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鎮的秋意是裹著山風來的。檐角的銅鈴剛響過三遭,王寧已將最後一簸箕竹葉椒果實攤在藥鋪前的青石板上。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艷紅的果實上滾出細碎的金斑,混著辛辣中帶點清苦的香氣,漫過\"百草堂\"的烏木牌匾。
\"王掌櫃,再給我稱兩錢椒果。\"賣豆腐的陳婆子裹緊藍布頭巾,袖口沾著白霜,\"自打喝了你的椒果生姜湯,夜里胃里那股寒氣總算順了。\"
王寧應聲回頭,粗布褂子的肘部磨出淺白的毛邊,左手食指第二節有道淺疤——那是去年采竹葉椒時被枝刺劃的。他抓起銅秤,秤砣撞得秤桿叮咚響︰\"陳嬸,這椒果性烈,你陰虛體質,這次少放些,配伍的生姜也減半。\"他說話時眼尾的細紋會輕輕動,像在掂量每句話的分量,這是十年藥齡養出的習慣。
里屋傳來搗藥的悶響,張娜正用青石臼碾著竹葉椒葉。她總愛穿月白布衫,領口別著枚銀制的藥杵吊墜,那是成婚時王寧送的。\"當家的,李木匠家小子摔了腿,我把椒葉混著蒲公英搗好了。\"她端著瓦盆出來,鬢角沾著片碎葉,\"你看這顏色,青中帶紫,正是藥效最好的時候。\"
王雪從後院鑽出來,粗布背簍里晃出幾株帶根的竹葉椒,根須上還纏著濕潤的紅泥。\"哥,我跟林婆婆學的,挖根時得帶三尺土,不然氣脈跑了。\"她梳著雙丫髻,發繩是藥房里的棉線,鼻尖沾著泥土,眼里亮閃閃的,\"這根泡的酒,治風濕比鎮上的藥酒靈驗多了!\"
王寧剛要叮囑\"根性烈,得配甘草\",街對面突然傳來摔碗聲。孫玉國穿著簇新的綢緞馬褂,正站在\"回春堂\"門口啐了口︰\"什麼野椒子也敢當藥賣?真當青岩鎮沒人懂行?\"他身後的劉二狗縮著脖子,手里攥著半張寫滿字的黃紙,見王寧望過來,慌忙往柱子後躲。
張娜悄悄拽了拽王寧的袖子︰\"別理他,上個月還來求過椒果治他那老寒胃呢。\"
可謠言像山霧一樣漫得快。傍晚時,打柴的老周頭拄著拐杖來敲門,臉色發白︰\"王掌櫃,劉二狗說...說早年趙老五就是喝了這椒根酒,七竅流血...\"話沒說完,就被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
王寧正要解釋,後院突然傳來王雪的驚呼。他沖進院子,只見賣菜的吳嬸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王雪手里的酒壇子倒在腳邊,一股濃烈的辛辣味散開。\"我...我看吳嬸風濕犯了,就給她倒了點新泡的椒根酒...\"王雪的聲音發顫,雙丫髻都歪了。
吳嬸疼得直哼哼︰\"頭暈...心里燒得慌...\"
王寧心里一沉,摸出脈枕︰\"舌象紅不紅?是不是最近總盜汗?\"手指搭上腕脈時,他的指腹比平時更涼——這是陰虛火旺的體質,最忌竹葉椒的燥性。他轉頭對張娜喊︰\"快取甘草,濃煎!再加三錢麥冬!\"
藥罐在灶上咕嘟作響時,孫玉國帶著幾個村民堵在了門口。他搖著折扇,扇面上\"懸壺濟世\"四個字歪歪扭扭︰\"王寧,你用毒草害人,這事沒完!\"
王雪急得快哭了,攥著王寧的衣角︰\"哥,我錯了...我沒問她是不是盜汗...\"
王寧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蹭得她手腕發癢。他望著門口攢動的人影,又看了看灶上騰起的藥霧,忽然想起林婉兒說過的話︰\"藥有性情,就像山里的獸,你懂它的脾性,它就護著你;不懂,就會被反噬。\"
此時,遠山的輪廓浸在暮色里,那些生長在崖邊、灌叢中的竹葉椒,該正借著秋露積蓄力量吧。只是王寧沒想到,這株尋常的草藥,會在青岩鎮掀起這麼大的浪。
