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揉碎的棉絮,纏在青黛色的山尖上。百草堂的門板剛卸下最後一塊,王寧已坐在藥案前,指尖捻著枚橢圓的黃果。果皮上覆著層薄薄的白霜,他用指腹輕輕一抹,露出底下蜜蠟般的光澤,頂端五個深褐色的眼狀凹點,正對著窗欞透進的晨光,像五顆凝住的星子。
“哥,這五眼果曬得差不多了吧?”王雪端著竹篩進來,粗布圍裙上沾著些黃褐色的藥渣。她梳著雙丫髻,鬢角別著朵曬干的野菊,是昨兒上山采藥時摘的。竹篩里攤著切開的南酸棗,果肉蜷成琥珀色的卷,空氣里飄著酸甜的氣息,混著藥櫃里飄出的當歸香,在晨光里漫開。
王寧抬頭時,眼角的細紋在光影里動了動。他穿件月白長衫,袖口磨得發毛,卻漿洗得筆挺,左手食指第二節有圈淺褐色的繭——那是常年切藥磨出來的。“再曬三日,等果肉收得像蜜餞般硬實,才能入罐。”他把手里的南酸棗放進竹篩,“後山那幾株老樹,今年結的果格外飽滿,核上的‘眼’都透著靈氣。”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孩童的哭嚎。李嬸抱著孫子小寶沖進藥鋪,孩子臉漲得通紅,小手捂著肚子直打滾。“王藥師,您快看看!小寶這三天沒好好吃飯,夜里哭到天亮,剛才還吐了酸水。”李嬸的粗布帕子濕了大半,沾著孩子的淚。
王寧放下竹篩,指尖搭上小寶的手腕。孩子的脈搏浮而快,像被風吹動的槐樹葉。他又掀開小寶的眼皮看了看,眼底泛著淡淡的青。“是食積了。”他轉身從藥櫃第三層抽出個陶罐,舀出兩勺曬干的南酸棗果肉,“雪丫頭,取灶上的陶罐,加三碗山泉水,慢火煮半個時辰。”
王雪應著去了,灶間很快飄出更濃的酸甜味。王寧摸了摸小寶的頭,聲音放得輕︰“是不是偷吃了你爹藏的柿餅?”小寶噙著淚點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李嬸在旁直嘆氣︰“這孩子,說了多少次柿餅滯氣,偏不听。”
半個時辰後,王雪端來一碗琥珀色的藥湯,撇去浮沫的湯面上浮著層細密的油光。王寧用小勺舀了點,吹涼了遞到小寶嘴邊︰“嘗嘗,比柿餅甜呢。”小寶咂了咂嘴,竟主動張開嘴喝起來。不過半日,孩子便拉了些酸臭的稀便,到傍晚時已能啃半個饅頭,夜里也沒再哭鬧。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整個山村。連著幾日,百草堂門前排起長隊,都是家里孩子積食的村民。王寧讓王雪把南酸棗湯裝在粗瓷大碗里,放在門口的石桌上,誰來都能舀一碗帶走,分文不取。張娜坐在藥案旁記賬,她總愛穿件靛藍布衫,領口繡著朵小小的金銀花——那是王寧送她的定情信物。她看著丈夫忙前忙後,偶爾遞塊濕布讓他擦汗,眼里的笑意比院角的梔子還甜。
這天傍晚,王寧正指揮著村民往院里搬新采的南酸棗,對面回春堂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孫玉國倚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串蜜蠟佛珠,一身藏青綢緞長衫在暮色里泛著油光。他顴骨很高,笑起來眼角的肉往太陽穴扯,總讓人想起山里的狐狸。
“王藥師這五眼果,倒是比金元寶還金貴。”孫玉國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不過是些野果子,竟能讓全村人圍著你轉。”
王寧直起身,指縫里還沾著南酸棗的果肉渣︰“孫掌櫃說笑了,藥材無貴賤,能治病的就是好東西。”他彎腰撿起顆掉在地上的南酸棗,吹了吹上面的土,“就像這五眼果,在山里是野果,入藥了便是治病的藥。”
孫玉國“嗤”了聲,身後的劉二狗往前湊了湊,這人左眼眉骨上有道疤,是去年跟人搶藥材時被砍的。“王掌櫃,我們孫掌櫃說,您這果子煮的湯,說不定加了別的東西。”劉二狗的聲音又粗又啞,像被煙燻過的竹筒。
王寧還沒答話,張娜已站了起來,手里的賬本“啪”地合上︰“劉管事這話是什麼意思?百草堂開門做生意,憑的是良心,哪像有些人,去年把發霉的陳皮當新貨賣。”
孫玉國的臉沉了沉,佛珠轉得更快了︰“張夫人說話可得憑證據。”他瞥了眼百草堂院里堆著的南酸棗,忽然笑了,“王藥師若不介意,明日我讓二狗送些新采的山藥來,也算給孩子們補補。”
王寧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拒絕,孫玉國已轉身進了回春堂,門“砰”地關上,帶起的風卷著幾片枯葉,落在百草堂的門檻邊。
夜里,王寧躺在竹床上,听著院外的蟲鳴,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張娜給他扇著蒲扇,輕聲道︰“孫玉國那人,向來無利不起早,他平白送山藥做什麼?”
