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濕冷,斜斜打在百草堂的青石板台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王寧站在櫃台後,指尖捻著枚剛收來的胡椒粒,指腹摩挲著那層深褐的褶皺。這胡椒是藥材商人錢多多從南洋捎來的新貨,粒圓飽滿,湊近聞時,辛烈的香氣能直沖腦門——正是他慣用的那種,溫胃散寒最是得力。
“哥,張大叔家的藥該煎好了。”王雪抱著個粗布藥包從後堂出來,梳著雙丫髻的腦袋上還沾著點甘草末。她今年十六,跟著王寧在藥鋪學了三年,眉眼間已有幾分藥師的沉靜,只是鼻尖凍得通紅,不住往手上哈著氣,“這天兒真邪性,都四月了,雨里還裹著冰碴子。”
王寧抬頭時,目光先落在妹妹袖口磨出的毛邊兒上。去年冬天給她做的青布衫,如今已短了半截。他剛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女人的哭嚎︰“王掌櫃!救命啊!我家男人快不行了!”
門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寒氣。進來的是村西頭的李二嬸,頭發被雨水打濕,黏在蠟黃的臉上,懷里抱著個蜷縮的男人,正是她丈夫李二柱。男人臉色青白,嘴唇烏紫,被放在長凳上時,牙關打著顫,發出“咯咯”的聲響,褲腳還淌著泥水,一股酸腐的嘔吐物氣味在屋里彌漫開來。
“這是咋了?”張娜端著剛熬好的藥湯從里間出來,素色布裙上系著塊靛藍圍裙,見此情景忙把湯碗遞給王雪,快步上前按住李二柱的手腕,“脈象沉遲,寒氣入里了。”
王寧早已蹲下身,手指按在李二柱的胃脕處,男人疼得猛地抽搐,喉間涌上一陣干嘔。“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聲音沉穩,目光掃過對方凍得發紫的腳趾。
“就今晨!”李二嬸抹著淚,聲音發顫,“昨兒個他去山里砍柴,淋了場大雨,回來就說肚子疼。以為喝碗姜湯就沒事,誰知天亮後上吐下瀉,渾身跟冰坨子似的……”
話音未落,門外又涌進來幾個村民,個個面色難看。有個漢子捂著肚子直哼哼,還有個老婆婆被孫兒扶著,嘴角掛著涎水,說話都含糊不清︰“王掌櫃,俺們……俺們也這樣……”
王寧心頭一沉。他讓張娜取來三指寬的脈枕,挨個診脈,發現所有人都是一派虛寒之象。正思忖間,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只見對街濟世堂的掌櫃孫玉國披著件油亮的黑綢馬褂,慢悠悠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個伙計,其中劉二狗還背著個藥箱,臉上堆著不懷好意的笑。
孫玉國四十出頭,顴骨高聳,八字胡修剪得整齊,只是眼神總透著股精明。他斜睨著百草堂門口的人群,故意提高了嗓門︰“喲,這是怎麼了?王掌櫃的藥鋪,今兒倒成了問診處?”
“孫掌櫃少說風涼話!”王雪把藥包往櫃台上一磕,青布衫的袖子掃過秤桿,發出清脆的聲響,“村民們都病了,你有閑心看熱鬧?”
“我這可不是看熱鬧。”孫玉國踱到李二嬸跟前,故作關切地拍了拍她的肩,“二嬸,不是我說你,這天寒地凍的,怎能用那些陰寒的藥材?听說王掌櫃前陣子進了批陳年老藥,怕是……帶了邪寒吧?”
這話像根火星,瞬間點燃了村民的恐慌。有人立刻附和︰“怪不得!我前天剛在百草堂買了當歸!”“我也是!吃了反而覺得更冷了……”
“一派胡言!”王寧站起身,他身形中等,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整齊的包邊,那是張娜用漿糊仔細漿過的。他目光掃過孫玉國,“我百草堂的藥材,都是錢多多從原產地發來的新貨,每批都經張陽藥師查驗,何來‘陰寒’之說?”
