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紫藤涼亭下,劉墉正與戴震對坐品茗,學子們的議論聲隨風飄來,兩人相視一笑。
戴震放下茶盞,望著遠處攢動的人影。
“這些孩子比咱們當年在西洋時更心急。
那會兒咱們對著西洋律法原文啃到深夜,也只敢在筆記里偷偷畫‘司法革新’的草圖,哪敢像他們這樣光明正大盼著新規落地?”
劉墉指尖輕叩茶案,聲音里帶著暖意。
“他們生逢其時,更遇明君。
當今皇上最是開明,允許校園里暢所欲言,學子們議論新政、評說舊制,哪怕話說得直率些,也從無怪罪。
這若是擱在其他帝王治下,早被扣上‘妄議國政’的罪名,株連九族都有可能,哪有今日這般熱熱鬧鬧的景象?”
戴震深以為然,拿起案上的《泰西政要輯覽》。
“可不是嘛!皇上不僅派咱們留洋學律法,還設立政法大學傳授西洋政法,連西洋政要輯錄、律法譯稿都能堂堂正正進課堂。
換作從前,‘洋學問’哪能登大雅之堂?學子們敢盼‘法院代替舊衙門’,敢說‘斷案要學律法’,不正是仗著皇上給的這份‘言者無罪’的底氣?”
“尋常君主多怕‘亂言生亂’,皇上卻偏要讓大家把想法說出來。”劉墉望向紫禁城方向,語氣愈發鄭重。
“你看那梳總角的少年攥著書本的模樣,他敢信傳聞能成真,敢盼世道變模樣,不就是因為皇上肯听民意、敢破舊規?這份胸襟,古往今來從未有過。”
戴震將茶盞斟滿,杯沿泛起輕霧。
“有皇上這份開明,咱們更要把西洋律法的精華揉進大清律法里。將來學子們去地方法院斷案,把‘暢所欲言’的底氣變成‘斷案公正’的底氣,才不辜負這份難得的世道。”
風過紫藤,落英沾濕案上譯稿,劉墉拾起一片花瓣笑道。
“有皇上掌舵,任誰也擋不住這革新的勢頭。
咱們當年在西洋盼的‘司法獨立’,總有一天會成真。”
遠處的議論聲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學子們誦讀律法條文的聲音。
戴震與劉墉對視一眼,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茶氣混著花香漫過涼亭,仿佛連空氣里都浸著革新的暖意。
在各方議論新政的熱潮中,紫禁城又生一樁震動朝野的大事。
太和殿東部的宮殿群忽然被黃白色圍欄圈起,工匠們扛著木料、推著石灰車穿梭其間,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打破了宮城往日的肅穆。
“宮城禁地哪能隨便動工?這是要改建成什麼?”
路過的侍衛竊竊私語,消息如野火般傳遍朝堂——原來這是遵照弘歷的旨意,要將國家最高法院大樓設于紫禁城之內。
歷來紫禁城非祭祀祖廟、帝王寢宮、朝會等皇家重地莫屬,從未有過將衙署建于宮城核心的先例。
消息一出,朝堂頓時炸開了鍋。
“萬萬不可!”御史梁國治捧著奏折跪在養心殿外,老淚縱橫。
“紫禁城乃大清龍脈根本,豈容衙署混雜?辦案之地設于宮城,與祖制相悖,恐動搖國本啊!”
旁邊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紛紛叩首。
“皇上三思!皇家體面不可失,豈能讓升堂斷案的喧囂污了宮闕清淨?”
宗人府內,滿人勛貴們更是群情激憤。“刑部斷案千年規矩,說廢就廢已是不妥!”
貝勒允 將茶盞重重頓在案上,“如今竟要把‘法院’搬進紫禁城,難不成以後王公大臣犯了錯,還要在太和殿旁邊受審?
這是明擺著要以法壓權,削我宗室威儀!”
貝勒允巍冷笑︰“西洋學問學瘋了不成?宮城是天子居所,哪有讓百姓官司找上門的道理?
傳出去豈不讓萬國恥笑我大清無體統?”