王寧望著窗紙上晃動的樹影,那是院外的南酸棗樹枝被風吹的。“不管他打什麼主意,咱們的藥材不能出問題。”他坐起身,“我去看看白天曬的果肉。”
月光像流水,淌在院子里的竹篩上。王寧挨個翻看,忽然停在最西邊的那個竹篩前——那篩子里的南酸棗果肉,邊緣泛著點異樣的黑,聞起來除了酸甜味,還藏著絲若有若無的霉味。他捻起一塊,指尖觸到些黏膩的粉末,不像是果肉本身的質感。
“怎麼了?”張娜也跟了出來,手里提著盞油燈。燈光照亮王寧的臉,他的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有人在果肉里摻了東西。”王寧的聲音壓得很低,“你看這霉點,像是被人撒了受潮的麩皮。”他忽然想起孫玉國白天的眼神,像鷹盯著兔子,“是劉二狗。”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村民抱著孩子來鬧。說喝了百草堂的南酸棗湯,孩子不僅沒好,反而拉起了肚子。李嬸也來了,臉色為難︰“王藥師,小寶今早又吐了,是不是……是不是這果子有問題?”
王寧看著院里被打翻的藥碗,瓷片上沾著的果肉邊緣,正是昨夜看到的那種黑斑。他深吸一口氣,對眾人說︰“大家信我一次,今日我親自去後山采新果,重新煮湯,分文不取。若再出問題,百草堂任憑大家處置。”
人群里有人點頭,也有人竊竊私語。王寧轉身回屋取了采藥籃,張娜急忙塞給他兩個窩頭︰“山路滑,早去早回。”他接過窩頭時,觸到妻子指尖的微涼,抬頭時,看見她眼里的擔憂像晨霧般濃。
剛走出村口,就見護道者林婉兒站在老槐樹下。她總穿件灰布道袍,背上的藥簍里插著把青銅藥鋤,據說這鋤子傳了三代。“王藥師,我陪你上山。”林婉兒的聲音很淡,卻透著股讓人安心的力量,“孫玉國的人,昨晚在後山的南酸棗樹下徘徊了很久。”
王寧心里一緊,加快了腳步。山路兩旁的野花沾著露水,他卻沒心思看。他知道,這場關于五眼果的風波,才剛剛開始。
日頭爬到竹梢時,王寧和林婉兒才背著滿簍的南酸棗回到村里。剛到百草堂門口,就見王雪蹲在石階上抹眼淚,粗布圍裙上洇著片深褐色的漬痕,像是被什麼燙過。
“怎麼了?”王寧扔下藥簍就奔過去,指尖剛踫到妹妹的胳膊,就被她疼得一縮。王雪的右小臂上起了串燎泡,最大的那個已經破了,淡黃色的膿水順著胳膊肘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我……我看灶上的水開了,想先把陶罐刷出來,等著煮新采的五眼果。”王雪抽著鼻子,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沒留神被蒸汽掀了鍋蓋,沸水就潑下來了。”
張娜正拿著布巾給王雪擦胳膊,眼圈紅得像山里的野櫻桃︰“我剛去前村送藥回來,就見她疼得在灶間打滾。孫玉國剛才還來過,站在門口說風涼話,說咱們百草堂的人連自己都治不好,還敢給別人看病。”
王寧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沉。他扶著王雪進了里屋,讓她趴在床榻上,胳膊伸在床邊。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傷口上,那片紅腫的皮膚像被火燒過的樹皮,燎泡破處露出粉白色的肉,看著就讓人揪心。
“哥,會不會留疤啊?”王雪的聲音帶著哭腔,女孩子家誰不愛惜自己的胳膊。
