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藥香漫過青石鎮的街面,百草堂門楣上的銅鈴被吹得叮咚作響。王寧正坐在櫃台後翻曬補骨脂,指腹碾過黑褐色的腎形果實,辛香混著陽光的暖味漫開來。他身著月白長衫,袖口沾著點點深褐藥漬,那是常年炮制藥材留下的印記——左手食指第二節有道淺疤,是去年切制附子時不慎劃的,此刻正捏著一枚飽滿的補骨脂,對著日光端詳。
“哥,李嬸又來了。”王雪挎著竹編藥籃從後院進來,粗布裙擺沾著泥土,辮梢別著朵紫花。她年方十六,眸子亮得像浸了藥汁的琉璃,腰間香囊墜著顆曬干的補骨脂,是她初學認藥時王寧給的。
李嬸扶著門框喘著氣,藍布帕子捂著臉,露出的手腕青筋突突跳︰“王掌櫃,這五更天的瀉肚又纏上了,一夜跑了四趟茅房,骨頭都快散了。”她鬢角汗濕,面色蠟黃,正是脾腎陽虛的模樣。
王寧放下藥材起身,指尖搭在李嬸腕脈上,眉頭微蹙︰“舌象我看看。”李嬸依言張嘴,舌淡苔白膩。他轉身拉開藥櫃最下層抽屜,里面碼著鹽炒過的補骨脂,黑褐色的果實裹著層薄鹽霜,比生品多了幾分溫潤。“還是老方子,補骨脂配肉豆蔻,加兩錢吳茱萸溫胃。”他一邊稱藥一邊說,“這破故紙啊,就像冬日里的炭火,能把你跑丟的陽氣慢慢焐回來。”
“破故紙?”李嬸接過藥方子,瞅著上面的藥名笑,“這名兒怪,倒真能破我這老毛病。”
王雪在一旁研藥,銅碾槽里的補骨脂被碾成碎末,香氣更濃了。“李嬸,這藥原名補骨脂,能補咱們脾腎的骨頭縫兒呢。”她晃著腦袋,辮梢的紫花跟著顫,“我哥說,就像給漏風的屋子糊上紙,所以也叫破故紙。”
正說著,對街回春堂的門“吱呀”開了道縫。孫玉國叼著煙桿倚在門內,青布短褂敞著懷,露出里面油膩的白襯衫。他斜眼瞥著百草堂進進出出的人,喉間發出一聲嗤笑,沖身後招了招手。
劉二狗顛顛兒跑過來,褲腳沾著泥,袖口磨得發亮。“掌櫃的,您吩咐?”
“去,給鎮上的人說道說道,”孫玉國吐了個煙圈,眼神陰鷙,“就說那補骨脂是火性子,吃多了能燒得人尿血。”他頓了頓,又補了句,“尤其那李老婆子,本就虛火旺,再吃那破紙片子,怕是要見閻王。”
劉二狗撓撓頭︰“可王寧那小子確實把人治好了啊……”
“蠢貨!”孫玉國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沒看見他鋪子快擠破了?再不想辦法,咱們就得喝西北風!”他轉身從櫃台下摸出個紙包,扔給劉二狗,“這里面是鄭欽文剛從錢多多那兒弄來的貨,看著跟補骨脂差不多,便宜得很。你去跟錢多多說,再多弄點,咱們半價賣,看誰搶得過誰。”
劉二狗掂了掂紙包,里面的東西輕飄飄的,倒出來幾顆淺棕色的果實,氣兒也淡。“這……能成嗎?”
“能不能成輪得到你問?”孫玉國瞪眼,“照做就是!”
