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剛過,青溪鎮的晨霧還帶著夏末的余溫,百草堂的門板已被王寧卸了大半。他穿著件月白長衫,袖口挽到肘彎,露出的小臂上沾著些深褐的藥漬——那是昨日炮制當歸時濺上的。“哥,南瓜子都曬透了?”王雪抱著個竹簸箕從後院出來,粗布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淡淡的草木香。她梳著雙丫髻,發繩是藥房里裁剩的棉線,卻襯得那張帶著幾粒雀斑的臉格外清爽。
簸箕里的南瓜子鋪得勻勻的,金褐色的殼上還留著月牙形的紋路。王寧伸手捻起一粒,指腹摩挲著殼上的絨毛︰“再晾三日,得讓潮氣走透了。”他指尖的老繭是十年抓藥磨出來的,指節處還有道淺疤——那年給孩童取魚骨卡喉,被慌亂的家長推搡著撞在藥櫃角上。
正說著,街口傳來一陣哭嚎。張娜端著剛熬好的南瓜粥從灶房出來,素色圍裙上沾著點點橙黃︰“準是老李家的小柱子又鬧肚子疼了。”她話音未落,一個婦人已抱著孩子沖進藥鋪,粗布帕子捂著孩子的嘴,卻擋不住那陣陣干嘔聲。
王寧放下南瓜子,手指搭上孩子的手腕。小兒的脈搏細弱得像游絲,他又掀起孩子的眼皮,眼白處泛著淡淡的青。“多久了?”他聲音沉穩,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三天了!”婦人抹著淚,“吃啥吐啥,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王雪已麻利地拉開抽屜,取了個青瓷小碗,王寧接過,從藥櫃第三層摸出個紙包,倒出些南瓜子粉末。“用溫水調開,分三次喂。”他又囑咐,“切記,得是生瓜子研的粉,熟的沒用。”
婦人剛走,對街的濟世堂就傳來摔東西的聲響。孫玉國穿著件漿得發硬的綢衫,正站在櫃台後罵罵咧咧,油亮的辮子甩得像條鞭子。“姓王的又搶生意?”他眼角的贅肉擠成一團,“劉二狗!”
劉二狗從賬房里鑽出來,褲腳還沾著泥——大清早去堵采藥人的路,想低價收野山參。“老板,那王寧給孩子吃南瓜子呢,說是能打蟲。”他縮著脖子,像只受驚的鵪鶉。孫玉國冷笑一聲,金戒指在算盤上敲得啪啪響︰“南瓜子?那玩意兒能當藥?去,給我喊街坊們來,就說王寧拿吃食糊弄人,要真能治病,我孫字倒著寫!”
鄭欽文蹲在門檻上磕瓜子,瓜子殼吐得滿地都是︰“老板,要不咱也進點南瓜子?”他頭發亂糟糟的,像堆枯茅草。“進個屁!”孫玉國一腳踹翻腳邊的藥箱,“咱賣的是正經藥材,不是地里刨的瓜籽!”
日頭升到三竿時,百草堂的門檻快被踏破了。鎮上近半的孩童都犯了同樣的病,王寧讓張娜把後院的南瓜都搬了出來——那些橙黃的瓜堆在牆角,像堆小太陽。“嫂子,這瓜真能吃?”王雪一邊幫著剖瓜取籽,一邊好奇地問。張娜笑著切下一塊,遞到她嘴邊︰“你哥說這瓜性溫,補脾胃的。去年你風寒初愈,不就是靠喝南瓜粥養回來的?”
王雪咬了一口,清甜里帶著點綿密。忽然听見對街一陣喧嘩,劉二狗舉著個銅鑼,正站在石墩上喊︰“大伙听著!南瓜子性寒傷胃,吃了要出人命的!濟世堂有祖傳打蟲藥,見效快,不傷人!”
王寧眉頭微蹙,抓起一把南瓜子走到門口。陽光照在他長衫上,藥漬在光線下泛著淺黃。“孫老板要是懂藥材,就該知道《本草綱目》里寫著,南瓜子‘性溫,驅蟲不傷胃’。”他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到對街。
孫玉國氣得臉通紅,抓起櫃台上的算盤就想砸過來,卻被鄭欽文死死拉住。“等著瞧!”他吼道,唾沫星子濺在自家的招牌上,“看誰先砸了飯碗!”