正說著,張陽藥師背著藥簍從巷口走來。他年過六旬,頭發花白卻梳得一絲不苟,頷下留著三縷長須,右手食指和拇指上布滿老繭——那是常年切藥磨出的痕跡。听聞原委,他翻看了幾個村民的眼瞼,又聞了聞李二柱的嘔吐物,眉頭緊鎖︰“是寒邪困脾,得用辛熱之藥驅寒。”
“辛熱之藥?”孫玉國嗤笑一聲,從劉二狗的藥箱里掏出個紙包,抖出幾粒黑褐色的顆粒,“我這兒有上好的‘胡椒’,南洋來的,專治風寒腹痛。就是價錢貴點,一分錢一分貨嘛。”
村民們看著那顆粒,又看看百草堂櫃台上王寧剛放下的胡椒,一時拿不定主意。王寧卻注意到,孫玉國手里的“胡椒”顆粒大小不均,聞起來辛氣不足,倒有股陳米的霉味。
“孫掌櫃這胡椒,怕是存放過久,藥效折損了吧?”張娜端來一碗熱水,將王寧手邊的胡椒倒了三粒進去,水面立刻浮起細密的油珠,辛香之氣瞬間散開,“真正的新胡椒,遇熱則香烈,驅寒最速。”
孫玉國臉色微變,隨即又笑道︰“王夫人倒是會說。可藥效好不好,得看治病靈不靈。這樣,我濟世堂的胡椒,今日半價,讓大伙兒試試?”
村民們本就慌亂,一听半價,頓時有些動搖。王寧看著李二柱痛苦的神色,沉聲開口︰“不必。今日百草堂的胡椒生姜湯,分文不取。信得過我的,進屋喝湯;信不過的,去對街買也無妨。”
他轉身對張娜道︰“取庫房里的胡椒,三錢一份,配生姜五片,熬成濃湯。雪丫頭,你去燒火,多備些陶罐。”又對站在一旁的林婉兒點頭,“婉兒,勞煩你照看病人,記下他們喝藥後的反應。”
林婉兒一身素白衣裙,腰間系著根絲帶,聞言頷首,從袖中取出個小冊子——那是她用來記錄藥方驗效的,封面上用小楷寫著“藥驗錄”三字。她走到李二柱身邊,輕聲道︰“李大叔,喝了湯會暖和些,忍一忍。”
孫玉國見村民們猶豫著走進百草堂,臉色陰沉地哼了一聲,對劉二狗使了個眼色,轉身回了濟世堂。劉二狗眼珠一轉,悄悄溜到百草堂後窗下,借著雨幕的掩護,往里面窺探著。
雨還在下,百草堂里卻漸漸升起暖意。陶罐里的胡椒湯咕嘟作響,辛烈的香氣混著姜味,驅散了屋中的寒氣。王寧站在藥櫃前,看著村民們捧著湯碗小口飲用,眉頭微蹙——這場寒病來得蹊蹺,孫玉國又如此反常,恐怕事情沒那麼簡單。他伸手摸了摸櫃台下的暗格,那里藏著錢多多送來的胡椒樣本,粒大飽滿,如同墨玉。這胡椒,今日怕是要擔起大任了。
暮色浸透水汽,把百草堂的窗紙染成灰藍色。張娜正將最後一碗胡椒湯遞給瘸腿的陳大爺,圍裙上沾著些姜皮碎屑,鬢角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上。“慢點喝,”她輕聲叮囑,“這湯得熱著喝才管用,胡椒的性子烈,暖得快。”
陳大爺哆嗦著捧過碗,熱氣模糊了他渾濁的眼楮︰“還是王掌櫃心善……剛才喝了半碗,肚子里就跟揣了個小火爐似的,不那麼疼了。”
里屋的長凳上,林婉兒正低頭記錄,筆尖在“藥驗錄”上劃過︰“李二柱,申時飲胡椒湯,未時嘔吐止;趙大娘,酉時腹痛減,已能起身……”她字跡娟秀,每記完一條,都要抬頭看看病人的神色,睫毛在油燈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王寧站在櫃台後,正將今日用剩的胡椒收進錫罐。這錫罐是他爹傳下來的,罐身刻著細密的纏枝紋,蓋口處磨得發亮。他把胡椒倒進去時,听見“嘩啦”一聲脆響,顆顆飽滿的胡椒粒撞在一起,像撒了把小石子。
“哥,今天用了快半斤胡椒了。”王雪抱著空藥包進來,鼻尖還沾著點炭灰,“庫房里剩下的不多了,要不要讓錢多多再送些來?”