王寧沒說話,轉身從藥櫃最底層拖出個落著薄塵的木箱。箱子打開時,一股淡淡的澀味飄了出來,里面碼著幾塊灰褐色的樹皮,邊緣還帶著清晰的年輪,正是去年冬天剝的南酸棗樹皮,已經陰干了半年。他取了塊巴掌大的樹皮,放在青石藥碾上,碾輪碾過樹皮的聲音沙沙響,像秋雨打在枯葉上。
“這樹皮能行嗎?”張娜站在旁邊,手里攥著塊干淨的棉布,指節都捏白了。
“放心。”王寧的聲音很穩,碾輪在他手下轉得均勻,“《本草圖經》里記著,南酸棗樹皮‘斂瘡止血,勝于他藥’。去年我給山那邊的陳老爹治燙傷,用的就是這個,如今他胳膊上連個印子都沒留。”他碾著樹皮,忽然想起陳老爹送來的那筐野核桃,心里暖了暖。
說話間,樹皮已碾成了細粉,像把被風吹碎的暮色。王寧取來些煮沸過的山泉水,慢慢倒進藥粉里,調成糊狀。他先用溫水把王雪的傷口擦干淨,動作輕得像撫摸剛出生的雛鳥,然後用竹片挑起藥糊,小心翼翼地敷在燙傷處。
“有點涼,忍忍。”他輕聲說。王雪“嗯”了一聲,起初還咬著嘴唇,過了片刻,忽然松了口氣︰“好像……不那麼疼了。”
剛敷好藥,院門口就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劉二狗叉著腰站在院里,身後跟著兩個回春堂的伙計,每人手里都提著個黑漆木盒。“王藥師,我們孫掌櫃听說王姑娘燙傷了,特意讓我送點好藥來。”劉二狗眉骨上的疤在日頭下泛著光,“這可是孫掌櫃托人從城里帶來的‘玉露膏’,抹上三天就能好,比某些野樹皮管用多了。”
王寧站在屋門口,擋住他們往里走的路︰“替我謝過孫掌櫃,心意領了,藥就不必了。”
“哎,王藥師這是不給面子啊?”劉二狗往前湊了湊,鼻子幾乎要踫到王寧的衣襟,“難不成是怕我們的藥太靈,顯不出你們百草堂的本事?”他故意提高了嗓門,引得路過的村民都停下腳步來看熱鬧。
張娜從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剛敷過藥的布巾,上面還沾著南酸棗樹皮的碎屑︰“我們家的藥雖然是山里采的,卻比某些金玉其外的藥膏干淨。”她把布巾往石階上一放,“大家看看,這是南酸棗樹皮,治燙傷最是穩妥,不像有些藥,看著光鮮,里頭摻了鉛粉,當時管用,過後卻留一輩子疤。”
村民里有人點頭︰“去年我家柱子被火鉗燙了,就是王藥師用樹皮治好的。”“回春堂的藥膏是貴,上次我買了盒治凍瘡的,抹了反倒更腫了。”
劉二狗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梗著脖子道︰“你們懂什麼?這是城里的稀罕物!”他見沒人搭理,又沖屋里喊︰“王姑娘,你就甘願用野樹皮治傷,不怕胳膊爛掉?”
王雪在屋里听得清楚,忍著疼揚聲說︰“我哥的藥比什麼都管用!不用你操心!”
正吵著,孫玉國慢悠悠地晃了過來,手里依舊捻著那串佛珠。“哎呀,都圍在這兒做什麼?”他假惺惺地皺起眉,“二狗不懂事,打擾王藥師給姑娘治傷了。”他話鋒一轉,看向圍觀的村民,“不過話說回來,燙傷可不是小事,耽誤了會出大問題的。我這玉露膏雖然貴點,但療效擺在那兒,王藥師要是信得過,我分文不取送你們一盒。”
王寧冷冷地看著他︰“孫掌櫃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我百草堂的人,向來只用自己配的藥。”他轉身進了屋,拿出剛才碾剩下的南酸棗樹皮,“大家看清楚,這是南酸棗的樹皮,剝的時候只取老皮,不傷樹干,陰干後入藥,收斂止血最是穩妥。”他把樹皮遞給身邊的李叔,“李叔您去年見過,是不是?”