王寧沒再接話,轉身回了藥鋪。王雪看著他背影,忽然發現哥哥攥著南瓜子的手,指節都泛白了。後院的南瓜還在曬太陽,果皮上的水珠被曬得發亮,像一顆顆小珍珠。
暮秋的風卷著枯葉掃過青石板路,百草堂的藥碾子正轉得沙沙響。王寧弓著腰推碾桿,月白長衫的後襟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他在碾南瓜子——昨日新收的那批得碾成細粉,才能給孩童們服用。
“哥,對街又在搭台子了。”王雪抱著藥篩進來,篩子里的南瓜子殼簌簌落著,“孫老板請了個穿馬褂的先生,說是從城里來的‘神醫’。”她說話時,辮子梢的藥香囊晃了晃,那是張娜用曬干的南瓜花縫的,混著陳皮的氣息。
王寧直起身,額角的汗珠滾到下頜。“讓他們鬧。”他拿起塊粗布擦手,“真藥假不了。”話音剛落,藥鋪的門被撞開,一個穿著綢緞馬褂的男人跌了進來,懷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王掌櫃!救命!”男人的瓜皮帽歪在一邊,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我是錢多多,從徽州來收藥材的!這孩子……這孩子怕是不行了!”他懷里的小兒臉白得像紙,肚子卻脹得老高,小手死死抓著父親的衣襟,指甲縫里還沾著點黑泥。
王寧連忙讓張娜把里間的躺椅騰出來,手指剛搭上孩子的手腕,就皺起了眉。“是絛蟲。”他沉聲道,“蟲體纏得緊,得趕緊驅蟲。”錢多多急得直跺腳︰“我剛從濟世堂過來!那孫老板給了包黑乎乎的藥,孩子吃了吐得更厲害!”
這時對街傳來鞭炮聲,劉二狗舉著個幌子跑過,上面寫著“祖傳秘方,立竿見影”。孫玉國的聲音跟著飄過來︰“錢老板!我這藥可是用百種藥材熬的,比那南瓜子管用十倍!”
王寧沒理會街外的喧嘩,讓王雪取來個青釉碗,從藥櫃最下層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摻了檳榔粉的南瓜子末,深褐色的粉末里還能看見細碎的白仁。“用溫米湯調開。”他囑咐張娜,“分兩次喂,間隔一個時辰。”
錢多多看著那碗糊糊,眼鏡滑得更厲害了︰“這……這就是南瓜子?”他在徽州見過農戶吃這東西,都是炒熟了當零嘴的。王寧正在用竹刀剖個老南瓜,橙黃的瓜肉泛著油光,籽囊里還汪著些清甜的汁水。“生南瓜子性溫,能麻痹蟲體,再配檳榔導瀉,蟲就能排出來。”他說話時,刀尖靈巧地剔出瓜籽,動作又快又穩,“《本草求真》里寫著呢,這東西驅蟲不傷脾胃,最適合孩童。”
正說著,鄭欽文扒著門框往里瞅,他頭發上還沾著鞭炮的紙屑︰“錢老板,孫老板說啦,要是王掌櫃治不好,濟世堂免費送藥!”王雪瞪了他一眼,把剛曬好的南瓜子殼往他腳邊一撒︰“去去去,別在這兒擋著光!”