王寧蓋緊錫罐,指尖在冰涼的罐身上敲了敲︰“明兒一早就去送信。錢多多那批胡椒是新貨,藥效足,對付這寒癥正好。”他轉頭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邊掛著輪殘月,對街濟世堂的燈卻還亮著,隱約能看見孫玉國的影子在窗上晃動。
夜里亥時,百草堂的人都已歇息,只有後院的藥爐還溫著。王雪起夜去添柴,剛轉過月亮門,就見牆角的陰影里閃過個黑影,手里還拎著個麻袋, 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誰?”王雪攥緊了手里的柴刀,聲音發顫卻不肯後退。她雖膽小,卻記得哥哥說過,藥鋪的藥材比銀子還金貴。
那黑影嚇了一跳,麻袋“咚”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東西——竟是些黑褐色的顆粒,大小不一,看著倒像胡椒,卻泛著股陳腐味。王雪這才看清,那人是劉二狗,他臉上還沾著泥,見被識破,撒腿就往後巷跑,連麻袋都忘了撿。
王雪追到麻袋邊,撿起一粒“胡椒”放在鼻尖聞了聞,眉頭立刻皺起來。這東西辛氣淡得幾乎沒有,倒有股霉味,根本不是百草堂用的胡椒。她心里咯 一下,趕緊拎著麻袋跑回前堂,搖醒了王寧。
“哥,你看這個!”王雪把麻袋往桌上一倒,“劉二狗剛才在後院鬼鬼祟祟的,準沒好事!”
王寧披衣起身,拿起油燈湊近看。那些顆粒果然有問題——真胡椒外殼雖黑,卻帶著油亮的光澤,捏碎後內里是淺黃的果仁;而這些顆粒外殼發烏,捏碎了竟是灰白的,還摻著些沙土。他猛地想起白日里孫玉國拿出的“胡椒”,心頭一沉︰“不好,庫房里的胡椒!”
兩人沖到庫房,只見裝胡椒的木箱被撬開,里面原本飽滿的胡椒少了大半,剩下的混著不少剛才見的偽品。王寧伸手抓了一把,指縫間漏下的偽胡椒簌簌作響,像在嘲笑他的疏忽。
“這孫玉國,真是喪良心!”王雪氣得眼圈發紅,“村民們剛見好,他就來使壞!”
“別慌。”王寧深吸一口氣,將混了偽品的胡椒仔細挑揀出來,“他要的是讓村民覺得咱們的藥沒用,咱們偏要讓他落空。”他看了眼窗外,殘月已隱入雲層,“明早先別聲張,把剩下的真胡椒收好,我自有辦法。”
次日清晨,村民們果然又來討藥。有個昨天喝了真湯的漢子嚷道︰“王掌櫃,今兒的湯怎麼不對味?喝著跟白開水似的,肚子又開始疼了!”
這話一出,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有人舉著碗里的湯︰“可不是!一點辣味都沒有!”“難道孫掌櫃說的是真的?百草堂的藥真有問題?”
孫玉國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抱著胳膊冷笑︰“我早說了,便宜沒好貨。王掌櫃,不是我說你,拿些沒用的東西糊弄鄉親,良心過得去嗎?”
王寧沒理他,徑直走到那漢子面前,接過湯碗聞了聞,又舀起一勺倒在地上。幾只螞蟻爬過來,卻對那湯毫無反應。他又從懷里掏出個小紙包,倒出三粒真胡椒,扔進旁邊的藥罐里,添了些熱水,用長柄勺攪動片刻,辛烈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
“大伙兒看好了。”王寧把新熬的胡椒湯舀進一個空碗,又端過那漢子的嘔吐物,倒了半碗進去。原本渾濁的液體竟慢慢變得清澈,碗底沉著些細小的痰沫——這正是胡椒“下氣消痰”的效驗。他又舀了勺摻了偽品的湯,倒進另一碗嘔吐物里,液體依舊渾濁不堪。
“這是怎麼回事?”村民們看得目瞪口呆。
“因為這個。”王寧舉起那袋偽胡椒,聲音清亮,“孫掌櫃昨晚讓人換了我的真胡椒,用這些沒用的假貨來害大家。真胡椒能驅寒消痰,假貨只能耽誤病情!”
孫玉國臉色驟變︰“你胡說!誰看見了?”
“我看見了!”王雪從人群後站出來,手里還攥著那袋劉二狗落下的偽品,“昨晚劉二狗在我院子鬼鬼祟祟,掉了這袋東西,和庫房里換的假貨一模一樣!”
正說著,張陽藥師帶著幾個村民走進來,其中一個手里還揪著劉二狗。“這小子剛才想溜出村,被我們逮住了。”張陽捋著長須,目光如炬地看向孫玉國,“他已經招了,是你讓他換的藥。”
劉二狗癱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是……是孫掌櫃讓我干的……他說換了胡椒,村民就會去濟世堂買藥……”
真相大白,村民們頓時炸了鍋。有人指著孫玉國罵道︰“你這黑心肝的!想害死我們啊!”“以後再也不去濟世堂了!”