雞叫頭遍時,王寧還在翻那本泛黃的《青岩草藥志》。油燈把他的影子拓在牆上,像株被風壓彎的竹——吳嬸喝了甘草麥冬湯雖已好轉,但\"百草堂用毒椒害命\"的話,已隨著晨霧鑽進了鎮東頭的豆腐坊、鎮西頭的鐵匠鋪。
張娜端來一碗椒葉煮的水,蒸汽裹著清苦的藥香︰\"喝口暖暖,你這兩天都沒合眼。\"她的月白布衫沾了些藥漬,是昨夜給吳嬸敷椒葉時蹭上的,\"孫玉國今早讓劉二狗在鎮口貼了告示,說要請縣里的大夫來評理。\"
王寧接過粗瓷碗,指尖觸到碗沿的溫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時他還是個跟著師父跑山的學徒,親眼見趙老五被抬進藥鋪,臉紫得像熟透的桑葚,嘴里冒著白沫——正是過量飲用竹葉椒根泡的藥酒所致。師父當時用了三劑甘草綠豆湯才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自那以後,青岩鎮人看竹葉椒的眼神,總帶著點怯生生的敬畏。
\"哥!\"王雪掀簾子進來,雙丫髻歪在一邊,發繩松了半截,\"鄭欽文在鎮口鬧呢!說他的腿又腫起來了,是你給治壞的!\"她手里的竹籃晃了晃,里面的竹葉椒葉撒出來幾片,邊緣還沾著晨露。
王寧放下藥書,快步走到門口。鄭欽文正坐在回春堂的台階上,褲管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果然紅腫著,上面還留著些深色的瘀斑。他看見王寧,突然往地上一躺︰\"大家快來評評理!王寧用那毒椒給我治腿,現在走路都打晃,這是要廢了我啊!\"
圍觀眾人里有人竊竊私語︰\"我就說野花椒不能隨便用...\"
\"前幾年我爹用它泡了回酒,拉了三天肚子...\"
孫玉國站在門內,手里把玩著串蜜蠟珠子,嘴角噙著笑︰\"王掌櫃,不是我說你,行醫得講良心。鄭老弟這腿要是落下病根,你百草堂擔待得起?\"
王寧蹲下身,剛要細看鄭欽文的腿,對方卻猛地把腿往回縮︰\"別踫!你那手沾過毒椒,踫了更嚴重!\"
\"你最近是不是喝了米酒?\"王寧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讓喧鬧的人群靜了靜。\"竹葉椒根性溫,遇酒則烈,你本就濕熱體質,這一激,瘀血能不泛上來?\"
鄭欽文眼神閃了閃,梗著脖子︰\"我...我就喝了一小口!\"
張娜擠到王寧身邊,從圍裙兜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鄭大哥上次來抓藥時落下的方子,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忌煙酒辛辣"。\"她展開方子,墨跡里還能看出些水漬,\"那天我特意囑咐,椒根活血雖好,但得配當歸中和燥性,你要是按方抓藥,怎麼會腫成這樣?\"
人群里起了點騷動,有人開始嘀咕\"怕不是自己沒忌口\"。孫玉國臉色沉了沉,給劉二狗使了個眼色。劉二狗立刻跳出來︰\"誰知道這方子是不是後補的?鄭大哥都說了,是王寧故意用猛藥害他!\"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二十年前,趙老五也是這麼說的。\"
眾人回頭,只見林婉兒拄著根棗木拐杖站在那里。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頭發在腦後挽成個髻,用根銅簪子別著,簪子上還纏著幾絲干枯的藥草。她的眼楮不太好,看人時總微微眯著,卻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林婆婆?\"王寧又驚又喜,\"您怎麼來了?\"