日頭爬到頭頂時,王寧正給張大爺配藥。老爺子拄著拐杖,褲腰上系著個舊布兜,里面裝著剛摘的香椿。“王掌櫃,自打吃了你的藥,夜里再也不用起夜了。”他笑得滿臉褶子,“這補骨脂真神,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都夸我精神頭好了。”
王寧笑著把配好的藥包遞過去,里面是補骨脂配益智仁,用綿紙包了三層。“張大爺,這藥得溫酒送服,記得忌生冷。”他剛說完,就見王雪拽著個小男孩跑進來,那孩子約莫七八歲,腦袋上戴著頂大草帽,帽檐壓得低低的。
“哥,你看小寶!”王雪掀開草帽,露出孩子光禿禿的頭皮,只在耳後稀稀拉拉掛著幾根頭發。小寶怯生生地攥著衣角,大眼楮里汪著淚。
“這是……斑禿?”王寧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孩子的頭皮,那里光溜溜的,像被剃過一樣。
小寶娘跟在後頭進來,眼圈紅紅的︰“王掌櫃,求您救救孩子。鎮上的大夫都看過了,說沒法治……”
王寧直起身,眉頭緊鎖。他想起去年林婉兒來串門時說的話,那女子總穿件洗得發白的素色布裙,袖口繡著株補骨脂,她說這藥浸了酒擦頭皮,能治毛發脫落。可他試過幾次,效果都不明顯。
“我試試吧。”王寧轉身去後院取了瓶藥酒,里面泡著補骨脂和生姜,瓶底沉著些褐色的藥渣。“每日擦三次,堅持用。”他遞給小寶娘,又摸了摸孩子的頭,“別怕,過些日子就長出頭發了。”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孫玉國的聲音,他搖著扇子踱進來,身後跟著鄭欽文。鄭欽文穿件綢子衫,手里把玩著串珠子,眼神滑溜溜的。“王掌櫃好大的口氣,”孫玉國冷笑,“這斑禿要是能靠你那破紙片子治好,我回春堂的招牌給你摘下來當柴燒。”
王寧沒理他,只囑咐小寶娘︰“記得用新鮮的藥渣擦,別見水。”
孫玉國見他不接話,又往前走了兩步,扇子指著藥櫃上的補骨脂︰“各位鄉親都听听,這補骨脂性烈得很,李嬸那是運氣好,萬一吃錯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沖鄭欽文使個眼色,“我們回春堂新到了批‘固腎丸’,比這破紙片子溫和,要不要來看看?”
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李嬸急了,把藥包往桌上一拍︰“孫掌櫃說話要憑良心!王掌櫃的藥救了我的命,你憑啥咒人?”
孫玉國被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強撐著笑道︰“我這也是為大家好。畢竟是藥三分毒,可別被某些人騙了。”他甩甩袖子,帶著鄭欽文走了,出門時故意撞了下門框,發出“ 當”一聲響。
王寧望著他們的背影,拿起一顆補骨脂放在鼻尖輕嗅。辛香里帶著股韌勁,像極了這青石鎮的日子,看似平淡,卻藏著生生不息的力氣。他轉頭對王雪說︰“把後院曬的補骨脂收進來,怕是要變天了。”
王雪抬頭看了看天,日頭被雲遮了一半,風里果然帶了點潮氣。她應了聲,提起竹籃往後院走,辮梢的紫花在藥香里輕輕搖晃。櫃台後的藥碾子還在轉,發出沙沙的聲響,混著窗外漸起的風聲,像首沒寫完的民謠。
夜雨敲了半宿窗欞,天明時卻放了晴。王寧推開百草堂的門,見門檻縫里卡著片補骨脂的葉子,沾著濕漉漉的晨光。他彎腰拾起時,指腹觸到葉片上細密的絨毛,像觸到了某種隱秘的信號。
“哥,嫂子又不舒服了。”王雪端著藥碗從里屋出來,粗布袖子沾了圈褐色藥漬。張娜正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臉色發白,手按著小腹輕輕蹙眉。她素日總穿件月白細布衫,領口繡著朵淡藍的桔梗花,此刻那花兒像是被晨露打蔫了,失了些精神。
“還是五更天起來的?”王寧放下葉子,快步走過去。張娜點點頭,聲音帶著些倦意︰“許是昨夜雨涼,又犯了老毛病。”
王寧掀開藥箱底層的抽屜,里面碼著兩排陶罐,其中一個貼著“鹽炒補骨脂”的紅簽。他揭開罐蓋,一股醇厚的辛香漫出來——那是用海鹽慢火炒過的補骨脂,黑褐色的果實裹著層薄霜,捏在手里能感覺到細微的顆粒感,比生品多了幾分溫潤。
“這次得加重些分量。”他取了三錢補骨脂,又從旁邊的罐子里捻出肉豆蔻和吳茱萸,“張陽藥師前幾日說,他用這方子配著五味子,治好了鄰村一個老婦人的泄瀉,咱們也試試。”
王雪蹲在灶前扇火,看哥哥把藥材倒進砂鍋里。補骨脂在沸水里翻滾,褐色的藥汁漸漸染上琥珀色,鹽霜在湯面浮起細沫。“哥,為啥非得用鹽炒啊?”她戳著灶膛里的火星,“生的補骨脂不是更省事?”