孫玉國見勢不妙,想悄悄溜走,卻被幾個憤怒的村民攔住。他身後的鄭欽文想上前幫忙,被張娜一個冷眼瞪回去——她手里正拿著把切藥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王寧卻攔住了眾人︰“算了。把他趕走就是,別髒了咱們村的地。”他轉向村民,舉起手里的真胡椒,“剩下的真胡椒不多了,我已經讓錢多多盡快送來。今天的藥,我親自盯著熬,保證管用。”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有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王掌櫃,對不住,剛才錯怪你了。”
王寧笑了笑,將胡椒放回錫罐︰“治病要緊。只是這胡椒雖好,也得分人用。像李大爺那樣陰虛火旺的,就不能多喝,回頭我另開方子。”
他說著,目光落在櫃台後的“藥驗錄”上,林婉兒正在上面補記︰“偽胡椒,味淡無辛,無效。真胡椒,辛熱,溫胃散寒如神。”字跡依舊娟秀,卻透著股堅定。王寧知道,這場關于胡椒的較量,還沒結束。
日頭爬到竹梢時,錢多多的貨船終于靠了岸。這藥材商人年過半百,總穿著件漿洗得發白的綢衫,肚皮滾圓,走起路來像個搖晃的冬瓜,唯獨那雙眼楮亮得很,掃過藥材時比秤還準。他一進百草堂,就嚷嚷著把個沉甸甸的麻袋往櫃台上放,袋口一松,滾出滿桌深褐色的胡椒粒,顆顆飽滿得像裹了層油光。
“王老弟,你可算把我盼來了!”錢多多抹著額頭的汗,從袖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新曬的胡椒,南洋那邊剛收的,你聞聞這味兒——”他捏起一粒湊到王寧鼻尖,辛烈的香氣直鑽腦門,激得王寧打了個噴嚏,引得眾人都笑了。
王雪蹲在地上撿胡椒,指尖被顆粒硌得發癢,抬頭問︰“錢大叔,這胡椒怎麼比上次的還香?”
“丫頭懂行!”錢多多眉開眼笑,搬了張板凳坐下,張娜剛端來的涼茶他一口灌了半盞,“這是長在火山腳下的胡椒藤結的,那邊年成好,雨水足,結出的果子才夠勁兒。不像孫玉國那廝,前陣子托人來買我挑剩下的陳貨,還想壓價,我呸!”
這話正說到王寧心坎里。他取過戥子,稱了三錢新胡椒,又從庫房里拿出孫玉國換剩下的偽品,並排放在白瓷盤里。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真胡椒泛著溫潤的光澤,偽品卻像蒙了層灰。
“錢大哥,還得麻煩你做個證。”王寧把盤子推到錢多多面前,“孫玉國用這些假貨冒充胡椒,害了不少村民。”
錢多多湊近一看,頓時變了臉色,抓起偽品往地上一摔︰“這破爛玩意兒也敢叫胡椒?是用陳米殼拌了炭末做的!前幾年南洋那邊出過一批,吃了不僅無效,還會堵著腸胃——王老弟,你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正說著,林婉兒從後堂出來,手里的“藥驗錄”又添了新頁。她指著其中一行給王寧看︰“今早李大爺喝了新胡椒湯,反而說口干舌燥,牙齦還腫了。”
王寧心頭一緊。李大爺是村里有名的“火性子”,常年便秘,眼窩總帶著紅血絲,正是陰虛火旺的體質。他昨兒只顧著對付孫玉國,倒忘了叮囑這事。“走,去看看李大爺。”他抓起藥箱,往里面塞了些麥冬、玉竹,都是滋陰的藥材。
李大爺家在村東頭,土坯牆頭上爬滿了牽牛花。剛進門就听見老漢在院里哼哼,見王寧進來,他捂著腮幫子直咧嘴︰“王掌櫃,你這胡椒太霸道了!喝下去燒心似的,夜里都睡不著。”
王寧伸手按按他的脈,脈象浮數,果然是虛火上浮。他讓李大爺張開嘴,舌尖紅得像點了朱砂。“大爺,您本就體熱,胡椒性烈,哪能多喝?”他打開藥箱,取出麥冬,“我給您開個滋陰的方子,先把火氣降下去。”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吵嚷聲。只見孫玉國被兩個村民架著,頭發亂糟糟的,黑綢馬褂撕了道口子,嘴里還罵罵咧咧︰“你們憑什麼抓我?不就是換了點藥嗎?”
“換了點藥?”錢多多不知何時跟了來,手里舉著那袋偽胡椒,“孫玉國,你知道這假貨是誰賣給你的嗎?是南邊來的騙子!去年在泉州,就有人吃這東西吃壞了肚子,官府正通緝呢!”