林婉兒沒理他,徑直走到鄭欽文面前,拐杖輕輕敲了敲他的小腿︰\"這里疼?還是這里?\"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全是老繭,那是常年采藥留下的印記。
鄭欽文被問得一愣,胡亂指了指膝蓋︰\"都...都疼!\"
\"放屁。\"林婉兒突然罵了句粗話,拐杖往地上一頓,\"竹葉椒根傷的是氣血,疼也該是順著筋脈走,哪會像你這樣一塊一塊地腫?怕是昨晚被孫掌櫃的伙計打了吧?\"
這話像炸雷一樣在人群里響開。鄭欽文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孫玉國的臉色鐵青,攥著蜜蠟珠子的手骨節都泛了白。
林婉兒卻沒看他們,轉頭對王寧說︰\"你師父當年總說,藥是好藥,就怕遇上歪心思。去把你窖藏的陳年椒根酒取來,讓大家伙兒聞聞——正經泡了甘草的,和沒泡的,味能一樣嗎?\"
王寧心里一動,轉身往藥鋪後院跑。晨光透過藥鋪的窗欞,照在那些晾曬的竹葉椒上,紅得像一團團跳動的火。他忽然明白,有些舊暗的陰雲,是時候該讓陽光曬一曬了。
日頭爬到曬藥架頂時,百草堂的門檻差點被踏破。王寧按著林婉兒的囑咐,將兩壇酒擺在櫃台前︰一壇是純竹葉椒根泡的,開蓋時辛辣氣直沖腦門,聞著就讓人嗓子發緊;另一壇摻了甘草,氣味醇厚,辣中帶著回甘。
\"難怪王掌櫃的藥見效,原來這里面有門道。\"打油的張老爹咂著嘴,\"我家那口子陰虛,上次喝了孫玉國的藥酒,咳得整宿睡不著。\"
孫玉國在回春堂里听得牙癢,將手里的算盤打得 啪響。劉二狗縮在角落剝蒜,蒜味嗆得他直皺眉︰\"掌櫃的,要不咱也往酒里摻點甘草?\"
\"摻什麼摻!\"孫玉國把算盤珠一摔,\"王寧那老小子就是故弄玄虛!我听說錢多多下午要來收藥,你去辦件事——把百草堂後院那批剛挖的竹葉椒根偷來,咱給他換點陳貨,看他還怎麼顯擺!\"
劉二狗臉都白了︰\"那後院有狗啊...\"
\"慫包!\"孫玉國從錢匣里摸出塊碎銀子,\"辦成了,這銀子歸你。辦砸了,你就給我滾回山里喂狼!\"
月上中天時,青岩鎮的狗突然集體吠起來。王雪抱著藥簍從後院出來,剛把晾曬的竹葉椒葉收進竹匾,就見牆頭上閃過個黑影。她嚇得差點把簍子扔了,抓起門邊的搗藥杵就喊︰\"誰?!\"
黑影正是劉二狗。他本想順著老槐樹爬進去,沒想到踩斷了枯枝,驚得柴房里的大黃狗撲了出來。他慌不擇路往牆外跳,卻被牆根的亂石絆了個跟頭,順著坡滾了下去,額頭撞在塊青石上,頓時血流如注。
\"救命...救命啊...\"劉二狗捂著額頭,血順著指縫往下淌,糊住了眼楮。他掙扎著想往回春堂爬,可越動頭越暈,傷口火辣辣地疼,像是撒了把辣椒面。
天快亮時,巡夜的老更夫發現了他,用板車推著往百草堂送。王寧剛把新采的竹葉椒果分類裝袋,听見敲門聲出來,見是劉二狗,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王掌櫃,看在都是街坊的份上...\"老更夫嘆著氣,\"再不管,這小子怕是要沒命了。\"
劉二狗趴在板車上,听見王寧的聲音,抖得像篩糠︰\"我...我不該偷你的藥...\"血沫子從嘴角冒出來,\"頭好暈...像火燒...\"
張娜已經取來了藥箱,打開時里面的瓷瓶叮當作響。\"是腦震蕩帶外傷發炎。\"她語速很快,\"得用椒葉外敷消腫,再配點椒果煎湯鎮吐——他這是又疼又嚇的,胃里肯定翻騰。\"
王寧沒說話,轉身去後院摘竹葉椒葉。晨露打濕了他的布鞋,葉片上的絨毛沾在指尖,帶著清冽的辛香。他想起昨夜林婉兒送來的蒲公英,說是剛從崖邊采的,正好配著椒葉用。
灶房里很快飄出藥香。張娜將椒葉和蒲公英搗成泥,敷在劉二狗的傷口上,動作輕柔得像在擺弄花瓣︰\"忍著點,這椒葉性烈,敷上會發燙,是在逼膿呢。\"
劉二狗疼得直抽氣,眼淚混著血水流下來︰\"張嫂子...我不是人...孫玉國讓我偷藥,還讓我造謠說你們的椒果有毒...\"他哽咽著,\"鄭欽文的腿是被我們打的,就為了訛你們的錢...\"