“這你就不懂了。”王寧往灶里添了塊松柴,火光映得他眼尾的細紋格外清晰,“補骨脂性溫,生用偏重于溫脾,鹽炒之後能引藥入腎,就像給迷路的孩子指了條道,勁兒才能用在點子上。”他說著,從懷里摸出塊油布包著的東西,打開是半本泛黃的醫書,“你看林婉兒姑娘上次留下的批注——‘腎主封藏,鹽味入腎,故炒用能固滑脫’。”
王雪湊過去看,見那字跡清雋,像初春的新竹。她指尖劃過“固滑脫”三個字,忽然想起小寶光禿禿的頭皮︰“那嫂子這病,也是‘滑脫’?”
“算得。”王寧蓋上砂鍋蓋子,“脾腎陽虛,就像關不嚴的閘門,夜里陽氣最弱時,泄瀉自然就找上門了。”他話音剛落,就見張陽藥師挑著藥擔站在門口,竹擔兩頭的藤筐里裝著新鮮的杜仲和五味子,筐沿還掛著片帶露的紫甦葉。
“听聞弟妹不適,我特意多采了些北五味子。”張陽放下擔子,露出雙布滿老繭的手——那雙手的指關節格外粗大,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淨的藥泥,是常年刨藥留下的印記。他往砂鍋里瞅了眼,“這鹽炒補骨脂的成色不錯,定是用的大青鹽慢火炒的?”
“張伯好眼力。”王寧笑著遞過茶杯,“前幾日托錢多多弄的海鹽,炒出來果然比普通鹽多些醇厚味。”
正說著,門外傳來吵嚷聲。劉二狗背著個布袋子,正跟賣菜的王婆爭執︰“我說這補骨脂能治百病你還不信?回春堂孫掌櫃說了,生吃能壯陽,泡水能止瀉,比百草堂的強十倍!”他手里舉著包淺棕色的果實,正是孫玉國從錢多多那里弄來的劣質品。
王婆掂著手里的菜籃子,滿臉疑惑︰“可王掌櫃說,藥得對癥……”
“他那是怕你買我的!”劉二狗把布袋子往石台上一摔,果實滾出來,顏色淺得發灰,“你看這成色,多新鮮!比他那黑乎乎的強多了!”
張陽皺起眉頭,彎腰撿起一顆捏在手里︰“這是未成熟的青果,連核都沒長硬,哪能當藥?”他掰開果實,里面的果仁泛著白,毫無油性,“真正的補骨脂得是熟透的黑褐色,果仁飽滿,像這樣的,吃了不頂用不說,怕是還要傷脾胃。”
劉二狗被說愣了,梗著脖子道︰“你懂啥?這是新品種!”
“新品種?”張娜扶著門框走出來,聲音雖輕卻帶著氣力,“我嫁進王家三年,日日見補骨脂,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孫掌櫃若真懂藥,怎會拿青果糊弄人?”她抬手按了按鬢角,月白衫上的桔梗花在晨光里輕輕顫動,“前幾日李嬸用孫掌櫃的藥,反倒添了口干煩躁的毛病,不就是這青果性烈,傷了陰液麼?”
圍過來看熱鬧的村民漸漸多了,有人指著劉二狗手里的藥︰“我家老頭子也買了這個,吃了三天不見好,反倒夜里盜汗!”
劉二狗見勢不妙,背起布袋子想溜,卻被王寧攔住︰“劉兄弟且留步。”王寧從罐里取出顆鹽炒補骨脂,與他手里的青果並排放在石台上,“大家請看——正品補骨脂黑褐如漆,氣辛香;這青果色淺味淡,如同未熟的李子。藥性天差地別,怎能混為一談?”他拿起正品,往石台上輕輕一磕,果仁油亮飽滿,“補骨脂性溫,本就易耗陰,若用這未成熟的,更是火上澆油,陰虛火旺的人吃了,可不就口干盜汗?”
人群里發出一陣議論,李嬸擠上前來︰“我說孫玉國沒安好心!前幾日還咒我吃補骨脂要見閻王,原來他自己賣的是假貨!”