孫玉國臉一下子白了,掙扎著要辯解,卻被劉二狗的哭喊聲打斷。原來鄭欽文見勢不妙,卷了濟世堂的銀子跑了,還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劉二狗身上。劉二狗被村民堵住,正跪在地上磕頭︰“是孫玉國逼我的!他說只要搞垮百草堂,就讓我當二掌櫃……”
王寧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忽然想起爹生前說的話︰“藥材如人,有品性。用對了是良藥,用錯了是毒物,存心用假的,那就是禍根。”他轉頭對張陽藥師道︰“張老,不如咱們辦個藥材識辨會吧?讓鄉親們都學學怎麼看真藥假貨。”
張陽撫著長須點頭︰“好主意。就從這胡椒開始,讓大伙兒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溫中散寒’,什麼是害人的東西。”
識辨會定在三日後的曬谷場。王寧特意讓錢多多帶來胡椒藤的標本——深褐色的藤蔓上還掛著幾個未成熟的青果,葉片厚實,葉脈像張開的手指。他站在石碾子上,舉起標本給村民看︰“這就是胡椒藤,得長在濕熱的地方,要五年才能結果。那些隨便長在路邊的野藤子,結出的果子哪有這辛烈勁兒?”
錢多多在一旁幫腔,拿起真胡椒往瓷碗里一碾,碎末里冒出油星︰“大伙兒看清楚,真胡椒碾碎了是這樣,有油光,聞著嗆人。假貨呢——”他抓起一把偽品一碾,揚起陣灰,“就這,跟土坷垃沒兩樣!”
村民們看得嘖嘖稱奇,有個老婆婆還掏出帕子包了幾粒真胡椒︰“怪不得王掌櫃的藥管用,原來這胡椒還有這麼多門道。”
王寧又講起胡椒的禁忌,特意指著李大爺︰“像李大爺這樣容易上火的,就不能多吃胡椒。咱們用藥得看體質,就像種莊稼得看水土,不能亂來。”
李大爺紅著臉站起來,手里捧著個陶碗︰“王掌櫃,你給的滋陰藥真管用,我這牙不疼了。這是老婆子蒸的窩頭,你嘗嘗。”
曬谷場上的笑聲飄得很遠,連躲在樹後的孫玉國都听見了。他看著百草堂的人被村民圍著問東問西,手里的偽胡椒袋子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被幾只雞啄來啄去。
傍晚收攤時,王雪數著今天賣出的胡椒,忽然道︰“哥,你看孫玉國的濟世堂,好像在搬東西呢。”
王寧抬頭望去,只見濟世堂的門板卸了兩塊,幾個伙計正往外抬藥櫃,孫玉國背著手站在門口,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他收回目光,看見張娜正把新收的胡椒裝進錫罐,錫罐上的纏枝紋在燈下閃閃發亮。
“隨他去吧。”王寧拿起戥子,秤桿輕輕一挑,三錢胡椒穩穩落在紙上,“咱們守好這藥鋪,守好這些藥材的品性,比什麼都強。”
林婉兒在“藥驗錄”上寫下最後一行︰“胡椒辛熱,用之得法,可為良藥。醫者仁心,更需明辨善惡,方不負藥材之性。”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淡淡的墨痕,像一顆胡椒落在心上,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濟世堂的門板被拆下那天,風卷著落葉在街面上打旋。孫玉國背著個小包袱,最後看了眼那塊“濟世救人”的匾額,被劉二狗用石頭砸出個豁口,木茬子翹著,像顆爛牙。他沒回頭,順著石板路往村外走,背影佝僂著,倒比來時矮了半截。
王寧站在百草堂門口,手里摩挲著那把爹傳下來的銅鎖。張陽藥師拄著拐杖站在他身邊,長須被風吹得飄起來︰“他那藥材庫里,還剩些能用的當歸、黃 ,我讓人挑了些回來,曬曬還能用。”
“謝張老費心。”王寧望著對街空蕩蕩的鋪子,心里沒什麼快意,只覺得像喝了碗放涼的胡椒湯,辛味還在,暖意卻沒了,“只是可惜了那些被他糟蹋的藥材。”
“藥材認人心。”張陽敲了敲拐杖,“他存著歪心思,再好的藥材到他手里也成了廢料。你不一樣,就像這胡椒,到你手里能救命,到他手里只配做手腳。”
這話讓王寧想起庫房里新到的胡椒。錢多多這次送的貨格外好,他特意分出一小包,用棉紙包著,放在爹的牌位前。牌位是梨花木做的,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旁邊還擺著本泛黃的《本草備要》,其中“胡椒”一條被爹用朱筆圈著︰“辛熱,溫中下氣,逐寒燥濕……”
夜里關了鋪門,張娜在燈下縫補王雪的舊衫,王雪趴在櫃台上,借著油燈看林婉兒的“藥驗錄”。冊子已經寫了大半,其中幾頁畫著胡椒藤的樣子,葉片上的脈絡用細筆描得清清楚楚,是林婉兒照著錢多多帶來的標本畫的。
“婉兒姐,你這畫得真好。”王雪用指尖點著畫中的漿果,“原來紅熟的胡椒是這樣的,像小燈籠似的。”
林婉兒正研墨,聞言笑了笑︰“等明年開春,錢大叔說要送些胡椒籽來,咱們試著在藥圃里種幾株。雖不一定能結果,但看看葉子也是好的。”
張娜插了句嘴︰“听說種胡椒得搭架子,讓藤攀著長。就像人活著,得有個念想牽著,才能長得旺。”
王寧坐在旁邊搓藥捻子,听見這話抬頭笑了。他手里捻的是胡椒和丁香的混合粉末,準備做成香袋,給村里的孩子們驅寒。辛烈的香氣混著墨香,在屋里漫開來,倒比燻香還讓人安心。
變故發生在三日後的清晨。有人拍著門板大喊,聲音帶著哭腔︰“王掌櫃!不好了!李大爺暈過去了!”
