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脈的余脈在四月里泛出淡綠,青石鎮的石板路縫里鑽出的蒲公英剛頂出黃蕊,鎮口那棵老槐樹下,就有人裹著棉襖打起了擺子。
\"王掌櫃,再來兩服銀翹散!\"百草堂的木門被撞得吱呀響,進來的是糧鋪的李掌櫃,他媳婦抱著孩子,那娃臉蛋燒得通紅,嗓子眼兒里像堵著團火,每聲哭腔都帶著破鑼似的嘶啞。
王寧正蹲在櫃台後翻曬青翹,指尖捻著枚青綠色的果實,果皮上的絨毛蹭得指腹發癢。這是去年霜降前收的青翹,個頭雖小,掰開時能看見細密的白瓤,湊近了聞,苦香里裹著股清勁。他抬頭時,額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點藥粉——那是今早炮制連翹時濺上的,深褐色的,像落在皮肉上的陳年藥漬。
\"舌頭伸出來我瞧瞧。\"王寧放下青翹,指腹按在孩子腕脈上。那脈跳得又急又浮,像春日山洪沖得石子亂滾。孩子張嘴時,舌尖紅得發亮,喉嚨口起了層白膜。他轉身從藥櫃第三層抽了抽屜,里面的青翹碼得齊整,\"還是照老方子,金銀花加青翹,這次連翹多加三錢,你家娃這熱毒重。\"
他媳婦急得直搓手︰\"王掌櫃,昨兒個濟世堂的孫老板說,連翹性寒,娃子吃多了要拉肚......\"
\"他懂個屁的寒溫。\"里屋傳來張娜的聲音,她端著個粗瓷盆出來,盆里是剛淘洗好的蘆根,水珠順著她靛藍布衫的前襟往下滴。她生得眉目清瘦,發髻上總別著根銀簪,簪頭雕的是朵半開的連翹花——那是王寧成親時給她打的,\"孫玉國昨兒個賣的老翹,是前年的陳貨,皮都褐了,能跟咱這新采的青翹比?\"
王寧沒接話,只是拿戥子稱藥。青翹落在黃紙上,發出細碎的脆響。他忽然抬頭,望著門外︰\"這幾日南風刮得勤,怕是要出事。\"
這話沒說錯。三日後,青石鎮的晨霧里開始飄著股怪味,像腐草混著焦糊氣。鎮西頭的鐵匠鋪一家四口全倒了,不僅發熱,胳膊上還起了連片的紅瘡,抓破了就流膿水。更邪門的是,好幾個人說撒尿時像有火在燒,疼得直跺腳。
百草堂的門檻幾乎被踏平。王寧讓王雪在門口支了口大鐵鍋,鍋里咕嘟咕嘟煮著藥湯,青翹和金銀花的氣息漫過半條街。王雪才十六,梳著雙丫髻,粗布裙上別著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她記藥名的紙條。她給排隊的人遞藥碗時,辮子梢總跟著動作甩動,像極了後山連翹叢里蹦跳的山雀。
\"哥,張大叔說他婆娘喝了藥,尿還是疼。\"王雪跑進來時,鼻尖沾著點灰,\"他說是不是藥沒用?\"
王寧正給個老漢診脈,聞言眉頭動了動。那老漢臉色蠟黃,舌頭卻紅得嚇人。他伸手按在老漢小腹上,老漢\"哎喲\"一聲叫出來。
\"不是藥沒用。\"張娜端著碗清水進來,遞給老漢,\"連翹能清心火,還能利小腸。怕是劑量得調。\"她走到藥櫃前,指著最上層的連翹︰\"《本草經疏》里說,連翹"主寒熱,鼠瘺,瘰 ,癰腫惡瘡,癭瘤,結熱",這熱結在小腸,就得讓它把火從小便帶出去。\"
王寧點點頭,提筆改方子︰\"給有尿痛的人,每服加五錢連翹。\"
正說著,門外突然吵嚷起來。劉二狗那破鑼嗓子穿透藥香︰\"大家別信這姓王的!連翹是苦寒藥,喝多了要爛腸子的!我家老板說了,治病得用溫藥,濟世堂的"平安散"才是正道!\"
王寧放下筆,走到門口。劉二狗穿著件不合身的綢褂子,袖口沾著油漬,正站在台階下唾沫橫飛。他身後跟著個精瘦的漢子,是鄭欽文,手里舉著個紙包,里面的藥末呈灰黃色。
\"孫玉國呢?讓他自己來跟我說。\"王寧的聲音不高,卻讓周圍的議論聲都停了。他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幾個捂著肚子的人身上——那是前兩天買了濟世堂藥的。
劉二狗梗著脖子︰\"我家老板忙著呢!他說了,你們百草堂用的青翹是沒長熟的,有毒!\"