李叔掂了掂手里的樹皮,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去年我家老婆子被熱水燙了,就是用這個治好的,一點疤都沒留。”
孫玉國的臉色沉了沉,佛珠轉得飛快。他知道再糾纏下去討不到好,哼了一聲︰“既然王藥師如此有信心,那我就等著看結果了。”說罷甩袖就走,劉二狗等人趕緊跟了上去,出門時還故意撞了下門框,發出“ 當”一聲響。
看熱鬧的村民漸漸散去,王寧重新給王雪換了藥。張娜端來碗剛熬好的小米粥,輕聲道︰“孫玉國肯定沒安好心,咱們得防著點。”
王寧點點頭,目光落在院里那棵小南酸棗樹上。那是去年他親手栽的,如今已經長到齊腰高,葉片在風里輕輕搖晃,像無數只小手在打招呼。“他越是不安好心,咱們越要把藥做好。”他拿起一塊樹皮,在手里掂了掂,“這五眼果全身都是寶,斷不能讓他們玷污了名聲。”
傍晚時分,林婉兒提著個竹籃來了,里面裝著些剛采的蒲公英。“這草搗成汁敷在傷口周圍,能消腫。”她把蒲公英放在桌上,“我剛才去後山,見孫玉國的人在咱們常去的那幾棵南酸棗樹下轉悠,好像在砍什麼。”
王寧心里一緊︰“他們砍樹?”
“不像,倒像是在剝樹皮。”林婉兒的眉頭皺了起來,“許是想學著你做藥?”
張娜在旁接口道︰“他們哪懂分寸?南酸棗樹皮要選十年以上的老樹,還得是春秋兩季剝,剝的時候最多取三分之一,不然樹就活不成了。”她嘆了口氣,“怕是要糟蹋了那些好樹。”
王寧走到窗邊,望著後山的方向。夕陽把山尖染成了金紅色,那片南酸棗林就在山坳里,像藏著無數秘密的寶庫。他知道,孫玉國不會善罷甘休,這場圍繞著五眼果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他能做的,就是守好這份藥,守好這份心。
秋雨連下了三日,山路上的泥窪里積著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王寧正在藥鋪里翻曬南酸棗根,那些剛挖來的根須裹著濕泥,像老爺爺的花白胡須,晾在竹架上散發著清苦的氣息。張娜坐在門邊納鞋底,針尖穿過布面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雨聲,倒有幾分安寧。
忽然,院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夾著粗重的喘息。林婉兒掀開門簾闖進來,雨水順著她的灰布道袍往下滴,背上的藥簍歪在一邊,里面的藥鋤晃得叮當作響。“王藥師,快去看看!錢掌櫃在山里摔了!”
王寧手一抖,手里的南酸棗根掉在竹篩上。“怎麼回事?”他急忙扯過牆上的簑衣,往身上一披。
“錢掌櫃今早進山收南酸棗,說是想趕在雨前多收些。”林婉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剛才我在半山腰撞見他的伙計,說他為了采懸崖上那棵老樹上的果,腳下一滑摔進了溝里,腿腫得像發面饅頭,站都站不起來。”
張娜已站起身,把納了一半的鞋底往竹籃里一塞︰“我去拿藥箱。”她記得藥箱里常備著搗碎的南酸棗根,那是王寧特意準備的,說這根入藥最能活血止痛。
三人踏著泥濘往山里趕,雨絲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快到山坳時,就听見錢多多的痛罵聲,夾雜著鄭欽文的假惺惺的勸慰。王寧撥開擋路的酸棗枝,看見錢多多躺在塊青石上,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歪著,褲管被血浸透,黏在腫脹的小腿上。鄭欽文蹲在旁邊,手里拿著塊黑乎乎的藥膏,正想往傷口上抹。
“住手!”王寧大喝一聲,幾步沖到跟前。他認得鄭欽文手里的藥膏,那是用天南星熬的,雖能消腫,卻有大毒,若是破皮敷上,怕是要爛到骨頭里。