張娜端著調好的藥過來,錢多多猶猶豫豫地接過,看著兒子喝下第一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寧卻轉身去了後院,林婉兒正蹲在籬笆邊翻曬南瓜藤。她今天穿了件灰布褂子,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土——清晨去山里采草藥剛回來。
“婉兒姑娘,這南瓜藤晾得差不多了。”王寧蹲下身,指著那些黃綠相間的藤蔓,“曬干了切段,能治咳嗽。”林婉兒抬頭笑了笑,她眼角有顆小小的痣,笑起來像藏了顆星︰“王大哥,我今早看見濟世堂的人往河邊倒藥渣,好多都沒熬透呢。”
兩人正說著,藥鋪里突然傳來錢多多的驚呼。王寧連忙跑回去,只見那小兒正趴在痰盂邊嘔吐,里面竟有條尺把長的白蟲!錢多多嚇得差點摔了眼鏡,王寧卻松了口氣︰“排出來就好了。”他讓張娜盛碗南瓜粥來,“喝點粥養養胃,這瓜是自家種的,補氣血。”
小兒喝了兩口粥,竟不哭了,小手還指著桌上的南瓜塊。錢多多這才回過神,抓起王寧的手連連搖晃︰“王掌櫃!神了!真是神了!”他從錢袋里抓出一把銀元,“這點心意您務必收下!”
王寧把銀元推回去︰“治病是本分。”他拿起個南瓜,塞到錢多多手里,“帶回去給孩子煮著吃,記得去皮,瓤子也別扔,曬干了能治痢疾。”
這時街對面的鞭炮聲停了。孫玉國站在濟世堂門口,臉陰得像要下雨,手里的算盤珠子被他撥得 啪響。劉二狗湊過去︰“老板,那姓王的真把孩子治好了……”孫玉國突然把算盤往櫃台上一摔︰“急什麼?好戲還在後頭!”
暮色降臨時,錢多多提著個大禮盒來謝恩,里面裝著上好的宣紙和徽墨。他非要在藥鋪門口貼張謝客帖,紅紙上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南瓜子驅頑蟲,百草堂有仁心”。路過的村民都圍過來看,七嘴八舌地問著南瓜子的用法,王雪拿著個小本子,一筆一畫地記著。
王寧站在門內,看著對街濟世堂緊閉的門板,眉頭又微微蹙起。張娜端來碗南瓜湯,輕聲道︰“別多想,孫玉國那人,做不出什麼好事。”湯里飄著幾粒南瓜子,在昏黃的油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霜降前夜的風帶著寒氣,百草堂後院的晾架上,南瓜子正散發著淡淡的堅果香。林婉兒踮著腳翻曬最後一簸箕,灰布褂子被夜露打濕了邊角,她指尖劃過一粒飽滿的瓜子,忽然停住了——這顆的殼上有個深色的霉點,像塊洗不掉的污漬。
“婉兒姑娘,歇著吧。”張娜提著盞馬燈過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南瓜藤堆上,“明早再收也不遲。”林婉兒捏起那顆帶霉點的瓜子,眉頭微蹙︰“嫂子你看,這籽怕是受潮了。”她記得午後收瓜子時,鄭欽文曾鬼鬼祟祟地在後院牆根晃悠,當時只當是偷瞄晾曬的藥材,沒太在意。
張娜接過瓜子聞了聞,眉頭也皺起來︰“怪了,明明曬得透透的。”她正要再說些什麼,前堂傳來王寧的聲音,便提著燈匆匆去了。林婉兒把那粒壞籽扔進竹筐,月光落在晾架上,照得南瓜子的紋路像鋪了層銀霜。
次日天剛亮,李嬸就挎著籃子來了。她鬢角的白發沾著露水,籃子里裝著六個圓滾滾的南瓜︰“王掌櫃,自家種的,給孩子們添點藥引。”王雪剛把新碾的南瓜子粉擺上櫃台,听見這話笑著接過來︰“嬸子太客氣了,您家小虎好點沒?”
“好多了!”李嬸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吃了三天藥,今早拉了條小蟲子呢。”她接過王雪遞來的藥包,又往櫃台上放了兩個銅板,“再給我來兩包,鞏固鞏固。”王寧正在核對藥賬,抬頭看了眼藥包︰“讓小虎按先前的量吃,別多了。”
李嬸揣著藥包剛走,對街就傳來劉二狗的吆喝︰“大伙快來看啊!百草堂的藥吃不得!”王寧心里咯 一下,抓起件夾襖就往外走。只見李嬸癱坐在濟世堂門口,捂著肚子直哼哼,孫玉國叉著腰站在旁邊,綢衫的領口敞開著,露出脖子上的金鏈子。
“看見了吧?”孫玉國唾沫橫飛,“我說南瓜子是毒藥吧!李嬸家小虎吃了,上吐下瀉的!”劉二狗舉著個破碗,里面盛著些渾濁的藥渣︰“這就是從李嬸家搜出來的,大伙瞧瞧,這南瓜子都發霉了!”