\"放你娘的屁!\"王雪氣得臉通紅,手里的藥碗差點摔了,\"青翹清熱比老翹強,這是《炮炙大法》里寫的!\"
王寧拉住妹妹,彎腰從鍋里撈起片煮得半爛的連翹︰\"大家看清楚,這連翹煮出來的水是黃中帶綠,味苦卻不澀。若是老翹,水色發褐,味帶酸。孫老板賣的是什麼,你們心里有數。\"
人群里有人嘀咕︰\"濟世堂的藥貴得離譜,我買了兩服,一點用沒有......\"
劉二狗眼珠一轉,突然指向個蹲在地上的婦人︰\"李嫂子!你不是說喝了他家藥,胃更疼了嗎?\"
那婦人臉色蒼白,捂著心口︰\"我......我確實喝了就吐......\"
王寧走過去,搭住婦人的脈。那脈跳得遲緩,手心也是涼的。他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平日里總覺得肚子冷,吃不得生冷?\"
婦人愣了愣,點頭。
\"那你本就脾胃虛寒,連翹性寒,你確實受不住。\"王寧站起身,聲音傳遍人群,\"連翹雖好,卻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脾胃虛寒的,身上長瘡但膿水清稀的,都不能用。可這疫病是風熱毒邪引起,對證的人,就得靠它救命。\"
他轉身回屋,取了包藥遞給婦人︰\"這是理中丸,先暖暖胃。你的病,另開方子。\"
劉二狗見沒人理他,有些發慌,正要再說什麼,突然有人喊︰\"不好了!濟世堂那邊出事了!有人喝了"平安散",瘡更厲害了!\"
人群\"哄\"地一下散開,朝著街東頭涌去。劉二狗和鄭欽文對視一眼,也慌忙跟了過去。
王寧望著他們的背影,又看了看鍋里翻滾的藥湯。陽光穿過霧氣照下來,在藥湯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連翹花的金黃。
\"怕是要有場硬仗了。\"張娜走到他身邊,手里攥著那塊銀簪,簪頭的連翹花被體溫焐得溫熱。
王寧沒說話,只是彎腰,又往鍋里添了把青翹。藥香更濃了,仿佛要把整個青石鎮都裹起來。
濟世堂的伙計抱著個血糊糊的人往醫館沖時,孫玉國正在後堂翻賬本。賬本上用朱砂畫的圈密密麻麻——那是他標記的連翹進貨價,從月初到現在,已經漲了三成。
\"老板!不好了!趙老栓快不行了!\"伙計的聲音劈了叉。
孫玉國把賬本往桌上一拍,硯台里的墨汁濺出來,在\"連翹\"二字上暈開個黑團。他穿件藏青馬褂,袖口磨得發亮,卻特意在領口別了塊玉佩,走動時叮當作響,偏生那雙三角眼總透著股精明。
\"嚷什麼?\"他走出櫃台,看見趙老栓趴在長凳上,後背上的瘡腫得像紫葡萄,破口處流著腥臭的黃水。\"不是讓你用平安散嗎?\"
\"用了!可越敷越腫,他說像有火燒!\"趙老栓的兒子哭喪著臉,\"王掌櫃說......說這瘡得用連翹消腫,可劉二狗說那藥有毒......\"
孫玉國的臉沉下來,踹了腳旁邊的藥箱︰\"那姓王的懂什麼!連翹是破氣的,老栓本就氣虛,用了更壞事!\"話雖如此,他看見那瘡口時,喉結還是滾了滾——這光景,倒像是毒沒排出來,反被憋在肉里了。
這時鄭欽文溜進來,湊到他耳邊低語︰\"老板,王寧那邊把連翹加了量,說能治尿痛,好多人又去他那兒了......\"
\"廢物!\"孫玉國低聲罵了句,眼珠轉了轉,\"去,把庫房里的老翹拿些出來,就說......就說陳年的老翹性子溫和,既能治病又不傷身,翻倍賣!\"
鄭欽文愣了愣︰\"可那些老翹是前年的,都快發霉了......\"
\"讓你去就去!\"孫玉國推了他一把,\"把霉的地方刮掉,炒焦了誰看得出來?\"
這話沒留意,被門口的張陽听見了。張陽是鎮上唯一懂炮制的藥師,平日里誰家藥鋪缺人手就去搭把手,手里總攥著個銅質的小秤。他今天本是來濟世堂借藥碾子,聞言眉頭擰成個疙瘩,轉身就往百草堂走。
百草堂里,王寧正教王雪辨認連翹的好壞。他攤開兩張紙,一張上是青翹,青綠色,果皮緊實;另一張是老翹,黃褐色,頂端裂成兩瓣,露出里面帶翅的種子。
