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孟姝耳中時,她正臨窗坐在書案前翻閱一本泛黃的醫書。
聞言她合上書頁,抬眼問道︰“皇上口風如何?”
“梅姑姑傳來的消息,說皇上當時只淡淡一句,前朝議論不涉後宮家事,此事容後再議。” 綠柳復述著,又補充道,“那些御使听了這話,倒沒再諫言,只是震北侯臉色不大好看。”
孟姝指尖在書脊上輕輕摩挲著,沉吟道︰“‘容後再議’,便是暫不松口了。”
“此事也的確倉促,估摸著拖不了多久...也不知雲夫人那邊能否有進展。”
......
昨日會寧殿為二皇子行洗三禮,皇上還未給二皇子賜名,純貴妃倒是先擬了個小名兒,喚作“康哥兒”,只求他往後無病無災,康健順遂。
康哥兒的確病弱,何醫正每日往會寧殿探診。這小名兒簡單樸素,也是純貴妃最真切的期盼。
連日來,各宮嬪妃陸續帶著賀禮來探望,有送長命鎖的,有贈珠玉鈴鐺的,會寧殿的門檻幾乎被踏平。
這般熱鬧一直延續到除夕。
歲尾,遠在揚州任上的周柏本應依例回京述職,不過繡雲產期就在這幾日,他特地遞了折子請罪告假,懇請暫緩歸期。皇上看了折子,倒也未曾為難,恩準他年初再回京復命。
另一邊,北疆的戰事早已平息,邊境漸趨安定。皇上已傳下旨意,命宋承銳暫留駐地鎮守,穩固邊防。而韓光弼則將于年初班師回朝,屆時皇上再論功行賞。
粹玉堂。
廊下的紅燈籠早幾日便掛了起來,孟姝立在門外看冬瓜幾人打鬧,耳邊听著東暖閣里傳出來玉奴兒咯咯的笑聲。
她抬手攏了攏身上的素色披風,絨毛蹭過臉頰,忽然驚覺時光竟是這般匆匆。
當年她隨婉兒踏入晉王府,再到如今共居這深宮之中,不知不覺都要滿三個年頭了。
過了今日,就是政和三年。
她們也都已過了十九歲的芳齡,褪去了初入宮時的青澀,眼底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沉靜。更不同的是,如今各有了膝下嬌兒。玉奴兒和康哥兒,成了宮里她們兩心中最熨帖人心的牽掛。
“娘娘,外頭風大,咱們早些過去吧?” 綠柳捧著暖爐過來,輕聲提醒。
除夕宴與二皇子的滿月宴並到一起,照舊在麟德殿舉行。
酒過三巡,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景明捧著禮部謄寫著十幾個候選字的明黃冊頁跪在御案前。
皇上指尖在那些字上緩緩劃過,最終停在一個 “霖” 字上,提筆蘸了朱砂,在旁邊輕輕圈定。
皇二子,顧霖。
“霖” 者,甘霖也。既含滋養萬物、普惠眾生的深意,又暗合二皇子出生那日天降甘霖的吉兆。
不管他人如何作想,純貴妃甚為滿意。
她起身代康哥兒謝恩,皇上溫聲道︰“霖兒身子嬌弱,純貴妃須得仔細呵護著,朕也交由何醫正盡心照看。”
......
貴妃冊封的吉日定在了除夕後,儀式流程與冊封妃位並無二致︰晨起沐浴更衣,著繁復的貴妃朝服,由內侍引著至麟德殿正殿受冊寶,再謝恩叩拜…只是行至關鍵處,卻出了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按理,皇後既被幽禁,六宮事宜理當由新晉的貴妃協理。
後宮眾嬪妃都以為這是順理成章之事,誰知傳旨的內侍卻高聲宣道︰“純貴妃產後體弱,需靜心調養,六宮協理之權,暫仍由瑾妃孟氏執掌。”
話音落下,殿內便是一陣微妙的寂靜。
順妃微微抬眼望向跪在地上接受冊封禮的純貴妃,余光也不經意在孟姝身上打了個轉,眸底飛快掠過一絲探究。
齊嬪與雲寶林對視一眼,臉上滿是掩不住的詫異,其余幾位低位嬪妃更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誰都看得出,皇上雖借著誕育二皇子的名頭,給了唐青婉貴妃之位的尊榮,卻明晃晃留了三分制衡。
純貴妃跪在蒲團上,神色並無任何異樣,叩首謝恩時聲音平穩無一絲波瀾︰“臣妾謝皇上體恤。”
冊封禮結束,眾嬪妃恭送皇上。
麟德殿外,純貴妃並未乘坐轎輦,謝過眾人賀喜之言,與孟姝並肩往會寧殿去。
“難道姝兒今日不為我高興?方才怎麼不見你恭喜我?”純貴妃側過頭,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的輕松,想岔開方才的事。
孟姝面色凝重的往前走,直到轉過一道朱紅宮牆。身後的夢竹綠柳很有眼色地放慢了腳步,遠遠綴著,只剩她們二人的身影。
她側過臉輕聲道︰“一個月前就替婉兒高興過了,眼下......”
純貴妃抬手,輕輕拂去孟姝肩頭沾的幾片碎雪,語氣帶著幾分嗔怪︰“你這是做什麼,吞吞吐吐的,倒像是搶了我的東西似的。”
“不管是皇上信重你,還是忌憚臨安侯府,他肯將後宮之事交托與你,終究是因為姝兒你做得好。你是瑾妃,是大皇子的生母,繼續執掌六宮事宜,又有什麼錯處?”
說著,她握住孟姝的指尖,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漫過去︰“況且我剛出了月份,康兒又尚在襁褓,明里暗里的目光都會聚過來,震北侯府不會甘心,旁的人也會盯著挑我的錯處。
至于協理六宮的權柄,我原就沒放在心上。母親上回來時,也說讓我安心養身子,看顧好康兒,這才是最要緊的。”
純貴妃絮絮說了這許多,將孟姝心中那點滯澀也沖散了。孟姝望著她坦蕩的眉眼,眼楮彎了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指尖微微用力,回應這份熨帖的心意。
今年的雪落得遲,直到轉過年已經是正月了,才肯紛紛揚揚地漫下來。
細碎的雪沫子打著旋兒飄落,沾在朱紅宮牆的磚縫里,染白了檐角,也落滿了兩人的肩頭。
孟姝二人站在宮牆下,身後是被雪色洗得愈發沉靜的宮道。
純貴妃的披風上落了層薄雪,像撒了把碎鹽,孟姝望著她鬢邊沾的雪粒,忽然笑了笑︰“快些走吧,再站下去,怕是要成兩個雪人了。”
純貴妃也笑,任由她拉著往前走︰“可不是麼,過會兒你隨我去壽康宮探望太後娘娘,讓冬瓜做幾樣點心......”
她們二人身後,綠柳悄悄看了夢竹一眼。
夢竹沖她溫溫一笑,伸手拉住她的袖口︰“咱們快些跟上,這雪下得越來越密了,仔細別讓主子們磕著踫著。”
她頓了頓,又輕快地補充道︰“梅姑姑幾個月前在行宮時釀了玫瑰露,過會兒我往靈粹宮送些。”
綠柳緩緩吐了一口氣兒,眉眼也跟著彎了起來。
身後的雪地里留下幾行淺淺的腳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花輕輕蓋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