王寧撥開圍觀的人群,蹲下身扶住李嬸︰“嬸子,您別急,跟我回藥鋪看看。”李嬸疼得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搖頭。這時鄭欽文從人群里擠出來,手里晃著個百草堂的紙包︰“王掌櫃,這藥可是你家的?我今早看見李嬸拿的就是這個。”
王寧接過紙包,指尖一捻就覺出不對——自家的南瓜子粉是金褐色的,這包里的卻發灰,還帶著股哈喇味。他抬頭看向鄭欽文,對方眼神閃爍,嘴角卻掛著笑。“這不是我家的藥。”王寧聲音不大,卻讓喧鬧的人群靜了靜,“我家的南瓜子粉,摻了三成檳榔末,顏色要深些。”
孫玉國冷笑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臨時換了方子?”他突然提高嗓門,“大伙想想,要是這南瓜子真能治病,怎麼會吃壞肚子?分明是姓王的想省錢,用了發霉的東西!”
人群里頓時議論紛紛。有個漢子嚷嚷︰“我家娃也吃了,今早也說肚子疼!”另一個婦人也跟著點頭︰“可不是嘛,我還以為是著涼了……”王雪急得臉通紅,攥著王寧的袖子︰“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王寧卻突然轉身回了藥鋪,片刻後提著個竹簸箕出來,里面是剛篩好的南瓜子。“大家看清楚了。”他抓起一把,金褐色的籽實飽滿,“好的南瓜子,殼上有自然的紋路,聞著有清香味。”又從鄭欽文手里拿過那包藥,倒出些粉末,“這發霉的,顏色發暗,還有油哈味,吃了自然要鬧肚子。”
可孫玉國哪里肯依,非要拉著王寧去見鎮長。正拉扯間,林婉兒突然喊道︰“等一下!”她手里拿著個小布包,快步從後院跑出來,“我昨晚在後院牆根撿到這個,是濟世堂的藥袋!”布包里裹著些南瓜子殼,上面還沾著些濕泥,“這殼上的霉斑,跟鄭欽文手里那包藥里的一模一樣!”
鄭欽文的臉刷地白了,往後縮了縮。孫玉國卻梗著脖子︰“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撿來栽贓的?”王寧看著那些帶泥的瓜子殼,忽然想起什麼,對人群里的藥農老周說︰“周大哥,你今早去河邊挑水,有沒有看見誰在那兒洗東西?”
老周撓了撓頭︰“還真看見了!天沒亮時,鄭欽文蹲在河邊,好像在洗什麼瓜子,當時我還納悶呢。”
這話一出,鄭欽文腿一軟差點跪下。孫玉國的臉也青一陣白一陣,卻還想嘴硬。王寧沒再理他,只是蹲下身對李嬸說︰“嬸子,我給您開副方子,用南瓜肉煮水,加些山藥,喝下去就不疼了。”他聲音溫和,“南瓜性溫,最能補脾胃,您這是吃了壞東西傷了胃,正好用它來養。”
李嬸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王掌櫃,我信你。”她掙扎著站起來,“那藥……是我家老頭子貪便宜,從鄭欽文手里買的,說比你家便宜兩文錢……”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孫玉國見勢不妙,轉身就想跑,卻被幾個憤怒的村民攔住。劉二狗早就溜得沒影了,鄭欽文則抱著頭蹲在地上,一個勁說“是孫老板讓我干的”。
王寧看著眼前的亂局,忽然覺得有些累。他讓王雪扶著李嬸回藥鋪,自己則站在陽光下,看著那些被風吹散的南瓜子殼,輕輕嘆了口氣。張娜端來杯熱茶,低聲道︰“別往心里去,清者自清。”他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忽然覺得,這南瓜雖好,卻也得遇上懂它的人才行。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整夜,百草堂的藥爐上炖著南瓜山藥湯,咕嘟咕嘟的聲響混著藥香漫了滿室。李嬸坐在靠窗的竹椅上,手里捧著個粗瓷碗,橙黃的湯汁里浮著幾塊山藥,喝下去時眉眼都舒展了些。“王掌櫃,這湯真管用。”她抹了抹嘴角,“昨兒夜里就不吐了,今早還能吃下半個饅頭。”
王寧正在櫃台後寫藥方,狼毫筆在宣紙上劃過,留下工整的小楷。“南瓜性溫,能補中益氣,配著山藥,正好養你這受了寒的脾胃。”他說話時,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擺著個剖開的老南瓜,瓜瓤里的籽飽滿得像要脹開,是今早林婉兒從後院摘來的。
忽然听見街面上傳來喧嘩,張娜撩開布簾一看,臉色頓時沉了︰“當家的,孫玉國帶著人來了,還扛著塊‘假藥害人’的牌子。”王雪正往藥罐里加南瓜藤,聞言手一抖,藤段撒了滿地︰“他還有臉來?”