鄭欽文嚇了一跳,手里的藥膏掉在泥里。他斜著眼看王寧,嘴角撇出點笑︰“王藥師來得正好,錢掌櫃這傷,怕是只有你那寶貝五眼果能治了。”他故意往旁邊挪了挪,露出錢多多那條腫得發亮的腿,“不過我剛才已經給錢掌櫃敷了點活血的藥,說不定能起點作用。”
錢多多疼得額頭冒汗,看見王寧像見了救星︰“王藥師,快救救我!這腿像是要斷了,鄭老弟給的藥敷上,疼得更厲害了。”他穿著件藏青綢褲,此刻沾滿了泥污,往日里油光水滑的辮子也散了,沾著草屑。
王寧沒理鄭欽文,蹲下身輕輕撕開錢多多的褲管。傷口周圍的皮膚又紅又紫,像熟透的桑葚,腳踝處腫得像個紫茄子,輕輕一踫,錢多多就疼得直抽氣。“骨頭沒斷,是筋扭傷了,還積了瘀血。”王寧摸了摸他的腳踝,“幸好沒傷到骨頭。”
他從藥箱里拿出個小陶罐,里面裝著酒泡的南酸棗根,褐色的根塊在酒里泡得發脹,散發著濃烈的藥味。“雪丫頭前幾日剛釀的米酒,泡這根正好。”王寧倒出些根塊,放在青石上用石頭砸碎,又從藥箱里取出些新鮮的南酸棗葉,搗成泥和進去,“這根能祛風利濕,配上葉子消腫,敷上就能止痛。”
鄭欽文在旁冷笑︰“王藥師又拿這些野草根糊弄人?錢掌櫃可是城里來的貴人,金貴著呢。”
錢多多喘著氣擺手︰“別吵……誰能治好我的腿,我就信誰。”他疼得牙關打顫,額頭上的汗珠滾進衣領里。
王寧沒工夫跟鄭欽文置氣,把搗好的藥泥敷在錢多多的腳踝上,又用干淨的麻布纏好。“這藥要敷三個時辰,期間不能踫水。”他又從藥箱里拿出個紙包,里面是曬干的南酸棗根粉末,“回去後用這粉末煮水喝,每日兩服,連喝五天,瘀血就能散了。”
錢多多試著動了動腳,果然沒剛才那麼疼了,眼里露出些喜色︰“多謝王藥師……多少錢,我給你雙倍。”
“錢掌櫃先養傷,藥錢不急。”王寧收拾著藥箱,“倒是鄭管事剛才給的藥,最好別再用了。”他瞥了眼掉在泥里的藥膏,“那是天南星,有毒,敷破皮的傷口會出事。”
鄭欽文的臉一下子白了,梗著脖子道︰“你胡說!那是上好的活血藥!”
“是不是胡說,鄭管事心里清楚。”林婉兒在旁冷冷開口,她剛才撿了片天南星的葉子,“這葉子邊緣有鋸齒,根塊圓球形,毒性不小,尋常郎中都知道破皮不能用。”她把葉子扔在鄭欽文腳邊,“孫掌櫃讓你來送藥,怕是沒安好心吧?”
鄭欽文被說中了心事,眼神有些慌亂,嘴里卻不肯認輸︰“我……我只是好心幫忙,既然錢掌櫃信王藥師,那我就先走了。”說罷灰溜溜地鑽進了樹林,連傘都忘了拿。
雨漸漸小了,王寧讓跟著錢多多的伙計去村里叫人來抬擔架。錢多多靠在青石上,看著纏在腳踝上的麻布,忽然嘆了口氣︰“我原以為城里的藥才是好東西,沒想到這山里的野樹根這麼管用。”他想起剛才鄭欽文那慌張的樣子,心里也明白了幾分,“孫玉國那人,怕是真沒安好心。”
王寧坐在他旁邊,撿起塊掉在地上的南酸棗,擦掉上面的泥︰“這五眼果在山里長了幾十年,什麼風雨沒見過?藥性扎實著呢。”他把南酸棗遞給錢多多,“嘗嘗,酸中帶甜,能提神。”
錢多多咬了一口,酸澀的汁水在嘴里炸開,嗆得他咳嗽起來,倒真把疼勁兒壓下去了些。“這果子……味道真特別。”他咂咂嘴,“等我傷好了,一定多收些,不光做藥材,還能做果脯。”
傍晚時,村民們抬著擔架把錢多多送回了村里的客棧。王寧囑咐客棧老板按時給換藥,才帶著藥箱往回走。雨已經停了,夕陽從雲縫里鑽出來,把山路染成了金黃色。路邊的南酸棗樹被雨水洗得發亮,葉子上的水珠滾落在根須上,像是在給根須喂水。
“孫玉國讓鄭欽文來送毒藥,怕是想讓錢掌櫃記恨咱們。”張娜走在王寧身邊,聲音有些擔憂,“錢掌櫃是大藥材商,要是被他記恨,以後咱們的藥材不好賣了。”
王寧望著遠處的山影,那里長著成片的南酸棗林。“藥材好不好,不在于名氣,在于療效。”他想起錢多多剛才的樣子,“錢掌櫃是個聰明人,分得清好壞。”他頓了頓,“倒是孫玉國,怕是要狗急跳牆了。”
話音剛落,就見林婉兒從前面的岔路口拐出來,手里拿著塊樹皮。“你們看,這是從後山那棵老南酸棗樹上剝下來的。”樹皮邊緣很不整齊,像是被人用刀亂砍的,“孫玉國的人把那棵百年老樹的皮剝了大半,樹怕是活不成了。”