王雪蹲在灶邊添柴,火光照得她的臉紅撲撲的。她攥著燒火棍的手緊了緊,忽然抬頭對王寧說︰\"哥,我去叫里正來!\"
\"別急。\"王寧端著剛煎好的藥湯過來,碗沿冒著熱氣,\"先讓他把藥喝了。\"他把湯碗遞到劉二狗嘴邊,\"這是椒果配陳皮煮的,能壓驚止嘔。你記住,藥能救人,也能害人,就看用在什麼地方。\"
劉二狗喝藥時嗆了好幾口,藥汁灑在衣襟上,留下深褐色的印子。晨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他布滿污垢的手上,那雙手昨天還在張貼污蔑百草堂的告示,此刻卻老老實實地攥著藥碗。
這時,門外傳來馬蹄聲。錢多多穿著件湖藍色的綢衫,正從馬上下來,身後跟著兩個挑夫。他看見板車上的劉二狗,眉毛挑了挑︰\"王掌櫃,這是...\"
王寧剛要開口,劉二狗突然從板車上滾下來,\"噗通\"跪在錢多多面前︰\"錢老板!您可別買孫玉國的藥!他賣的竹葉椒都是陳貨,還摻了土灰!\"
錢多多愣住了,轉頭看向王寧。王寧指了指櫃台後的藥櫃︰\"我這的貨,根是帶土挖的,果是晨露摘的,葉是趁鮮搗的。您要是信得過,我帶您去後院看存貨。\"
晨光漫過百草堂的門檻,照在那些晾曬的竹葉椒上,紅得透亮。錢多多望著王寧沾著藥漬的手指,忽然笑了︰\"我泡了三十年藥材,就信一句話——藥香里藏著良心。\"
錢多多在後院轉了三圈,指尖捻著片竹葉椒葉,又扒開堆在牆角的根須聞了聞,最後拍著王寧的肩膀笑︰\"王掌櫃,這批貨我全要了。不過我有個條件——每批貨都得附你那《竹葉椒用法要訣》,我要讓外鄉的大夫也知道這寶貝怎麼用。\"
王寧剛要應下,里正帶著兩個鄉丁匆匆趕來。\"王掌櫃,鄭欽文在祠堂跪著不肯起來,說要當眾給你賠罪。\"里正抹著汗,\"孫玉國跑了,回春堂的門都鎖了,劉二狗把他做的那些事全抖出來了。\"
王雪正蹲在曬藥架旁翻曬椒果,听見這話猛地站起來,雙丫髻上還沾著片干椒葉︰\"跑了?那他坑騙村民的錢怎麼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院門口,手里的棗木拐杖往地上一頓,\"祠堂里有個人,比孫玉國更該說清楚。\"
眾人趕到祠堂時,鄭欽文正跪在香案前,額頭磕得通紅。見王寧進來,他\"咚\"地又磕了個響頭︰\"王掌櫃,我不是人!孫玉國給了我五兩銀子,讓我假裝腿壞了誣陷你...\"他說著解開褲管,露出的小腿雖有些青紫,卻根本不像不能走路的樣子,\"這傷是他讓伙計打的,跟您的藥一點關系都沒有。\"
王寧剛要說話,林婉兒突然走到香案前,指著供桌下的一個舊木箱︰\"把那個搬出來。\"
兩個鄉丁合力抬出箱子,打開時里面全是泛黃的書卷。林婉兒從中抽出本線裝冊子,封面上寫著\"青岩藥案錄\",紙頁都脆了。她翻到中間一頁,指著上面的字跡說︰\"二十年前趙老五的事,這里寫得清楚。\"
眾人湊過去看,只見上面記著︰\"趙老五,壯年,陰虛火旺體質。自用竹葉椒根五兩泡酒,未加甘草制衡,三日後昏迷,脈浮數,舌絳無苔。予甘草四兩、綠豆一升煎服,三劑乃甦。\"
\"五兩?\"王寧吃了一驚,\"尋常治風濕,最多用五錢,他這是用了十倍的量!\"
林婉兒點點頭,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那時候趙老五總說自己身子虛,想補補,就听信了外鄉游醫的話,以為椒根越濃藥效越好。結果呢?怒火攻心,差點沒救回來。\"她看向鄭欽文,\"你這次用的椒根酒,王寧是不是只給你用了三錢,還加了當歸?\"
鄭欽文臉漲得通紅︰\"是...可我嫌見效慢,自己又往酒里加了半把...\"