王寧放下筆,月白長衫的下擺掃過藥碾子,發出輕微的踫撞聲。“讓他進來。”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孫玉國果然帶著鄭欽文闖了進來,劉二狗扛著那破木牌,被門檻絆了個趔趄。孫玉國今日換了件藏青馬褂,辮子梳得油亮,卻掩不住眼角的紅血絲——想來是昨夜沒睡好。“王寧,你別以為李嬸好了就沒事了!”他往櫃台一拍,震得藥瓶叮當作響,“鎮上還有三家孩子吃了你家的南瓜子,現在還躺著呢!”
鄭欽文縮在孫玉國身後,頭上纏著塊布條,像是受了傷。“老板說得是,”他囁嚅著,“我昨兒被打,就是因為……因為說了實話。”
王寧沒看他們,反而對李嬸道︰“嬸子,您先到里間歇著。”等李嬸進了後屋,他才轉向孫玉國︰“哪家的孩子?我去看看。”
“看什麼看?”孫玉國冷笑,“你要是真有本事,就當著大伙的面,證明你那南瓜子不是假藥!”他突然提高嗓門,“街坊們都在外面看著呢!有種就去你家瓜田,讓大伙瞧瞧,你種的到底是能治病的南瓜,還是害人的東西!”
王雪氣得臉通紅︰“我家的南瓜怎麼了?都是婉兒姑娘親自選的種,施的是草木灰,澆的是山泉水!”林婉兒正好從後院進來,褲腳沾著泥,手里還攥著把剛摘的南瓜花。“孫老板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帶大伙去看。”她聲音清亮,眼角的痣在油燈下閃閃發亮,“從開花到結果,每顆瓜子都曬足了二十日太陽,發霉的早挑出去喂雞了。”
說話間,藥鋪里已擠滿了人。錢多多也擠在其中,懷里抱著兒子,小家伙正啃著塊蒸南瓜,吃得滿臉都是橙黃。“我信王掌櫃!”他把孩子舉起來,“我兒就是靠這南瓜子好的,這東西要是假藥,世上就沒真藥了!”
