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從床榻上醒來時,窗外已透進政和二年的第一縷晨光。昨兒守歲宴結束後,是皇上親自將她送回靈粹宮的,隨後聖駕便去了仁明殿歇息。
“娘娘醒了?”
綠柳听見里間 的動靜,忙輕喚夏兒一同進來,兩人捧著銅盆、帕子輕手輕腳地撩開帳幔,卻見孟姝正望著帳頂出神。
夏兒將銅盆置于紫檀架子上,聲音放得極輕︰“時辰不早了,娘娘一會還得去慈寧宮請安,奴婢們服侍娘娘梳洗。”
年節後初一這天,按例眾嬪妃要隨帝後去給太後娘娘請安。
綠柳扶著孟姝起身,溫水浸過的帕子輕輕拭過她略顯疲憊的面容。梳洗過後,夏兒正從黃花梨衣櫃中挑選合適的衣裳,耳邊听到孟姝突然吩咐︰“備筆墨。”
夏兒與綠柳對視一眼,皆微感錯愕。
孟姝連寢衣都未更換,已經自顧自往書房走去,綠柳一面用眼神示意夏兒繼續準備衣裳首飾,一面快步跟上。
“娘娘,是要給周大人寫信麼?”
綠柳取了信箋鋪開,墨錠在端硯上急促地打著轉,發出細碎的聲響。
孟姝微微頷首,指尖抵著太陽穴輕輕揉按。
許是雲夫人的話言猶在耳,昨夜朦朧間,她竟夢到陳林站在津南牙行的廊下。他們都不是少時模樣了,他穿著戎裝,腰間佩劍泛著寒光。
那夢境斷斷續續的,總也不連貫。時而見他嘴唇翕動卻听不見聲音,時而又是滿眼刺目的猩紅。
“舅舅...心思太重了。”
陳林自請戍邊這事,少不得有周柏從旁引導,孟姝輕嘆了一句,提筆寫了一封長信。
“這信...還是照例交給夫人那邊遞出去麼?”綠柳將信紙細細折好,輕聲問。
孟姝道︰“不必藏著掖著,交給梅姑姑去辦便是。”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綠柳略顯憔悴的臉上,溫聲勸道︰“冬瓜去了行宮,少不得要兩三日才回來,你自打進宮就沒出去過,不如隨梅姑姑出宮走走?”
“奴婢哪兒也不去。”綠柳嘟囔一聲,將信貼身收好。
孟姝唇邊漾起一抹無奈的笑,伸手點了點綠柳的額頭︰“好好好,不去便不去。待從慈寧宮回來,準你半日假,你也得好好歇歇。”
夏兒特意挑了件杏色織金小襖,瞧著顏色極鮮亮。綠柳見了,就將手中剛挑好的赤金鳳尾簪放回妝奩,轉而換了支杏花簪,又取了一對嵌紅寶石花形耳墜。
“倒將我打扮的像個剛出閣的小姑娘。”
孟姝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嗔笑了一句,由著她們妝扮。
夏兒一邊系著衣帶一邊笑道︰“翻過年了娘娘也才十九,這杏色最襯您了。”
“這枚杏花簪子是夫人送來的節禮,說是永寶樓新出的十二花神簪,統共只做了兩套。”
綠柳小心翼翼地將杏花簪插入鬢間,“奴婢估摸著,純妃娘娘不喜梅花,今兒保不齊也戴著杏花的呢。”
正說著,外間傳來許金喜的通傳聲。
景明領著八名內侍魚貫進入內院粹玉堂前,每個宮人手中都捧著朱漆承盤,上頭堆滿了綾羅綢緞、金銀器皿。最打眼的是一對翡翠玉如意,通體碧綠,在晨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孟姝扶著綠柳的胳膊移步至花廳門口受賞。
景明懷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支紫檀雕花長匣,領著眾內侍齊刷刷行禮。他眉眼含笑,聲音清亮︰“奴婢們給瑾嬪娘娘請安,恭賀娘娘新元之喜,恭祝娘娘蘭蕙常芳,玉體常泰,歲歲歡愉。”
說罷又深深一揖。
“景內官快請起。”孟姝視線落在精致的錦匣上。“可是皇上作了新畫?”
