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新年,殘雪未消,周太後的病勢卻一日重過一日。
姜太後每隔兩日便往慈寧宮探望,皇上下朝後親去侍奉湯藥。朝中文武百官每日遞折子問安,宗室命婦及受過太後恩惠的官眷夫人們也紛紛遞了帖子入宮請安。
周太後素來寬厚仁德,待下極善。如今她病重,京城百姓自發去京郊龍首渠附近的廣慈寺焚香祈福。
太醫院日夜輪值,可周太後的脈象仍一日弱過一日。皇上特旨大赦天下,又命各地設醮祈福,只盼上蒼垂憐,祈願太後鳳體康健。
後宮中。
梅姑姑與明月在會寧殿寸步不離地守著康哥兒,純貴妃與孟姝則幾乎每日都往壽康宮侍疾。
年前榮秀便愁眉不展,這日下半晌見著純貴妃獨自過來,她再也忍不住,屈膝行禮時淚珠便滾了下來︰“娘娘,太後昨兒夜里就沒什麼胃口,晨起也...只勉強喝了半碗粥。”
“太醫可來了?姑姑先派人去福寧殿給皇上傳話。”純貴妃眉頭微蹙,語速快了幾分,“前兩日母親送來的固本丸,今日給太後服用了?”
榮秀忙點頭︰“方才已讓人去福寧殿和慈寧宮傳話,何醫正與幾位太醫正在偏殿,固本丸也已按甄府醫的吩咐服過了,可..沒什麼效用了。”
純貴妃沒再多問,由夢竹扶著快步往寢殿去。
還未走進花廳,一股濃重的苦澀藥味便撲面而來,混著殿內燒得太旺的炭火氣息,壓得人胸口發悶。
她踏入寢殿,伸手撩開厚重的錦簾,太後斜倚在軟榻上,面色蠟黃,仿佛只過了一夜,眼窩便深深凹陷了下去。
“婉兒怎麼又來了?這幾日風雪大,何苦來回跑。”
周太後的聲音透著氣弱,卻仍帶著幾分慣常的溫和,“哀家這壽康宮就你來得最多,你干脆住下得了。” 說著,她抬眼嗔怪地掃了榮秀一下。
榮秀忙別過頭,用帕子拭淚。
純貴妃忍著鼻尖的酸澀,強擠出笑意,在榻邊的錦凳上坐下︰“太後娘娘還有力氣打趣兒,看來今日精神倒好些了。”
周太後慢慢伸手,在她袖口處停了停,純貴妃忙伸手握住。
這雙手年前尚且還能抱緊襁褓,不過短短兩月,指節枯瘦。生命仿佛在下一刻,便要燃盡了。
“你呀……” 周太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剛出月子沒多久就總往哀家這兒跑,仔細凍著。康兒這幾日如何?”
“乳母帶著呢,乖巧得很。” 純貴妃握緊了那只手,聲音忍不住發顫,“等太後好些了,我抱來給您瞧瞧,再過幾個月就能認人了。”
周太後扯了扯嘴角,那點笑意剛在嘴角漾開便散了,“...哀家,等不著那日了。”
她費力地喘了口氣,絮絮道︰“昨兒夜里...竟是夢見了先皇,還有他寵愛的敏妃...呵...倒是實在有些晦氣。”
純貴妃屏息垂首,靜靜听著。
隔了會兒,周太後突然綻開一個笑容,枯枝般的手再次顫巍巍抬起。
純貴妃見狀連忙俯身,將臉頰貼上那只冰涼的手掌。
“不過...這夢後頭倒好呢,”
周太後的聲音軟了些,眼神也泛起點朦朧的暖意。
“哀家還夢到了你姑祖母, 兒。她就站在周府後院的梨花樹下,梳著雙環髻,還是年輕時的模樣,就...就跟你此刻這般好看。她跟我說...等了哀家幾十年了,若再不去,她就要走了......”
說完這一串話,周太後忍不住咳了兩聲。待咳聲止息,她整個人都陷進了錦被里。
純貴妃的眼淚奪眶而出,祖母離世時她未能在身邊,如今真心疼愛自己的太後,竟也這般快走到了這步。
她攥緊太後的手,哽咽道︰“娘娘,眼下已是正月里了,等開春御花園的梨花開了,我攙著您去賞花,讓姝兒給我梳雙環髻,給您瞧瞧看好不好?”
孟姝听著消息,恰好在這時帶著冬瓜和綠柳過來,榮秀紅著眼圈引著她往里走。
方踏入內室,孟姝見太後這般模樣,心口猛地一揪。
周太後听見腳步聲,眼皮顫了顫,渾濁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認出是孟姝來了。
她唇角微微牽起,自顧自追憶著道︰“哀家在慈元殿初見你們倆...就覺著你倆...真像當年的哀家和 兒啊。”
“同樣是年幼相識...她是尚書嫡女,哀家不過是周家...用來......”
似是不願提及,周太後默了默,才斷斷續續道︰“...我們一個性子冷些,一個溫吞些,偏偏一見如故...要好得形影不離。”
孟姝輕輕走到床榻前,周太後動了動胳膊,孟姝忙俯身上前,太後卻是將她和純貴妃的手放到一處。
“......後來...周家接到入宮的旨意,哀家心里頭慌得呀。可知道 兒也會入宮,哀家就想啊,深宮寂寂,步步都得提著心...有個貼心人陪著,總能熬得輕松些...可惜,可嘆......”
最後一句話化作一聲呢喃,消散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光里。
孟姝與純貴妃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盛著同一片濕意。
......
暮色四合,天邊的晚霞如血漫開,將整座皇城染成一片淒艷的絳紅。
霞光太過濃烈,仿佛要將最後的光熱燃盡,層層疊疊的雲絮被鍍上金邊,又漸漸褪成暗紫。
何醫正與幾位太醫跪在床榻前,診脈的手指微微發顫,最後都垂首搖頭,滿面沉痛。
皇上立于榻邊,沉默地看了片刻,目光掠過太後枯瘦的面容,終是抬手,無聲地遣退了太醫。
最後的時刻,周太後身側只余姜太後母子與純貴妃三人。
但周太後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了。
殘陽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照進內室,在她蒼白的面容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的呼吸越來越輕,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與這世間的最後告別。
或許,她本就沒打算留話給旁人,那些藏在心底的話,早在方才與純貴妃的絮語里,說盡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最後一縷霞光斂盡,整座皇城沉入迅速漫來的夜色里。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悲慟劃破寂靜,純貴妃伏在榻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緊接著,寢殿外傳來榮秀與孔嬤嬤等壽康宮宮人們此起彼伏的哭聲。起初是壓抑的嗚咽,很快便連成一片,混著殿外漸起的寒風,纏得人心髒發緊。
政和三年正月己卯,酉時末。
母後皇太後周氏,崩于壽康宮,享年五十有六。
帝輟朝五日,素服舉哀。京城素白如雪,觀者皆泣。越七日,禮部議上尊謚曰“孝慈仁憲莊肅皇太後”, 太廟,葬永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