\"這就對了。\"張娜接口道,\"我那天給你抓藥時,特意用桑皮紙包了當歸,紙上還寫著"每日最多喝半杯",你壓根沒看。\"她說著從圍裙兜里掏出張揉皺的桑皮紙,上面的字跡果然清晰。
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
\"原來是自己加量了!\"
\"怪不得我家男人喝了沒事,他向來听話按方喝。\"
林婉兒突然提高聲音︰\"還有件事,你們怕是不知道——當年救趙老五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寧的師父。\"她轉向王寧,\"你師父臨終前囑咐,要把竹葉椒的用法刻在石碑上,就立在藥鋪門口,讓所有人都看清楚。可惜他走得急,這事就擱下了。\"
王寧眼楮一熱,想起師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地說︰\"藥...藥性如人性,知...知其短,方能用其長...\"當時他年紀小,不懂這話的意思,現在總算明白了。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祠堂外傳來︰\"誰說這事擱下了?\"
眾人回頭,只見個白發老頭拄著拐杖進來,正是趙老五。他比二十年前蒼老了許多,背也駝了,但眼楮很亮。\"當年我醒過來後,就想著要報答王大夫。他說不用,只讓我記住"用藥如用刀,輕重得看病"。\"趙老五走到王寧面前,深深作揖,\"這些年我在山里采椒,總想著什麼時候能幫上忙。\"
王雪突然跑出去,不一會兒抱來紙筆︰\"哥,咱們現在就寫《竹葉椒用法要訣》!林婆婆說的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怎麼用才安全。\"
王寧接過筆,張娜研墨,王雪在旁邊念︰\"果實溫胃,配生姜減其烈;根須活血,加甘草制其毒;葉片外敷,佐公英消其腫...\"陽光透過祠堂的窗欞,照在宣紙上,墨跡很快暈開,帶著淡淡的墨香和藥香。
趙老五看著紙上的字,突然說︰\"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竹葉椒。後山崖壁上長著幾株老根,怕是有幾十年了,藥效最足。就是不好采,得等開春化了雪...\"
錢多多眼楮一亮︰\"我出十倍的價錢收!但得王掌櫃親自去采,我跟著學認認藥材。\"
王寧笑著點頭,忽然覺得心里敞亮了許多。他想起剛學醫時,總覺得竹葉椒的\"毒\"是個麻煩,現在才明白,所謂的毒,不過是用錯了的藥性。就像人心,用對了是善意,用錯了才成了惡意。
祠堂外的陽光正好,照得檐角的銅鈴閃閃發亮。王雪把寫好的要訣貼在祠堂門口,風一吹,紙頁輕輕響,像在念著什麼古老的咒語,又像在訴說著一味草藥與一方人的故事。
開春的第一場雨,把青岩鎮的石板路洗得發亮。百草堂門口新立了塊青石碑,王寧正用鏨子細細打磨最後一個字——碑上刻的正是王雪整理的《竹葉椒用法要訣》,每個字都嵌著淡淡的藥香。
\"哥,趙伯和錢老板在山上等咱們呢。\"王雪背著鼓鼓的采藥簍跑過來,簍子里裝著新制的藥鋤和麻布手套,雙丫髻上別著朵山茶花,\"林婆婆說崖壁上的老椒根該采了,過了這陣春雨,藥性就散了。\"
張娜從屋里出來,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是用油紙包好的干糧和兩罐藥茶︰\"把這個帶上,椒根性烈,采完了喝口甘草茶壓一壓。\"她給王寧理了理衣襟,指尖劃過他袖口的藥漬,那是常年抓藥留下的印記,\"早去早回,我把新收的椒果晾在檐下了。\"
王寧點點頭,接過張娜遞來的藥簍背帶。這背帶用了五年,磨得發亮,卻比新的更貼肩。他想起去年秋天的風波,忽然笑了︰\"那時候總怕人說竹葉椒有毒,現在才明白,讓人怕的不是藥,是不懂裝懂的人心。\"