王寧披衣沖出時,見李大爺被兒子背在背上,臉色潮紅,嘴唇干裂,嘴里還胡言亂語。“昨兒個他說身子爽利了,就把剩下的胡椒湯都喝了,夜里就開始說胡話,渾身燙得像火炭!”李大爺的兒子急得直跺腳。
王寧摸了摸李大爺的額頭,滾燙!再看他舌苔,黃燥得像鋪了層干土。“是胡椒用多了,陰虛火旺被激起來了。”他心里一沉,趕緊讓張娜取來知母、石膏,又加了些麥冬,親自煎藥。藥湯熬好時泛著清苦的氣味,和胡椒的辛烈截然不同。
喂李大爺喝藥時,他忽然清醒了片刻,抓住王寧的手喃喃道︰“都怪我……貪心了……覺得那湯暖,就多喝了……”
“不怪您。”王寧輕聲道,“是我沒囑咐清楚。這胡椒就像炭火,天冷時能取暖,天熱了就得少燒,不然會灼著自己。”
守到午時,李大爺的燒才退下去。王寧松了口氣,回到藥鋪時,見張陽藥師正在櫃台前寫著什麼。走近一看,是張告示,上面寫著︰“胡椒雖能散寒,然性烈,陰虛者、孕婦慎用,用量需遵醫囑……”字是隸書,筆力沉穩,透著股鄭重。
“張老,您這是……”
“給大伙兒提個醒。”張陽放下筆,“良藥也得講規矩,不能憑著性子來。就像你爹當年常說的,醫者不僅要會用藥,更要會教人用藥。”
這告示貼出去後,引來不少村民圍觀。有人指著上面的字問︰“王掌櫃,那我胃寒,是不是天天喝胡椒湯最好?”
王寧笑著搖頭,從藥箱里取出些胡椒粒,分給眾人細看︰“這東西好比鄰里幫襯,平時往來能暖心,要是天天賴著不走,反倒成了累贅。治病也是這個理,好了就該停,過了反而傷身。”
正說著,錢多多背著個大包袱來了,身後跟著個陌生漢子,穿著粗布短打,肩膀上扛著個竹筐,里面裝著些綠油油的苗。“王老弟,給你帶好東西來了!”錢多多掀開筐蓋,“這是胡椒苗,南洋那邊剛育的,我托人帶來的,試試能不能在你這藥圃里活。”
漢子是錢多多雇的花匠,姓周,黝黑精干,說起胡椒苗來一套一套的︰“這苗得放在背風向陽的地方,土要松,澆水不能勤,像伺候嬌小姐似的……”
村民們都圍過來看新鮮,有個老漢摸著苗葉笑道︰“這葉子看著倒普通,沒想到結出的果子這麼厲害。”
王寧蹲下身,指尖輕輕踫了踫葉片,觸感厚實,帶著層細密的絨毛。他忽然想起爹說過,萬物皆有靈性,藥材更是如此,你待它用心,它便回饋你藥效。就像這胡椒苗,將來能不能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種下它時,那份想把好東西留下來的心思。
林婉兒拿出“藥驗錄”,在新的一頁寫下︰“三月廿三,得胡椒苗三株,栽于藥圃東角。願其扎根,如醫者之心,雖微末而堅韌。”
王雪湊過來看,忽然指著街角喊︰“哥,你看那是誰!”