劉二狗臉漲得通紅,嘴里嘟囔著“我不知道”,掙開人群跑了。張陽撿起那顆青果扔進藥渣桶,嘆道︰“這孫玉國,為了掙錢真是啥都敢做。”
這時,王雪從後院跑進來,手里舉著個小瓷瓶︰“哥!小寶娘剛送來的!說小寶擦了藥,頭皮上冒出點絨毛了!”她跑得急,辮梢的紫花掉在地上,滾到張娜腳邊。
張娜彎腰拾起那朵花,眼里漾起笑意︰“定是你用了林婉兒姑娘說的法子?”王寧點頭,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黑芝麻與補骨脂的粉末︰“按她說的,每晚用酒調了擦,果然見了效。”
說話間,錢多多背著個藤筐站在門口,筐里裝著些藥材,筐沿搭著塊濕漉漉的帕子。他臉上堆著笑,眼神卻有些躲閃︰“王掌櫃,我來送新到的補骨脂,這次都是上等貨,您過過眼。”
王寧掀開筐蓋,見里面的補骨脂黑褐飽滿,抓一把在手里,沉甸甸的帶著油性。“錢掌櫃這次的貨,倒是正經。”他淡淡說了句,稱藥時卻多問了句,“前幾日賣給回春堂的青果,也是你的貨?”
錢多多的笑僵在臉上,搓著手道︰“那、那是孫玉國非要買,說便宜貨有便宜貨的用處……我這也是小本生意,不好駁了他的面子。”
“藥材不是普通貨物。”張娜輕聲道,手里還捏著那朵紫花,“差一分成色,可能就耽誤了人家的病。錢掌櫃若還想在青石鎮立足,總得對得起‘藥材’二字。”
錢多多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這是我特意留的大青鹽,賠給王掌櫃。以後我只收正經藥材,絕不再做糊涂生意。”
王寧接過鹽包,見里面的海鹽粒大潔白,像堆碎雪。他望著錢多多的背影,忽然想起林婉兒說過的話——“藥如君子,辨得清真偽,才守得住本心”。灶上的藥鍋“咕嘟”響了一聲,鹽炒補骨脂的香氣漫滿了整個屋子,混著晨光里浮動的塵埃,像首被熨帖過的舊詩。
王雪正蹲在地上,把那些掉落的補骨脂青果撿起來扔進柴灶。火苗舔著柴薪,發出細微的 啪聲,仿佛在嚼碎那些被辜負的信任。張娜接過王寧遞來的藥碗,褐色的藥汁里浮著層細鹽,喝下去時,舌尖先嘗到些微的咸,接著便是綿長的暖意,從喉嚨一直淌到小腹里,像春陽融了殘雪。
晨露還凝在百草堂的藥鋤上時,王寧已在後院翻曬補骨脂。竹匾里的果實沾著細碎的陽光,黑褐色的表皮泛著油亮,像被歲月磨潤的珠子。他正用木耙輕輕翻動,忽听前堂傳來王雪的驚呼,手里的耙子“當啷”落在地上。
“哥!你快來!”王雪拽著他的袖子往前跑,粗布袖口磨出的毛邊蹭著他的手腕。藥櫃前的地面上散落著些補骨脂,一半是黑褐飽滿的正品,另一半卻是淺棕色的青果,像群走錯了隊伍的孩子。
“昨夜關門前明明碼得整整齊齊。”王寧蹲下身,指尖捻起顆青果——果臍處留著個歪歪扭扭的刻痕,是前幾日孫玉國那批貨的標記。他猛地抬頭看向藥櫃鎖扣,黃銅鎖上有被撬動的痕跡,像道猙獰的傷疤。
“定是劉二狗他們干的!”王雪氣得臉通紅,攥著拳頭直跺腳,辮梢的紫花抖得厲害︰“我就說昨夜听見後院有響動,你還說我疑神疑鬼!”
正說著,陳老漢拄著拐杖挪進門,棗木拐杖頭在青石板上敲出篤篤聲。他靛藍粗布褂子的肩頭打了塊補丁,露出的胳膊瘦得見骨,卻緊緊護著懷里的布包︰“王掌櫃,我按你說的,把藥渣都留著呢。”
王寧忙收斂起神色,接過布包。里面是前日為陳老漢配的藥渣——本該有鹽炒補骨脂的碎屑,此刻卻混著些淺棕色的碎粒,氣兒淡得幾乎聞不見。他心里一沉,抬頭見陳老漢正捂著腰齜牙︰“昨夜吃了藥,反倒疼得更厲害了,這腰像是被塞進冰窖里……”
“這不是我給您配的藥。”王寧的聲音有些發緊,抓起一把散落的青果,“您看,真正的補骨脂是這般黑褐,氣辛香;這青果性烈卻無力,哪能治您的腰膝冷痛?”
陳老漢眯起老花眼瞅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我就說不對勁!昨兒個夜里,好像看見回春堂的鄭欽文在你藥鋪後牆根晃悠!”
話音未落,孫玉國搖著扇子踱了進來,綢衫領口別著朵絹做的紅牡丹,看著地上的藥材假惺惺地嘆氣︰“哎呀呀,王掌櫃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藥怎麼撒了一地?莫不是……有人用了假藥,被發現了吧?”