王寧的心沉了下去。那棵老南酸棗樹是村里的寶貝,結的果實最大,根須也最粗壯,是他每年采根入藥的首選。“這群混蛋。”他攥緊了拳頭,指節都捏白了。
張娜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別氣壞了身子,咱們再想辦法。”
王寧看著手里那塊被雨水泡軟的南酸棗根,忽然覺得這根須像極了山里人的性子,看著普通,卻深深扎在土里,再大的風雨也難不倒。他深吸一口氣,往村里走去。不管孫玉國耍什麼花樣,他都要守好這些南酸棗,守好這份救人的心意。
秋夜的風帶著山澗的涼意,刮得百草堂院角的南酸棗樹葉沙沙作響。王寧正坐在燈下整理藥賬,案頭攤著幾張泛黃的紙,上面記著這月采的南酸棗果實、樹皮和根須的數量。張娜在旁縫補著藥袋,粗麻線穿過布面的聲音,和窗外的蟲鳴攪在一起,倒有幾分安穩。
忽然,院外傳來“嗤啦”一聲輕響,像是火星落在干草上的聲音。王寧猛地抬頭,鼻尖嗅到一絲異樣的焦糊味,混著南酸棗果實曬干後的甜香,顯得格外刺鼻。“什麼味道?”他起身推開窗,月光下,院牆邊那堆剛曬干的南酸棗果肉正冒著青煙,幾縷火苗像毒蛇的信子,正順著風往藥棚的方向竄。
“不好!”王寧抄起門邊的水桶就沖了出去。張娜也跟著跑出來,手里拎著個銅盆,里面是剛接的井水。兩人手忙腳亂地潑水,可那火苗像是長了腳,沾著干燥的果肉越燒越旺,轉眼間就舔到了搭棚的竹桿。
“快!去叫人!”王寧沖張娜喊,自己則脫下長衫,蘸了水往火苗上撲。長衫很快被燒出幾個洞,滾燙的火星濺在胳膊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不敢停手——藥棚里還堆著今年新收的南酸棗根,那是準備給山里幾個風濕病人過冬用的。
就在這時,院牆外閃過個黑影,手里還提著個空油壺,轉身就往巷口跑。王寧眼角余光瞥見那人眉骨上的疤,心里咯 一下︰是劉二狗!
“抓賊!”王寧大吼一聲,顧不上滅火,拔腿就追。可剛跑出兩步,就被腳下的水滑了一跤,等爬起來時,黑影早已沒了蹤影。他氣得一拳砸在門框上,指關節磕得生疼。
“別追了!先救火!”張娜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已經叫來了鄰居,李叔帶著幾個後生扛著梯子趕來,有的爬上棚頂拆竹桿,有的提著水桶潑水,忙亂了半個時辰,總算把火撲滅了。藥棚燒塌了半邊,地上的南酸棗果肉變成了黑乎乎的炭塊,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聞著讓人心疼。
王寧蹲在地上,撿起塊沒燒透的果肉,上面還能看見五個眼狀的凹點,如今卻被煙火燻得發黑。“這群喪良心的。”他聲音發啞,眼里像塞了沙子。
“肯定是孫玉國干的!”李叔氣得直跺腳,手里的扁擔被攥得咯吱響,“白天還見劉二狗在院牆外轉悠,當時就覺得不對勁!”
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罵起來,有的說要去砸了回春堂,有的說要去報官。王寧站起身,擺擺手︰“大家別沖動。沒有證據,鬧起來反而讓他鑽空子。”他望著對面黑沉沉的回春堂,那里一點燈火都沒有,像是蟄伏的野獸,“他越是急著毀咱們的藥,越說明心里有鬼。”
正說著,巷口傳來腳步聲,張陽背著藥箱走了過來。他是王寧的師兄,在鄰村開了家藥鋪,今兒特意來送新曬的金銀花。“剛到村口就听說著火了,沒傷著人吧?”張陽的聲音很沉,他看著燒毀的藥棚,眉頭擰成了疙瘩。
“人沒事,就是藥燒了不少。”王寧把剛才看到劉二狗的事說了一遍。
張陽听完,從藥箱里拿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被燒黑的布片︰“我剛才在回春堂後牆根撿到的,上面沾著煤油味,還有點沒燒透的南酸棗果肉。”他把布片遞給王寧,“這就是證據。”
王寧眼楮一亮︰“師兄怎麼想到去那兒找?”