眾人望去,只見孫玉國背著包袱站在對街,望著百草堂門口的熱鬧,神色復雜。他手里還捏著個紙包,不知里面是什麼。王寧猶豫了一下,剛要邁步,孫玉國卻轉身快步走了,背影在夕陽里縮成個小點。
後來听錢多多說,孫玉國去了鎮上,在一家藥鋪做了伙計,專管晾曬藥材,手腳倒比從前麻利了。
那天夜里,王寧在藥圃里給胡椒苗澆了點水。月光灑在新翻的泥土上,泛著清輝。他想起白天孫玉國的樣子,忽然覺得,或許人心也像藥材,哪怕曾經走了岔路,只要肯重新晾曬、打磨,未必不能找回些本真。
就像這胡椒,無論經歷多少風雨,只要內核是辛熱的,總有它該去的地方。
入秋時,百草堂的藥圃里有了驚喜。三株胡椒苗竟抽出了新藤,其中一株還綴著個青綠色的小漿果,像顆攥緊的翡翠珠子。王雪每天清晨都去看,用竹片給藤條搭架子,嘴里念叨著︰“快長快長,等紅了就知道是不是真能結果。”
這天錢多多來送藥材,剛進門就被王寧拉到藥圃。他盯著那枚青果,突然一拍大腿︰“成了!這是活了!看來你這地是養藥材的好地方,比南洋的火山土差不了多少!”
王寧笑著遞過一碗新沏的胡椒茶,茶湯澄黃,飄著兩三粒完整的胡椒。“托你的福。對了,上次你說孫玉國在鎮上藥鋪做事,近來如何?”
錢多多咂了口茶,辣得直吸氣︰“听說規矩多了,上次我去送藥,見他蹲在院里翻曬陳皮,指甲縫里全是藥渣子,倒比從前像個正經藥行人了。”
話未落,門外傳來熟悉的咳嗽聲。張陽藥師拄著拐杖進來,懷里抱著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些曬干的胡椒藤葉。“這是我在山里采的,雖不如你這南洋苗金貴,但煎水燻洗,能治風寒濕痹。”老人指著葉片背面,“你看這紋路,和你藥圃里的是一個路數,都是帶著股韌勁的。”
王寧想起爹的《本草備要》里確實提過胡椒藤葉的用法,只是尋常人多看重果實,少有人留意葉子。他取來紙筆,讓林婉兒記下,又對張陽道︰“過幾日村里要辦秋社,不如就用這藤葉煮水,給老人們泡泡手腳。”
秋社那日,曬谷場架起了大鐵鍋,張娜和王雪正往沸水里撒藤葉,青綠色的葉子在水里翻滾,冒出帶著草木氣的熱氣。村民們排著隊來泡腳,李大爺坐在最前排,捧著個粗瓷碗,里面是王寧特意給他調的麥冬茶,見人就說︰“可別學我貪嘴,胡椒是好東西,也得看自個兒身子受不受得住。”
正熱鬧時,有個身影在人群外徘徊,穿著件半舊的藍布短褂,手里拎著個小木箱。王寧認出是孫玉國,他比從前清瘦了些,頭發剪得整齊,眼神倒比從前平和。
“孫掌櫃,進來坐。”王寧揚聲招呼。
孫玉國愣了愣,低著頭走進來,把木箱往地上一放︰“我……我來還東西。”打開箱子,里面竟是些用油紙包好的藥材,其中一包正是真胡椒,顆粒飽滿,和錢多多送的不相上下,“這是我在鎮上藥鋪挑的好貨,之前……之前對不住大家。”
人群安靜了片刻,李大爺率先開口︰“過去的事了,誰還沒犯過錯?你能想著把好藥材送回來,就比啥都強。”
孫玉國眼圈紅了,從懷里掏出本皺巴巴的賬冊︰“這是我以前進假藥的賬,記著從哪些人手里收的貨。王掌櫃要是信得過,拿去報官,也算我……贖罪。”
王寧接過賬冊,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忽然想起爹牌位旁的《本草備要》。他把賬冊退回去︰“賬冊你留著,往後進貨時多看看,別再走岔路。至于贖罪,不如幫我個忙——”他指著藥圃,“那邊的胡椒苗該搭新架子了,你來得正好。”
孫玉國愣了愣,隨即用力點頭,挽起袖子就往藥圃走。王雪遞給他根竹竿,他接過去時手有些抖,搭架子的動作卻很麻利,原來他年輕時也種過莊稼。
傍晚收拾攤子,林婉兒的“藥驗錄”又添了新頁,這次畫的是秋社的場景,角落里有個搭架子的身影,旁邊寫著︰“藥材無善惡,用者存本心。”王寧看了,在旁邊補了句︰“如胡椒辛熱,能驅寒,亦能灼人,全在分寸之間。”