鄭欽文跟在他身後,手里把玩著串蜜蠟珠子,嘴角撇出抹冷笑︰“孫掌櫃早說了,百草堂的藥不靠譜。陳老爹,您這腰怕是被耽誤了吧?”
“你胡說!”王雪把竹匾里的正品補骨脂往櫃台上一倒,嘩啦啦的聲響震得窗欞都顫,“這些才是真藥!是你們偷換了藥材!”
“小姑娘家可別亂說話。”孫玉國折扇一合,指著地上的青果,“誰能證明這不是你們自己的貨?說不定是賣不出假貨,故意栽贓給我們呢?”他往人群里掃了眼,提高了嗓門,“各位鄉親都看看,這就是百草堂的藥!用些青果子糊弄人,虧得還有人信他!”
李嬸從人群里擠出來,手里舉著個藥包︰“孫玉國你別血口噴人!我這藥就是王掌櫃配的,補骨脂顆顆飽滿,吃了病就好!”她把藥包往櫃台上一倒,黑褐色的果實滾出來,與那些青果形成鮮明對比。
“這……”孫玉國的臉僵了下,鄭欽文忙打圓場︰“那可說不定,說不定是王掌櫃看人下菜碟,給李嬸好藥,給別人假藥呢?”
“我這里有炮制記錄。”王寧忽然開口,從櫃台抽屜里取出個藍布冊子。冊子上用毛筆寫著每日的炮制情況,其中一頁記著︰“三月廿三,鹽炒補骨脂五斤,用海鹽四兩,文火炒至微黃,存于東首第三罐。”字跡工整,旁邊還蓋著個小小的“寧”字印章。
“每批藥我都記著出處和炮制方法。”王寧拿起顆正品補骨脂,對著日光,“大家看,正品補骨脂腎形飽滿,表面有細密網紋,氣辛香如椒;這青果形小色淺,網紋模糊,味淡如水。孫掌櫃若不信,咱們可去藥行請老師傅來辨。”
人群里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有人指著孫玉國︰“我前幾日在回春堂買的補骨脂,就是這淺顏色的!吃了果然沒用!”
孫玉國額角冒了汗,強撐著道︰“巧合罷了!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故意弄些次品來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去看看你藥鋪的後院便知。”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那里,素色布裙沾著些草葉,袖口的補骨脂刺繡在晨光里閃著微光。“昨夜我見鄭欽文從百草堂後牆翻出來,懷里揣著個布包,徑直進了回春堂的後院。”
鄭欽文的臉唰地白了︰“你、你胡說!我昨夜根本沒出門!”
“哦?”林婉兒挑眉,“那你左袖口沾著的蒼耳子刺,是從哪里來的?百草堂後牆的籬笆上,長滿了這東西。”
鄭欽文下意識地捂住左袖,那里果然掛著幾顆蒼耳子。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哄笑,孫玉國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拽著鄭欽文就要走。
“孫掌櫃留步。”王寧叫住他,聲音平靜卻帶著分量,“陳老爹的藥錢,我退給您。這幾日因假藥受苦的鄉親,都可來百草堂免費換藥。”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些青果上,“至于這些沒用的青果,與其用來害人,不如拿去肥田——補骨脂的苗,最喜這種帶點火氣的養料。”
孫玉國沒回頭,幾乎是拽著鄭欽文逃也似的離開了。王雪撿起顆青果,往地上狠狠一踩︰“活該!讓他們再害人!”
