,磨損速度比預想快了三倍。”
史貽直看向那台仍在轉動的蒸汽機,飛輪邊緣已泛起毛刺。
“這麼說來,眼下這台也撐不了幾日?”
“怕是撐不過後天。”王國興苦笑道。
“昨兒剛換的齒輪,今兒就磨出豁口了。
不過話說回來,哪怕只能用七天,這效率也比西洋機器強——您看這傳送帶,一天運的煤頂得上先前半個月的量,就是換機器太費功夫,礦工們光拆舊裝新就得耽誤大半天。”
梅文鼎站起身,對身後的學子們道。
“把這十台機器的故障記錄都整理出來,尤其是每台的運行時長、故障部位和當時的工況,回去在空地建個模擬礦場環境的實驗台,咱們得讓機器能扛住這煤渣子味兒才行。”
學子們連忙翻開筆記本,其中一人補充道。
“梅教授,我們記錄時發現,濕度超過六成時,齒輪磨損會格外快,或許可以給傳動部件加個防塵罩?”
“是個法子。”梅文鼎點頭,又對史貽直道。
“史大人,看來得先讓戴總那邊趕制一批耐磨的鍛鋼齒輪,同時讓木工坊做些簡易防塵罩應急。等我們琢磨出改良方案,定能讓機器撐得更久。”
史貽直捋著胡須沉吟道。
“當務之急是先穩住效率,不如讓礦場多備些易損零件,壞了能及時換,同時按梅教授說的,讓學子們抓緊攻關——這旋轉動力是好東西,可總這麼壞,再好的效益也得被折騰沒了。”
正說著,傳送帶突然“ ”地一聲頓住,飛輪猛地晃了晃,隨即停了下來。
王國興臉一垮︰“得,說啥來啥,又壞了。”
梅文鼎快步上前,掀開機器側面的護板,果然見齒輪又崩了個齒,他望著那堆散落的鐵屑,語氣反倒堅定起來。
“越容易壞,越說明改進的地方多。
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帶學生們定能造出能撐過一個月、兩個月的機器來。”
特勤局的將士們依舊默默守在四周,仿佛沒听見機器的異響。
王國興望著梅文鼎和學子們圍著故障機器討論的身影,心里雖急,卻也多了幾分盼頭——畢竟這會轉的鐵家伙,已經讓他見識到了從未有過的效率。
幾乎同一時間,中華震天火炮公司的試驗廠里爐火如炬,轉爐正帶著均勻的嗡鳴轉動,鐵水與石灰在爐中翻涌交融。
戴梓站在爐前,望著跳動的火光,眼前浮現出這一年多的光景——自去年初弘歷親授堿性轉爐煉鋼法思路後,他力排眾議,從清華大學請來了精通化學與西洋煉鋼術的學子,又尋訪民間擅鍛造的能工巧匠,將公司九成以上的研究力量全投入這場攻堅。
案頭那疊記滿一千余次失敗的冊子,邊角早已被翻得卷起毛邊。
“父親,爐渣分層清透,火候正好!”助手戴亮戴梓的第三子)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
戴梓深吸一口氣,指尖在掌心掐出紅痕——上個月弘歷曾派人問詢進度時,那句“集眾智則無難,經百煉方成鋼”的勉勵,此刻正滾燙地烙在心上。
戴梓揮手示意︰“出鋼!”轉爐緩緩傾斜,一汪清亮的鋼水順著流槽注入模具,沒有以往的雜質飛濺,只有純淨的金屬光澤在火光中流淌。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道鋼流上。
鋼件稍涼後,戴梓親自用鐵鉗夾起,在鐵砧上反復敲打。
沉穩的“鏜鏜”聲里,鋼件彎而不折,始終不見裂紋。
戴梓猛地轉身,高舉鋼件對眾人嘶吼。
“成了!真的成了!”
“為了這一天,公司九成研究人員熬了多少通宵,來自清華的學子們算廢了多少紙筆,老工匠們獻了多少壓箱底的訣竅!”
戴梓的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多少次投料失衡、爐渣裹鋼,多少次對著失敗記錄發呆,全靠皇上那句‘經百煉方成鋼’撐著!”
清華學子們翻著數據冊,指尖都在發抖。
“戴大人,雜質含量降到最低值!物料配比完全對得上!”民間老工匠伸出粗糙的手掌撫摸鋼件,眼眶泛紅。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勻淨的鋼,敲著聲兒都透著結實!”
戴梓將鋼件遞給戴亮,聲音陡然洪亮。
“按規程回火定形,把這次的投料比例、轉爐時長、冷卻數據全記細了!”
戴梓望著滿廠歡呼的眾人,又望向皇宮的方向,挺直了脊背。
“咱們用九成人力熬出的成果,沒辜負皇上的囑托,沒白費這一千余次的錘煉!”
試驗廠里,歡呼聲混著轉爐的嗡鳴回蕩,鋼花飛濺在每個人帶淚的笑臉上。
戴梓望著那排剛成型的鋼件,在跳動的爐火中,只覺得這一年多匯聚的智慧、無數次跌倒的堅持、皇上的殷殷勉勵,都化作了此刻爐中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