夜里關了鋪門,王寧從爹的牌位前取下那包胡椒,打開錫罐,將新收的胡椒倒進去,听見“嘩啦”一聲脆響,新舊胡椒混在一起,難分彼此。張娜端來碗胡椒炖雞湯,香氣暖融融的,王雪和林婉兒湊過來,四個人圍著小桌,窗外傳來秋蟲的叫聲,倒比任何時候都安寧。
“哥,明年胡椒能結果嗎?”王雪啃著雞腿問。
“不知道。”王寧舀了勺湯,辛香混著暖意滑進喉嚨,“但只要好好侍弄,總有結果的那天。”
他看向窗外,藥圃里的胡椒藤在月光下舒展著,新搭的架子穩穩地托著藤蔓,像雙手托著團希望。遠處的山影沉沉,仿佛也在听這屋里的笑語,聞這滿院的胡椒香。
後來,百草堂的胡椒苗真的結了果。成熟的紅漿果被王寧小心摘下,一半送給村民做調料,一半曬干入藥。有人說這本地長的胡椒,辛氣里帶著點土腥味,卻比南洋的更暖心。孫玉國時常來幫忙照看,成了藥圃的常客,偶爾還會給王寧講些鎮上的藥材行情,言語間再無從前的精明,多了幾分實在。
那年冬天,王寧在百草堂門口立了塊小木牌,上面刻著︰“胡椒雖微,溫胃散寒;用藥如兵,對癥方靈。”字是張陽藥師寫的,筆力遒勁,風吹雨打也磨不掉。過往的村民見了,總會停下看兩眼,有人想起那場寒癥,有人記起秋社的暖湯,都笑著說︰“這胡椒啊,真是百草堂的福星。”
只有王寧知道,真正的福星從不是胡椒,而是存于人心的那份敬畏——對藥材的敬畏,對分寸的敬畏,對知錯能改的敬畏。就像那胡椒藤,無論長在南洋還是本地,只要根扎得深,心向陽光,總能結出屬于自己的果實。
開春後,藥圃里的胡椒藤又抽出了新枝,王雪在架子旁插了塊小木牌,上面寫著“胡椒”二字,是她跟著林婉兒學寫的,筆畫還帶著稚氣,卻一筆一劃很認真。張陽藥師偶爾會來指點,說這藤的長勢比去年更旺,葉脈里藏著股勁兒。
錢多多來送藥材時,帶了本新印的《本草圖解》,特意翻到胡椒那一頁給王寧看︰“你看這畫的,跟你藥圃里的一模一樣。往後啊,說不定你這百草堂的胡椒,也能成個名號。”
王寧笑著搖頭,卻把那本書放在了爹的牌位旁,和那本《本草備要》並排擺著。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泛黃的紙頁上,也落在牌位前那罐胡椒上,辛烈的香氣混著淡淡的墨香,在屋里久久不散。
有時孫玉國來搭架子,會站在胡椒藤前看半天,手指輕輕撫過葉片,像在琢磨什麼。王寧偶爾問他在想什麼,他只說︰“這藤真能熬,去年冬天那麼冷,居然沒凍死。”
王寧便說︰“藥材都這樣,看著嬌貴,實則皮實。就像人,跌過跟頭,只要肯爬起來,總能熬出個頭緒。”
孫玉國听了,會愣一愣,然後低頭繼續捆竹竿,動作比從前更穩了。
秋末收胡椒時,王寧讓王雪把第一批曬干的胡椒裝了小袋,分送給村里的老人,袋子上印著林婉兒畫的胡椒藤,旁邊寫著“溫胃散寒,適量服用”。李大爺捧著小袋,笑得合不攏嘴︰“這玩意兒,現在看在眼里,心里都暖烘烘的。”
夜里,百草堂的燈總亮到很晚。有時是王寧在看書,有時是張娜在縫補,王雪和林婉兒湊在燈下,一個學認藥材,一個描圖紙。胡椒的辛香從庫房里飄出來,混著藥圃里草木的清氣,成了村里最安心的味道。
有人說,百草堂的胡椒和別處不一樣,辛烈里帶著股溫厚勁兒。王寧知道,那不是胡椒本身的味道,是人心熬出來的暖意——就像那年寒雨里的胡椒湯,就像秋社上翻滾的藤葉,就像無數個日子里,守著藥鋪、守著藥材的那份心。
日子就像胡椒藤,慢慢攀著架子往上長,不慌不忙,卻自有力量。而百草堂的故事,也像這胡椒的香氣,在村里的煙火氣里,一點點漫開,成了人們心里忘不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