“別踩。”王寧攔住她,把散落的青果都撿進竹籃,“雖不能入藥,埋在藥圃里,倒能讓新苗長得壯些。”他看向林婉兒,拱手道︰“多謝林姑娘仗義執言。”
林婉兒淡淡一笑,指尖拂過藥櫃上的補骨脂︰“我只是看不慣有人糟踐藥材。”她從袖中取出個紙包,“這是我炮制的補骨脂酊,給小寶擦頭皮用,比酒浸的效力更足些。”
王雪接過紙包,見里面是深褐色的藥液,封皮上畫著株小小的補骨脂。她抬頭時,見林婉兒已走出老遠,素色裙擺在晨光里輕輕擺動,像株被風拂動的藥草。
陳老漢拿著新配的藥,顫巍巍地給王寧作揖︰“王掌櫃,真是對不住,差點錯怪了你。”王寧扶住他,把藥包遞過去︰“您按時吃,這鹽炒補骨脂配著杜仲,不出幾日定能見效。”
日頭爬到頭頂時,錢多多背著個大藤筐來了,筐里碼著整整齊齊的補骨脂,黑褐色的果實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王掌櫃,這些都是我從產地直收的好貨,分文不取,算是賠罪。”他抹了把汗,眼神里帶著些愧色,“以前是我糊涂,只想著賺錢,忘了藥材是救人的東西。”
王寧接過藤筐,指尖觸到果實飽滿的弧度,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的話——“藥有藥性,人有人心,兩者若能對得上,便是緣分。”他抬頭看向院角的藥圃,那里新翻的泥土里,剛埋下那些青果,正等著被陽光和雨水喚醒,化作另一種形式的生機。
王雪蹲在灶前煎藥,砂鍋里的補骨脂與杜仲翻滾著,褐色的藥汁泛起細密的泡沫。她忽然想起林婉兒袖口的刺繡,那株補骨脂的根須畫得格外清晰,像無數雙攥緊泥土的手,沉默卻有力量。藥香漫過窗欞時,她看見幾只蜜蜂落在院角的野菊上,翅膀振動的聲音,混著藥碾子的沙沙聲,像支被重新譜過的曲子。
暮春的風裹著槐花香漫進百草堂時,王寧正在裝訂新抄的藥書。宣紙上“補骨脂炮制要訣”幾個字墨跡未干,他蘸著朱砂在“鹽炒入腎”旁畫了個小小的圈,像給這句話系了個結。
“哥,小寶來了!”王雪掀著門簾喊,聲音里帶著雀躍。門口探進顆毛茸茸的腦袋,小寶摘下草帽,露出密密匝匝的黑發——那些新發的絨毛已長成寸許長的短發,像春草漫過了禿坡。他娘跟在後頭,手里捧著面紅綢錦旗,邊角繡著圈金線。
“王掌櫃,您真是活菩薩!”小寶娘把錦旗往櫃台上一鋪,“破故紙補新生”五個金字在日光里閃得人睜不開眼。小寶拽著王寧的衣角,把個紙包塞進他手里,里面是幾顆炒得噴香的南瓜子︰“王大哥,這是俺娘炒的,謝你。”
王寧摸著孩子的頭發,指腹穿過發絲時,想起初見時那片光禿禿的頭皮。他從藥櫃里取出個小瓷瓶︰“這是最後一瓶補骨脂酊,擦完就不用再來了。”瓶身上貼著張紅紙,畫著株簡筆的補骨脂,是王雪的手筆。
正說著,張陽藥師挑著藥擔進來,藤筐里的杜仲還帶著新鮮的斷口。“听說小寶的頭好了?”他放下擔子,粗糲的手掌在小寶頭上輕輕按了按,“我就說王老弟的法子靠譜,補骨脂配黑芝麻,本就是生發的絕配。”
王雪端著剛炒好的補骨脂出來,竹匾里的果實裹著層薄鹽霜,在陽光下像撒了把碎星。“張伯您嘗嘗,這是按林婉兒姑娘說的,加了點茴香同炒,更香了。”她抓起一顆遞過去,自己也塞了顆在嘴里,眉梢眼角都是笑。
張陽嚼著補骨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前幾日去山里采藥,見著片野生補骨脂,長在向陽的坡上,株株都有半人高。”他用手比劃著,“葉子上的腺點黑得發亮,想來結的果實定是上等貨。”
王寧眼楮亮了︰“能采些種子回來嗎?咱藥圃里正好空著塊地。”
“我正有此意。”張陽笑著點頭,“不過那坡陡得很,得等雨後土松了再去。”
說話間,錢多多背著個藤簍進來,簍里裝著些新收的藥材,最上面擺著個竹籃,蓋著塊藍布。“王掌櫃,嘗嘗這個。”他揭開藍布,里面是些黑褐色的果脯,“這是用補骨脂炖的紅棗,我家婆娘試做的,說是能治虛寒咳嗽。”
王寧拿起一塊放進嘴里,甜香里裹著淡淡的辛味,像把溫暖的小傘撐開在舌尖。“手藝不錯。”他贊道,“補骨脂性溫,配紅棗正好中和燥性,倒是個好法子。”
錢多多臉上露出些靦腆的笑︰“都是听了您上次的話,想著藥材不止能入藥。這幾日回春堂關了門,孫玉國帶著手下走了,鎮上的藥材生意倒清淨了。”他頓了頓,從懷里摸出本賬冊,“這是我以前進假藥的賬本,燒了可惜,給您留著做個念想吧,也算警醒我自己。”
王寧翻開賬冊,見上面記著某年某月收過多少青果、多少劣藥,字跡潦草卻透著股貪婪。他合上書冊︰“燒了吧,記著教訓就好。”
錢多多應著,走到灶房門口,把賬冊扔進了余燼里。紙頁蜷曲著化作灰燼,混著補骨脂的藥香飄向窗外,像場遲來的懺悔。
入夜時,林婉兒忽然來訪。她披著件月白披風,披風角沾著些夜露。“明日要去雲游了。”她遞給王寧一個布包,“這是補骨脂的種子,從南方帶來的,比本地的品種更耐旱。”
王寧解開布包,見里面是些飽滿的種子,黑得發亮。“多謝林姑娘。”他想起前幾日劉二狗被攔下的事,忍不住問,“那日夜里,真是你攔住了他?”