一行人往山上去,趙老五走在最前面,他的拐杖頭包著鐵皮,在濕滑的山路上敲出篤篤的響。\"前面拐過彎就是"鷹嘴崖",老椒根就長在那石縫里。\"他回頭叮囑,\"采的時候得帶三分土,不然傷了須根,藥效就打折扣了。\"
錢多多背著個紫檀木藥箱,里面裝著放大鏡和紙筆,不時停下來對著路邊的草藥寫寫畫畫︰\"王掌櫃,這竹葉椒要是推廣開,怕是能成咱們青岩鎮的招牌。\"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張契約,\"我在縣城開了家藥行,想請你當坐堂大夫,專門帶徒弟認藥制藥,你看...\"
王寧還沒答話,林婉兒突然指著崖壁︰\"看那里。\"
眾人抬頭,只見陡峭的石縫里,幾株竹葉椒正抽出新芽,紫紅的睫稈頂著嫩綠的葉,風一吹,葉片像竹葉般輕輕搖晃,根部的老皮呈深褐色,緊緊扒著岩石,露出的須根帶著濕潤的紅泥——正是趙老五說的老株。
\"這才是真性情。\"林婉兒摸了摸身邊的岩石,\"長在崖壁上,經得住風雨,藥性才足。就像行醫,得守得住本心,才能用好手里的藥。\"
王寧拿出藥鋤,小心翼翼地順著根須的走向挖下去。泥土簌簌落下,帶著山間的潮氣和竹葉椒特有的辛香。他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樣子,老人攥著他的手,指腹的老繭蹭著他的手背︰\"記住,藥譜可以抄,藥性可以學,但這顆心,得自己煉。\"
正挖著,王雪突然喊起來︰\"哥,你看這根須上纏著什麼?\"
王寧低頭,只見老根的須上,纏著塊褪色的藍布條,布條里裹著個小竹牌,上面刻著個\"寧\"字。他心里一動,這是他十五歲那年跟著師父來采藥時系的,當時師父說︰\"系個牌,就像給草藥認了親,以後再來,它就肯跟你走了。\"
\"原來這株是你師父當年發現的。\"林婉兒看著竹牌,眼里泛起笑意,\"他總說,好藥得遇著懂它的人,才不算埋沒。\"
采完椒根下山時,夕陽把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王寧背著裝滿藥材的簍子,走在最後,听見前面傳來王雪的聲音︰\"錢老板,你那藥行要是開起來,我能不能去當學徒?我想把林婆婆說的那些配伍法子都記下來,寫成書!\"
\"好啊。\"錢多多笑著應,\"不過得先過你哥這關,他要是說你人藥還沒認全,我可不敢要。\"
王寧听著,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回到鎮上時,只見百草堂門口圍了不少人,張娜正站在石碑前,給孩子們講上面的字︰\"這個"忌"字,是說陰虛火旺的人不能用;這個"慎"字,是提醒孕婦要小心...\"
見王寧回來,眾人紛紛讓開,有人舉著籃子過來︰\"王掌櫃,我家地里的生姜收了,給你送來配椒果用。\"還有人捧著陶罐︰\"這是我泡的椒葉酒,按你說的加了蒲公英,你嘗嘗對不對味?\"
王雪跑到石碑前,摸著上面的字,突然轉頭對王寧說︰\"哥,林婆婆說,這石碑不僅是給人看的,也是給草藥看的——讓它們知道,咱們懂它的好,也敬它的烈。\"
王寧望著石碑上的字,又看了看檐下晾曬的竹葉椒,紅的果、綠的葉、褐的根,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晚風拂過,藥香漫開來,混著鎮上的炊煙,成了青岩鎮最安穩的氣息。
他忽然明白,所謂\"椒語\",說的從來不是草藥本身,而是人與藥相處的道理——知其性,明其理,守其心,方能讓每一株草木,都盡其所能,護佑生靈。就像這青岩鎮的日子,看似平淡,卻藏著最扎實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