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約即將落筆之際,有馬氏倫忽然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將軍,此事關乎幕府臉面——這紙條約,總得定為秘密協定,半分也不能讓外界知曉。
不然的話,便是拼著談崩了,我等也斷難在上面落印。”
陳勇指尖在條約邊緣頓了頓,沉默片刻後緩緩點頭︰“此事,我方應允了。”
陳勇心里清楚,德川吉宗讓有馬氏倫如此堅持,無非是怕條約公開後引發民怨,給各地藩主留下倒幕的口實。
一旦幕府垮台,那筆賠款便沒了著落,前期的種種努力也將付諸東流。
“你可回稟德川吉宗,”陳勇的聲音平靜卻帶著分量,“只要幕府按約繳付賠款,我方承諾之事自會照辦。若有藩主敢借機生事,大清水師自會讓他們安分守己。”
有馬氏倫聞言,神色稍緩,依禮躬身道︰“感謝將軍成全,定當如實轉達。”
……
1744年元旦,江戶城天守閣內,燭火在青銅燈台上明明滅滅。
德川吉宗視線落在那紙墨跡未干的條約上,喉頭一陣腥甜涌上,一口鮮血濺在米白色的榻榻米上。
“將軍!”侍立一旁的老中松平信綱慌忙上前扶住他,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萬萬動怒不得啊!”
德川吉宗捂著胸口喘息,目光依舊死死盯著條約︰“割地賠款……後世史書上,我德川吉宗豈不成了日本國的罪人?”
“將軍息怒。”松平信綱撿起折扇,低聲勸道,“眼下要緊的是穩住局面,清國水師已經退到外海了,沿海的漁民今早已經揚帆出海,港口的商棧也開始卸貨了——這都是實打實的安穩。”
松平信綱頓了頓,又道,“還有長州藩的毛利宗廣,前日還帶著親兵在江戶城外叫陣,說要“協助將軍穩定局面’,昨夜听聞清國退去,今早天不亮就拔營回藩了。”
見德川吉宗臉色稍緩,松平信綱又往前湊了湊,聲音沉了幾分。
“況且,清國的船堅炮利,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不過是學了西洋人的技藝罷了。
他們學得,咱們為何學不得?”
松平信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咬牙的狠勁,“這筆賠款是重,但也換來了喘口氣的功夫。
往後咱們就悄悄跟著西洋人學,仿他們的艦船,練他們的炮術,把本事學到手。
總有一日,定要讓清國把今日的欺辱,連本帶利加倍還回來。”
德川吉宗指節在案幾上重重一叩,聲音里帶著壓不住的濁氣。
“不僅要學,還要學得比他們快,比他們精學!”
德川吉宗抬眼看向松平信綱,目光里翻涌著屈辱與狠厲。
“至于清國……今日之仇,我德川吉宗記下了。等咱們的艦船能橫沖大洋,炮口能對準他們的港口,便是連本帶利討回來的時候。”
松平信綱聞言眼楮一亮,忙躬身應道︰“將軍英明!”