林婉兒點頭,指尖劃過窗台上的補骨脂盆栽︰“他舉著火把要燒藥庫,嘴里還念叨著‘燒了這些破紙片子,掌櫃的就不罵我了’。”她輕笑一聲,“我告訴他,補骨脂又名破骨紙,破的是舊疾,補的是生機,哪能說燒就燒?”
“他听進去了?”
“許是吧。”林婉兒望著窗外的月色,“後來見他把火把扔在了溪里,蹲在石頭上哭了半宿。”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對了,張嫂子的泄瀉若再犯,可用補骨脂配核桃肉蒸著吃,比煎湯更溫和。”
王寧送走她,見月光落在藥圃里,新翻的土地泛著銀輝。他把那些種子小心地埋進土里,覆土時想起林婉兒的話——藥材也認人心,你待它誠,它便給你真。
後半夜,王雪被一陣 聲驚醒。她揉著眼楮往外看,見王寧正蹲在藥圃邊,手里拿著個小水壺,給剛種下的種子澆水。月光灑在他的月白長衫上,像落了層薄霜,藥圃里的泥土被澆得發黑,散發出混著草香的潮氣。
“哥,半夜澆啥水啊?”她嘟囔著。
王寧回頭笑了笑︰“林姑娘說,這種子喜歡潤些的土。”他指著泥土里冒出的點點綠意,“你看,這就醒了。”
王雪湊近了才看清,那些剛埋下的種子竟已發了芽,嫩白的芽尖頂著點褐皮,像些害羞的小蟲子。她忽然想起小寶頭上的新頭發,想起張娜日漸紅潤的臉色,想起李嬸又能挎著籃子買菜,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天快亮時,王寧把新抄的藥書放進藥櫃最上層。書里夾著片補骨脂的葉子,是那日雨後撿的,如今已干透,葉脈像張細細的網。他忽然明白,所謂“破舊紙補新生”,補的何止是病痛,更是那些被辜負過的信任,被傷害過的人心。
晨光漫進藥鋪時,王雪正坐在門檻上,給辮梢重新別上朵紫花。她看見張娜端著藥碗從里屋出來,月白衫上的桔梗花像是被陽光熨過,鮮活了許多。遠處傳來張陽藥師的吆喝聲,他挑著藥擔往山里去,竹擔兩頭的藤筐晃悠悠的,里面裝著新采的補骨脂種子,要去撒向更遠的坡地。
櫃台上的錦旗在風里輕輕擺,“破故紙補新生”幾個字,被晨光染成了溫暖的金紅色。
秋陽把百草堂的青石板曬得發燙時,王寧正坐在藥圃邊翻土。鐵鍬插進地里的瞬間,帶起幾顆飽滿的補骨脂——那是春天埋下的種子結出的新果,黑褐色的表皮沾著濕潤的泥土,像串剛從歲月里撈出來的珠子。
“哥,你看誰來了!”王雪舉著個油紙包跑過來,粗布裙擺掃過藥畦里的紫甦,驚起幾只粉蝶。她身後跟著個高瘦的身影,素色布裙洗得發白,袖口的補骨脂刺繡在秋光里泛著柔和的光。
“林姑娘?”王寧直起身,手里的鐵鍬“當啷”落在地上。林婉兒手里提著個藤籃,里面裝著些曬干的補骨脂花,淺紫色的花瓣已經蜷曲,卻仍透著股清勁的香。
“听說你種的補骨脂結果了,特來看看。”林婉兒的目光掠過藥圃,那里的補骨脂長得比人還高,葉片上的黑褐色腺點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來這青石鎮的水土,很合它的性子。”
王雪把油紙包往石桌上一倒,里面是些炒得酥脆的補骨脂︰“這是用新收的果子炒的,加了張伯送的五味子,你嘗嘗。”她抓起一把塞進嘴里, 嚓的脆響混著藥香漫開來。
正說著,小寶蹦蹦跳跳地從巷口跑來,新剪的頭發黑得發亮。他手里舉著支糖葫蘆,見了林婉兒就喊︰“林姐姐,你看我的頭發!”林婉兒笑著摸摸他的頭,指尖穿過發絲時,想起初見時那片光禿禿的頭皮,像幅被重新上色的畫。