景明躬身上前,待綠柳接過錦匣方笑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命奴婢將秋庭促織圖送了來。還特意為娘娘新繪了一幅肖像,這可是宮里獨一份的恩寵。”
綠柳聞言喜上眉梢,忙從袖中取出早備好的葫蘆形荷包,脆生生道︰“荷包納吉,金錁壓祟。有勞內官一早送來,願景內官歲歲平安。”
這是宮里拜年的吉祥話 ,嬪妃年節受賞,一般都會準備葫蘆形荷包賜給宮人,荷包兒里放的是金銀錁子。
景明含笑接過,說道︰“多謝綠柳姑娘吉言,也祝姑娘新歲順遂。”
夏兒也與春兒一道打點余下的宮人,殿外一時氣氛和樂,笑語盈盈。
孟姝面上也露出幾分笑意,讓夏兒歸置,吩咐綠柳相送。
綠柳一路送至靈粹宮宮門外,還未起個由頭相問,景明已道︰“咱家伺候聖駕這些年,昨兒個還是頭一回見皇上那般開懷。今早在福寧殿,皇上還拿著娘娘進獻的荷包反復賞玩呢。”
綠柳立即乖巧接話︰“皇上明了娘娘的一片心意,奴婢們也跟著歡喜。”
“正是這話。”景明攏了攏袖子道︰“咱家也沾了瑾嬪娘娘的光,估摸著這幾日在御前當差都會比往日松快。”
綠柳狀似不經意的問︰“景內官這是從福寧殿過來?”
景明听話听音,也有意賣個好,便道︰“咱家是從純妃娘娘的會寧殿過來的,董明那小子去了昭慶殿,待會兒還要往齊嬪、宜嬪娘娘宮里走一遭。”
隨後,他又意味深長地補了句︰“不過嬪位以下的娘娘們,皇上獨獨賞了曲美人一套文房四寶。”
綠柳听後,不動聲色回道︰“到底是年節里,皇上恩澤六宮也是常理。”
待折回粹玉堂,綠柳便對孟姝說了此事,末了道 ︰“娘娘,皇上昨兒親口贊曲美人繡工不俗,看來曲美人那荷包兒,倒是真入了聖心。”
孟姝正徐徐展開皇上御賜的肖像畫,聞言不在意的道︰“鴻雁于飛,肅肅其羽。曲美人借獻禮之機繡‘雁餃箭’,正合皇上心意,得些賞賜也是應當的。”
說著話的功夫,她垂眸看向畫卷,只一瞬,指尖在絹本上輕輕一顫。
畫中人與自己這張臉竟分毫不差,便是眼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倦意,也被墨色勾勒得縴毫畢現。她素知皇上擅畫,卻不想能到這般境地。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神態,也被捕捉得如此精準。
綠柳見了也是雙眼一亮,剛要開口贊嘆,就見孟姝已利落地將畫軸收了起來。
畫軸卷起的簌簌聲里,听得孟姝繼續道︰“...只是這宮里頭講究的是審時度勢,如今皇上正倚重武將,曲美人這般做,雖討好了皇上卻打了皇後的臉,不是一招好棋。”
“啊——?”
綠柳顯然還沉浸在畫里,等反應過來後,眨了眨眼問道︰“按說曲美人這般謹慎,怎會沒有考慮到這一茬?”
孟姝看了眼窗外日影,起身理了理衣袖,“該去慈寧宮了。”
待出了宮門,在轎輦上坐定後她才輕聲道︰“這便是小門小戶的局限了,只看得見眼前三寸,參不透全局大勢。”
如臨安侯和雲夫人這般深諳權術的,早早就遞了話進來,讓純妃莫要強出頭。
當然,純妃也沒想出頭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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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宋稱荷包為‘承露囊’,《歲時雜記》載元旦賜繡囊。本文魔改為 除夕夜,嬪妃以荷包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