“……”
更有言官在呈給弘歷奏折中直言。
“學子妄議新政已屬越界,若再讓司法衙署踞于宮城,恐生‘以下犯上’之心,天下難安!”
甚至有太傅在御前直諫。
“皇上,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宮城設法院,豈非要讓律法管到朝堂之上?
若是將來臣子與百姓對簿公堂,皇家顏面何存?祖宗留下的規矩不能說破就破啊!”
面對滿朝洶涌的反對聲,弘歷幾日後終下明詔。
此次改建絕非尋常修繕,正是要讓國家最高法院在宮城扎根,司法乃國之基石,執掌律法最終解釋權的最高法院,定生死、裁是非,理當與皇權同處核心。
這既是彰顯“法與國同重”的分量,更是昭示“司法在側、公道不遠”的革新決心。
旨意一下,反倒如火星濺入油鍋,把滿朝的反對聲燒得更旺。
養心殿內燭火搖曳,弘歷捏著奏折的手指微微泛白。
殿外的喧囂像漲潮的水,一波波拍打著朱紅殿門——“皇上收回成命!”“祖制不可違啊!”的呼喊混著老臣們嘶啞的叩首聲,連窗紙都仿佛在微微震顫。
弘歷將奏折重重擱在案上,硯台里的墨汁濺出幾滴,落在攤開的《大清律例》舊卷上。
自打決意要將最高法院設于紫禁城,弘歷便知此事一旦擺上朝堂,必會被守舊者用“祖制”“龍脈”層層阻撓。
那些戀著特權的勛貴、抱著舊例的老臣,定會吵得朝會不得安寧,到頭來多半是議而不決、拖黃了事。
所以弘歷壓根沒在朝會提及,直接讓工部帶著工匠進場動工,先把圍欄立起來、木料運進去,等生米煮成熟飯,再下旨明說——可沒料到,連平日里對新政不置可否的中立官員都跪在了殿外,與御史、勛貴們連成一片,大有“不撤旨便跪死丹墀”的架勢。
“這些人哪是怕動了龍脈?”弘歷低聲自語,指尖劃過律例上“刑罰優待條例”的字樣。
“是怕這宮城里的法院立起來,以後誰都得守律法,再沒特權可仗罷了。”
總管太監李玉輕手輕腳進來添茶,見皇上眉頭擰成疙瘩,瓷壺的嘴差點踫到杯沿,囁嚅著勸。
“皇上,外面天涼,幾位老臣都跪了兩個時辰了,膝蓋怕是早凍僵了。
吏部趙大人都暈過去一回了,太醫剛給掐醒,還在那兒跪著……”
李玉頓了頓,又補了句,“奴才剛出去瞅了眼,殿外跪著的多是御史、宗室和幾部的老臣,內閣那幾位大臣倒沒在這兒。”
弘歷聞言眉峰微動,指尖在案上輕輕一點。
內閣大臣沒跟著起哄,倒是意料之中——那些人久歷朝堂,清楚革新勢在必行,不過是礙于情面沒公開表態罷了。
“暈了便抬去偏殿暖著,醒了還想跪,就讓他跪。”
弘歷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皇輿全覽圖》,語氣陡然沉了幾分。
“當年開海貿、設西學,哪次不是這般哭鬧?可如今海船載貨歸來,學子明理知禮,他們倒忘了當初是怎麼攔著罵‘禍國殃民’的。”
弘歷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向殿外。
夕陽下,白須老臣們跪在冰涼的水泥上,有人甚至把隔汗衣解下鋪在地上,擺出“以死相諫”的架勢。
“小李子。”
弘歷轉身時語氣已恢復平靜,“去告訴外面,朕知道他們是為大清好,但這宮城里的法院,必須建。
今日他們跪在這里護舊例,他日子孫會念著這宮城里的公道。
讓他們起來吧,要跪,便跪到天亮,動工的事,改不了。”
殿外的喧囂稍稍一滯,隨即爆發出更激烈的呼喊。
李玉喏喏退下,弘歷背過身,重新拿起案上的工部圖紙,指尖在“國家最高法院”的字樣上緩緩劃過,圖紙上的大樓四四方方,線條平直利落,不見半分繁復雕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