“張嫂子呢?”林婉兒問。王雪往屋里努努嘴︰“在教錢掌櫃的婆娘做補骨脂糕呢。”話音剛落,張娜端著個木盤出來,月白衫上沾著些面粉,領口的桔梗花像是落了層雪。“林姑娘嘗嘗?”她把盤子遞過來,里面的糕點呈淺褐色,嵌著些黑芝麻,“用新收的補骨脂磨粉做的,專治虛寒胃痛。”
林婉兒拿起一塊咬了口,溫熱的甜香里裹著淡淡的辛味,像把小傘撐開在胃里。“比我在山里用野蜂蜜做的更合口。”她望著藥圃里的補骨脂,忽然從藤籃里取出個布包,“這是我在雲游時收的老藥方,里面有補骨脂配菟絲子治遺尿的古方,或許對你有用。”
王寧接過布包,展開時見是張泛黃的麻紙,字跡已經模糊,卻能辨認出“破故紙三錢,酒浸一宿”的字樣。他忽然想起父親留下的那本醫書,里面夾著的補骨脂葉片,此刻正壓在新抄的藥書里,成了最好的書簽。
這時,錢多多背著個大藤筐進了門,筐里碼著整整齊齊的藥材,最上面擺著塊牌匾,紅底黑字寫著“誠信藥行”。“王掌櫃,這牌匾是請鎮上老木匠做的,以後我就用這名號,絕不再做虧心事。”他抹了把汗,指著筐里的補骨脂,“這些是給鄰縣藥鋪捎的貨,都按你教的法子挑的,顆顆飽滿。”
王寧看著那些補骨脂,忽然想起孫玉國。听說他走時把回春堂的牌匾劈了當柴燒,灰燼里混著些沒賣完的青果,被錢多多撿來埋進了藥圃——如今那里的補骨脂長得最旺,像是把所有的錯處,都長成了向上的力氣。
日頭偏西時,張陽藥師挑著藥擔回來,藤筐里裝著些新鮮的杜仲,斷口處滲出晶瑩的膠絲。“山里的補骨脂也結果了,我采了些種子,明年咱們再多闢些地。”他把筐里的種子倒在石桌上,與新收的補骨脂混在一起,黑褐相間,像盤沒下完的棋。
林婉兒要走時,王寧往她的藤籃里裝了些新收的補骨脂︰“這是用你說的法子種的,鹽炒之後效力更足。”林婉兒接過籃子,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這是補骨脂筋的藥酒,治風濕痹痛很管用,留給陳老爹吧。”
王雪送她到巷口,見林婉兒的身影漸漸融進夕陽里,素色裙擺飄動的樣子,像株被風推著走的補骨脂。她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往回跑,辮梢的紫花在秋光里劃出道弧線。
“哥!你看這個!”她舉著片葉子沖進藥圃,那是片補骨脂的枯葉,葉脈間藏著顆小小的種子,“它自己把種子藏在葉子里呢!”王寧接過葉子,見那種子緊緊嵌在葉脈織成的網里,像個被妥帖收藏的秘密。
暮色漫上藥圃時,王寧坐在石桌邊,看著張娜把新收的補骨脂倒進陶罐。鹽粒落在果實上的聲音,像場細碎的雪。他忽然想起林婉兒說的話︰“藥材最是誠實,你對它用幾分心,它就給你幾分效。”
遠處傳來錢多多的吆喝聲,他正挑著補骨脂糕往鎮東頭去,木梆子敲出“咚咚”的聲響,混著藥圃里的蟲鳴,像支被歲月泡軟的歌謠。王雪蹲在灶前煎藥,砂鍋里的補骨脂與肉豆蔻翻滾著,褐色的藥汁泛起細密的泡沫,把整個屋子都浸成了暖色調。
王寧望著藥圃里搖曳的補骨脂,忽然覺得這株草就像青石鎮的日子——看似普通的根睫,卻在泥土里悄悄織著網,把人心、信任、歲月,都織成了最結實的縴維。月光爬上藥圃時,他仿佛看見那些深埋的種子,正在黑暗里悄悄鼓脹,等著在下個春天,長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