德川吉宗的喘息漸漸平穩,指節卻仍在微微顫抖︰“那些藩主……不過是看風使舵的狐狸。
清國水師的炮口對著港口,他們就喊著‘尊王攘夷’,如今炮口移開,便夾著尾巴跑了。”
“正因如此,這秘密協定才尤為要緊。”松平信綱躬身道,“清國答應幫咱們鎮著藩主,咱們正好趁機騰出手來做自己的事。
只要幕府不倒,總有翻身的日子,可若真把事情鬧大了,那些藩主定會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擁兵自重——到時候外有清國水師虎視眈眈,內有藩主借機作亂,幕府腹背受敵,才是真的萬劫不復啊。”
德川吉宗望著案幾上那攤暗紅的血跡,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告訴有馬氏倫,賠款的事,讓府庫加緊清點。不能給清國任何借口,將此約公之于眾。”
松平信綱躬身應道︰“臣這就去辦,定不會讓清國抓到由頭,也絕不讓風聲漏出去。”
倭國銀礦極為豐饒,尤其是石見銀山一帶,這座銀礦自1526年開采,在16至17世紀,其產出的白銀一度佔據世界銀總產量的三分之一 ,即便步入18世紀,石見銀山輝煌不再,每年仍有數十萬兩白銀產出。
開采的白銀不僅供國內流通,更通過長崎等港口大量出口,僅與大清的貿易中,每年便有數百萬兩白銀流出,用以換取絲綢、茶葉與瓷器。
幕府庫中借著常年的礦產稅與貿易抽成,本就積著不少存銀。
不到三日,首期賠款一千萬兩白銀,便已悉數備齊——其中絕大多數是庫中封存多年的舊銀。
約定交割那日,陳勇派來的接收船只靠岸後,驗過銀兩成色與數目無誤,當即搬裝上船。
直到滿載白銀的船只消失在海平面,徘徊東京灣外海多日的艦隊才緩緩調轉船頭,朝著大清方向駛去。
而在長崎港與平安港,此時已起了另一番動靜。
這兩處港口本就遭過清國水師的炮轟,如今望去,昔日繁華的碼頭只剩一片焦土,燒黑的木樁在海風中歪斜搖晃,焦糊的木板間還能看見未燃盡的漁網殘片——前些日子炮聲震天時,大半百姓早已拖家帶口逃往內陸,剩下的也多是舍不得祖屋的老弱,守著斷壁殘垣苟延。
幕府的告示貼在殘存的牌坊上,港口方圓十里之地,已由清國租借,倭國子民須十日內撤離,逾期按“抗令”論處。
一個瘸腿的老漁民拄著拐杖站在告示前,渾濁的眼楮里滾下淚來。
“早就是一片黑炭了,清國還要把這焦土圈起來當寶貝……是嫌燒得不夠干淨,還是要在咱骨頭渣上插他們的旗子?”
旁邊賣海產干貨的貨郎蹲在地上,摸著被炮彈震裂的貨箱,聲音發顫︰“上個月炮響時,我兒子就在碼頭上搬貨,到現在連尸首都沒找著……,如今又要我們十日內滾?這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啊!”
人群里的抱怨像悶雷似的滾過,卻沒人敢大聲叫嚷——街角處,幕府的武士正踩著焦土巡邏,刀鞘上的銅飾在殘陽下閃著冷光。
有人偷偷往租借地的方向瞥,只見清國的士兵已開始在焦土上插界碑,黃龍旗在斷牆間升起,獵獵作響,像在這片廢墟上釘下了新的烙印。
清國水師大敗倭國水師的消息,于十二月下旬傳回京城,瞬時掀起的熱潮,比大小金川蕩平、琉球海戰告捷、蒙古平叛定局時更盛三分。
茶館里的說書人剛拍響醒木,就有茶客急著拍桌︰“先生快講!這次是不是把那些倭船轟得連板兒都不剩?”
“那是自然!”說書人折扇一揚,聲音震得茶碗嗡嗡響,“咱們‘江甦號’主炮一響,倭國旗艦當場炸成碎片!想當年康熙爺在位時,這些倭賊就敢竄到浙江沿海,搶了漁船殺了漁民。
雍正爺那會兒,他們還敢在福建外海劫咱們的漕船——這回可算遭了報應!”
角落里穿短打的漢子猛地灌了口酒︰“我爹就是雍正六年在廈門港被倭人砍了一刀,瘸了半輩子!今兒听這信兒,比喝了三壇好酒還痛快!”
旁邊賣雜貨的老漢接話︰“可不是嘛,這些年誰沒听過倭人上岸擄人的事?如今被咱們水師堵著揍,活該!”
街頭孩童舉著木槍喊殺,仿的是水師炮手的模樣。
《中華日報》的號外剛出攤就被搶空,連不識字的老嫗都要拽著識字的後生問。
“是不是把那些倭寇全打跑了?”這股熱潮里,既有揚眉吐氣的振奮,更有對過往積怨的宣泄,九門內外,處處是“天威揚于四海”的歡呼。
……
紫禁城太和殿,新年朝會透著股子壓不住的喜氣。
依近年慣例,首項議程即由戶部奏報上年財政收支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