“孫玉國那人,我比你了解。”張陽蹲下身,撿起塊燒焦的果肉,“他做這種事,向來不會清理干淨尾巴。”他忽然笑了笑,指著果肉上那五個眼狀凹點,“你看,這五眼果燒了都留著印記,就像有些人做了壞事,總留著證據。”
第二天一早,村民們自發地聚在百草堂門口。有人送來自家曬的南酸棗,有人幫忙修補藥棚,連平時不大說話的獵戶老陳,都扛來幾根粗壯的木料,說是給藥棚當柱子。王寧看著院里堆得像小山似的藥材,眼眶有些發熱。
孫玉國卻不知死活,帶著劉二狗和鄭欽文堵在門口,手里搖著扇子︰“王藥師這是怎麼了?好好的藥棚怎麼燒了?莫不是自己不小心引的火吧?”
王寧沒說話,張陽走上前,把那幾塊沾著煤油的布片扔在地上︰“孫掌櫃還是先看看這個吧。昨晚有人看見劉管事提著油壺在百草堂牆外磚悠,這布片上的煤油味,跟你家後牆根的一模一樣。”
劉二狗的臉瞬間白了,往後縮了縮。孫玉國的扇子搖得更快了︰“張藥師可別血口噴人,一塊破布能說明什麼?”
“那這個呢?”林婉兒從懷里掏出個小陶罐,里面裝著些黑色的粉末,“這是從燒毀的藥堆里找到的,摻了硫磺,尋常藥材不會有這個。我記得上個月孫掌櫃從城里進了一批硫磺,說是要做火藥驅野獸,不知怎麼會跑到百草堂的藥堆里?”
村民們一下子炸了鍋,紛紛指著孫玉國罵起來。李嬸更是沖上前,指著他的鼻子︰“怪不得前幾日你總在百草堂門口轉悠,原來是憋著壞呢!”
孫玉國見眾怒難犯,額頭冒出冷汗,轉身想走,卻被幾個後生攔住了去路。“孫掌櫃想走?”張陽的聲音冷得像山澗的冰,“毀了藥材,還想害人,這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正在這時,錢多多拄著拐杖來了,他的腳踝已經消腫,走路還不太利索。“我來說句公道話。”錢多多看著孫玉國,眼里滿是鄙夷,“前幾日鄭管事給我敷的毒藥,就是孫掌櫃讓他送的。若不是王藥師及時趕到,我這腿怕是要廢了。”他又轉向村民,“這種心術不正的人,留著只會禍害村子!”
人證物證俱在,孫玉國再也裝不下去,癱在地上像灘爛泥。劉二狗和鄭欽文也嚇得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求饒。
張陽看著眼前這幕,忽然提高了聲音︰“大家看這五眼果的核!”他撿起個被燒裂的南酸棗核,頂端的五個眼狀凹點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頂端有五眼,像是在看著咱們。做人做事,都得對得起天地良心,不然遲早會被這‘五眼’看穿!”