孫玉國被噎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誰知道你是不是被他收買了!”他推著鄭欽文往外走,“走!去瓜田!我倒要看看,他那金貴的南瓜長什麼樣!”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後山去。秋雨剛停,田埂上滿是泥濘,王寧走在最前面,長衫下擺卷到膝蓋,露出的褲腳沾著泥點,卻走得穩穩當當。林婉兒提著盞馬燈,燈光照在南瓜葉上,水珠滾落,在燈影里劃出銀線。
“就是這兒了。”王寧站在田埂上,指著眼前的瓜田。百十棵南瓜藤爬得滿地都是,枯黃的葉子間,藏著一個個圓滾滾的南瓜,有的橙黃如金,有的青中帶黃。林婉兒摘下個熟透的,用隨身帶的小刀剖開,瓜肉頓時散出清甜的香氣,籽囊里的瓜子飽滿得像要蹦出來。
“大伙看,”她抓起一把瓜子,在燈下一照,“好的南瓜子,殼上有光澤,咬開後仁是雪白的。”她又從懷里掏出個小紙包,里面是鄭欽文換的那些劣籽,“這種發霉的,仁是黃的,還有怪味。”
有個老農湊過來,捏起幾粒真瓜子︰“沒錯,這是正經的‘蜜本南瓜’,我種了一輩子地,一看就知道是好品種。”旁邊的婦人也點頭︰“我家去年也種過,結的瓜又面又甜,娃子們最愛吃。”
孫玉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突然指著鄭欽文罵道︰“都是你這廢物!換個藥都換不好,竟給我弄些發霉的來!”鄭欽文被他推得跌坐在泥地里,終于忍不住哭嚎起來︰“是你讓我去偷的!說只要弄臭百草堂的名聲,這鎮子的藥材生意就都是你的!”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水里,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幾個被孩子鬧病折騰得夠嗆的家長,當即就沖上去要打孫玉國。王寧連忙攔住︰“別動手。”他轉向眾人,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南瓜子能驅蟲,南瓜肉能補脾胃,這些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道理,但用錯了、用壞了,再好的東西也會害人。孫老板錯在利欲燻心,可咱們要是因此不信藥材的本性,才是真的錯了。”
錢多多突然鼓起掌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掌聲在寂靜的瓜田里響起來,驚飛了枝頭的夜鳥。孫玉國癱坐在泥地里,馬褂上沾滿了黃黑的泥點,像只落湯雞。劉二狗早就趁亂溜了,鄭欽文則抱著頭,在眾人的指責聲里瑟瑟發抖。
林婉兒把剖開的南瓜遞給身邊的孩子,橙黃的瓜肉在燈光下泛著暖光。“嘗嘗,”她笑著說,“這才是南瓜該有的味道。”孩子咬了一大口,甜絲絲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引得眾人都笑了。
王寧站在瓜田邊,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覺得心里敞亮了許多。秋雨洗過的天空,星星正一顆接一顆地亮起來,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金,映得那些圓滾滾的南瓜,越發像滿地的小太陽。
小雪節氣的清晨,青溪鎮的屋檐上結著層薄霜,百草堂的門卻比往日開得更早。王寧正指揮著藥工搭竹架,月白長衫外罩了件藏青棉褂,袖口沾著些南瓜藤的綠汁——今日要曬新收的南瓜蒂,這東西曬干了能治胎動不安,是張娜翻《本草綱目》時特意圈出來的。
“哥,孫玉國真把濟世堂盤給你了?”王雪抱著摞藥盒從里屋出來,雙丫髻上別著支銀簪,是錢多多昨日送來的謝禮。她說話時,辮子梢的南瓜花香囊輕輕晃動,混著藥鋪里的當歸氣,竟生出種特別的暖意。
王寧正往竹架上擺南瓜蒂,聞言笑了笑︰“不是盤,是鎮上的鄉紳們湊錢收了,讓我兼著照看。”他指尖劃過蒂上的絨毛,“孫玉國今早乘船走了,鄭欽文去藥鋪當了學徒,說要學辨藥。”
說話間,林婉兒提著個竹籃進來,籃里是剛從後山采的野菊花。她今日換了件靛藍布襖,腰間系著條青布帶,愈發顯得眉眼清亮。“王大哥,這是今年最後一批野菊,配著南瓜子仁炒,能安神。”她從籃底摸出個油紙包,“還有這個,錢老板托人從徽州捎來的,說是他家祖傳的南瓜藥膳譜。”
油紙包上還帶著淡淡的墨香,王寧展開一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著“南瓜羹”“瓜子酥”等方子,旁邊還畫著南瓜的模樣,筆觸稚拙,倒像是孩子的手筆。“是他兒子畫的吧。”張娜端著剛蒸好的南瓜糕進來,蒸籠掀開時,甜香漫得滿鋪都是,“那天錢老板說,孩子現在見了南瓜就笑,還說長大了要學種南瓜。”
正說著,門口涌進一群村民,為首的老周手里捧著個陶甕︰“王掌櫃,這是俺們幾家湊的南瓜醬,你嘗嘗!”甕里的醬金紅油亮,還浮著些瓜子仁,“按你教的法子做的,放了生姜和花椒,說是能存到開春呢。”
王寧舀了勺嘗嘗,醇厚的甜里帶著點微辣,正是他上月在鎮口教大伙做的。那日驅散了孫玉國帶來的陰霾,他索性把南瓜的各種用法寫在木板上,立在藥鋪門口︰南瓜子驅蟲需生用,每日三十粒;南瓜肉蒸食最養脾胃,濕熱體質者少吃;南瓜藤煎水能治咳嗽……如今那木板被村民們用桐油刷了三遍,邊角都磨得發亮了。
“對了,”王雪突然想起什麼,從櫃台下翻出個布包,“哥,這是前幾日收拾濟世堂時找到的,在孫玉國的賬箱底下壓著。”布包里是本泛黃的藥書,封面上寫著“青溪鎮藥材志”,翻開一看,竟有半頁記著南瓜的特性,字跡與王寧父親的手札極像。
王寧的手指頓了頓。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常對著本舊書嘆氣,說當年有個師弟,總愛偷改藥書里的方子,後來因用錯藥材被逐出師門。“是他。”王寧輕聲道,眼眶有些發熱,“孫玉國是我父親的師弟的兒子。”
滿鋪的人都愣住了。林婉兒湊過來看那藥書,只見那半頁的空白處,有行小字︰“南瓜性溫,用之得當,可為良醫;心術不正,良藥亦成毒。”墨跡已有些發灰,卻字字清晰。
“原來如此。”張娜輕輕撫著書脊,“難怪他總跟你過不去,怕是心里早存了執念。”王寧合上藥書,忽然對眾人道︰“今日起,濟世堂改叫‘傳香堂’,專門教大伙辨識藥材、炮制藥膳。”他指著後院,“那里的空地都翻好了,開春就種南瓜,誰想學種,隨時來。”
村民們頓時歡呼起來。老周搓著手︰“俺第一個報名!俺家那二畝地,正適合種南瓜!”旁邊的婦人也笑著說︰“俺要學做南瓜糕,給娃當零嘴,總比吃那些雜七雜八的強!”
王雪早已搬來筆墨,在紅紙上寫下“傳香堂”三個大字,王寧接過,親手貼在對面的門楣上。陽光正好爬過屋檐,照在紅紙上,金閃閃的,像落了層南瓜籽的光。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開春。傳香堂的院子里種滿了南瓜,藤蔓順著竹架爬得滿滿當當,黃色的花朵開得熱熱鬧鬧。王寧正教幾個孩童辨認南瓜花,哪些是能結果的雌花,哪些是負責傳粉的雄花。孩子們的小手指著花蕊,笑得咯咯響。
林婉兒蹲在畦邊,往土里埋南瓜子,鄭欽文在旁邊幫忙澆水,動作雖有些笨拙,卻格外認真。他頭上還纏著布帶——上次被孫玉國打的傷還沒好透,卻總說“得好好學,不能再做錯事”。
張娜和王雪端著剛熬好的南瓜粥出來,分給圍觀的村民。粥里飄著南瓜子仁和紅棗,甜香引得孩童們圍著石桌打轉。錢多多的兒子也在其中,手里拿著支南瓜花,追著蝴蝶跑,笑聲像銀鈴一樣。
王寧站在院門口,看著這滿眼的生機,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藥材無好壞,人心有善惡。”他低頭看向手里的《青溪鎮藥材志》,那行小字在陽光下格外清晰。一陣風吹過,南瓜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著什麼。
後來,青溪鎮的南瓜出了名。有人說那里的南瓜子能驅蟲,有人說南瓜肉能補身,更有人說,是百草堂的仁心,讓尋常的南瓜也有了靈性。每年霜降前後,鎮口的老槐樹下總會擺著張木桌,王寧或他的弟子們坐在那里,教大伙分辨南瓜的好壞,講那些關于藥材與人心的故事。
而那本《青溪鎮藥材志》,被王寧用布仔細包好,放在藥櫃最上層。翻開時,總能聞到淡淡的南瓜香,像是在訴說著,有些道理,就像這南瓜一樣,扎根在土里,也扎根在人心上,歲歲年年,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