村民們齊聲應和,有人提議把孫玉國送官,有人說要查封回春堂。王寧看著孫玉國那副狼狽相,心里沒有快意,只覺得有些沉重。他走到院門口,望著後山那片南酸棗林,晨光穿過樹葉灑下來,像撒了滿地的金粉。
這場風波,總算要過去了。但他知道,守護這些藥材,守護這份良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開春的第一場雨,把百草堂門前的青石板洗得發亮。王寧蹲在門檻邊,手里捏著顆飽滿的南酸棗種子,指尖輕輕摩挲著種皮上細密的紋路。張娜端著剛熬好的藥湯從屋里出來,靛藍布衫的衣角沾著點泥土——那是今早栽樹時蹭上的。
“錢掌櫃派人送的新陶罐到了,說是特意請景德鎮的師傅燒的,專用來存南酸棗果肉。”張娜把藥碗放在石桌上,熱氣騰起,在晨光里散成淡淡的霧,“他還說,等秋收了,要把咱們的五眼果脯賣到城里去。”
王寧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去年那場風波後,孫玉國被官府帶走,回春堂的鋪子改成了村塾,劉二狗和鄭欽文也跟著離開了村子。倒是錢多多,傷好後不僅常來村里收藥材,還托人帶了本《本草綱目》給王寧,書頁里夾著張字條,寫著“良藥當濟世,而非逐利”。
院牆外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李嬸家的小寶跑在最前面,手里舉著串用南酸棗核串成的手鏈,五個眼狀的凹點被磨得光滑,在陽光下亮晶晶的。“王大叔,這果子核真好看!”小寶舉著手鏈沖進院,袖口沾著的草屑落在新栽的樹苗上。
那是棵剛抽芽的南酸棗樹,就種在去年燒毀的藥棚舊址上。樹干雖細,卻挺得筆直,嫩葉像翡翠做的小扇子,在風里輕輕搖晃。王寧站起身,拍了拍小寶的頭︰“等它長大了,結的果子給你做消食湯。”
正說著,林婉兒背著藥簍走進來,灰布道袍上沾著露水。她從藥簍里拿出塊樹皮,邊緣齊整,帶著新鮮的斷口︰“後山那棵被剝了皮的老槐樹旁,自己冒出棵南酸棗苗,我把它移到藥圃里了。”她把樹皮放在石桌上,“這是從那棵百年老南酸棗樹上取的,去年被孫玉國的人剝了皮,沒想到開春竟發了新芽,樹皮也能入藥了。”
王寧拿起樹皮細看,斷口處泛著淡淡的青,還能聞到清苦的藥香。他忽然想起張陽臨走時說的話︰“草木比人有韌性,只要根還在,就能活下去。”張陽開春後回了鄰村,臨走前把那本批注過的《神農本草經》留給了王寧,書頁里關于南酸棗的記載旁,寫著“性溫,善養人,亦善養心”。
日頭爬到竹梢時,村民們扛著鋤頭來幫忙翻藥圃。張陽的徒弟也來了,帶來一捆曬干的金銀花,說是師傅讓送來配南酸棗湯的。“師傅說,南酸棗配金銀花,既能消食,又能清熱,最適合春夏時節喝。”小徒弟年紀不大,說起藥材卻頭頭是道,長衫袖口別著的藥香香囊,和王寧的那個一模一樣——那是張娜去年繡的,一個繡著酸棗花,一個繡著金銀花。
王雪蹲在藥圃邊,給剛種下的南酸棗種子澆水,右小臂上的疤痕早已淡得看不見。去年冬天,她用自己熬的南酸棗膏治好了鄰村張大娘的凍瘡,如今村里的姑娘們都愛來向她討教制膏的法子,竹籃里總裝著新采的南酸棗葉。
“哥,張師兄說的那處懸崖,真有開紫色花的南酸棗?”王雪直起身,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鬢角的野菊別針晃了晃——那是用去年的干花重新別上的。
王寧正在教小寶辨認南酸棗根,聞言點點頭︰“等你再長大些,我帶你去看看。那棵樹長在石縫里,根扎得深,結的果子最是酸甜。”他想起去年深秋,和林婉兒在懸崖上采藥,看見那棵南酸棗樹的根須從石縫里伸出來,纏著岩石,像無數只堅韌的手。
傍晚時分,藥圃里的活計都忙完了。村民們坐在石凳上,喝著王寧煮的南酸棗茶,茶湯琥珀色,浮著幾粒金銀花,喝進嘴里,酸甜里帶著清苦,余味卻甘醇。張娜端來剛蒸好的南酸棗糕,軟糯的糕體里嵌著果肉,引得孩子們圍著石桌轉。
王寧坐在老槐樹下,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覺得,這南酸棗就像山里的人,看著普通,卻藏著韌性。果肉能消食,樹皮能斂瘡,根須能止痛,就像村民們,各有各的本事,卻總在需要時擰成一股繩。
月光升起來時,王寧拿出張陽留下的《神農本草經》,在油燈下翻到南酸棗那一頁。借著燈光,他看見書頁空白處有行小字,是張陽補寫的︰“草木比人有靈性,你待它以誠,它便予你以藥。”王寧提筆蘸了墨,在旁邊添了一句︰“醫者亦如是,心誠則藥靈。”
窗外的新栽南酸棗樹,葉子在月光里輕輕搖晃,像在應和著什麼。遠處的山影沉沉,那片南酸棗林在夜色里靜默生長,根須往深處扎,枝葉向高處伸,就像這山里的藥香,年復一年,縈繞在村莊的煙火里,也縈繞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