\"你看這老翹,\"王寧捏起一枚,對著光,\"若是熟透了采收,曬干後是黃中帶褐,這翅 seed 種子)是棕褐色,有油性。孫玉國賣的那些,顏色發灰, seed 種子)干得發脆,那是放壞了的。\"
王雪正點頭,張陽掀簾進來,銅秤\"當啷\"一聲掉在桌上。\"王掌櫃,孫玉國要賣霉連翹!\"他急得臉發紅,\"他讓鄭欽文把發霉的老翹刮了,炒焦了賣,還說能治疫病!\"
王寧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灶上的藥湯還在滾,熱氣模糊了他的臉。
\"哥,不能讓他害人!\"王雪急得直跺腳,布包里的紙條掉出來,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連翹︰苦,微寒\"。
張娜正在給藥瓶貼標簽,聞言停了手。她貼的標簽上,\"連翹\"二字寫得娟秀,旁邊還畫了朵小小的連翹花。\"孫玉國這麼做,是要出人命的。\"
正說著,門外一陣喧嘩,有人喊︰\"趙老栓不行了!\"
眾人涌出去,只見趙老栓被抬著往百草堂來,後背上的瘡口滲出黑血。他兒子哭著跪下來︰\"王掌櫃,求您救救我爹!孫玉國的藥越敷越厲害......\"
王寧蹲下身,手指在趙老栓瘡口邊緣按了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還有救。\"他站起身,聲音沉穩,\"張陽兄,幫我炮制藥材。小雪,燒熱水。\"
張陽立刻點頭,挽起袖子走向炮制台。他取來新采的青翹,先用清水快速沖洗,再放進竹篩里瀝干。\"連翹得去雜質,洗淨,曬干或低溫干燥。\"他一邊操作一邊說,\"孫玉國連淨制都省了,簡直是胡鬧!\"
王寧取了些連翹,又加了蒲公英、紫花地丁,用銅臼搗爛,再加些蜂蜜調成糊狀。\"這瘡已經成了癰,得讓連翹把毒拔出來。\"他往趙老栓背上敷藥時,動作很輕,\"連翹能散結,把膿頭透出來,再用清熱解毒的藥托毒外出。\"
藥剛敷上,趙老栓忽然哼了一聲,眉頭舒展些了。
這時,孫玉國帶著劉二狗來了,遠遠站著喊︰\"王寧!你別裝好人!這人是用了你的爛藥才加重的!\"
王雪氣得要沖上去理論,被張娜拉住。張娜揚聲道︰\"孫掌櫃若是不信,敢不敢讓張陽兄驗驗你家的藥?\"
張陽從懷里掏出個紙包,正是今早從濟世堂借碾子時順手拿的樣品︰\"這是你家的老翹,表面有霉斑,炒焦後藥性全失,只剩燥性,敷在瘡上只會逼毒入里。\"他把紙包往人群前一遞,\"大家聞聞,這味是霉味,不是藥香!\"
有人湊過去聞了聞,立刻皺起眉︰\"還真是!我昨兒買的就是這味!\"
孫玉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張陽︰\"你......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趙老栓的瘡會說話。\"王寧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連翹是好藥,但要看怎麼用。采收不合時,炮制不得法,辨證不對證,良藥也會變成毒藥。\"
正說著,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人群外。她穿件灰布褂子,頭上裹著藍布巾,手里挎著個竹籃,籃子里裝著些剛采的草藥。她沒說話,只是朝王寧遞了個眼色,又指了指後山的方向。
王寧心里一動——他庫房的青翹,不多了。
趙老栓這時呻吟著睜開眼,啞著嗓子說︰\"背上......好像不那麼燒了......\"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歡呼。孫玉國見狀,拉著劉二狗灰溜溜地走了,背影在藥香里縮成個小點。
王寧望著他們的背影,又看了看林婉兒消失在街角的方向,忽然對張娜說︰\"準備家伙,明天去後山采連翹。\"
張娜點頭,低頭看見藥台上的連翹花標本,那金黃的花瓣在暮色里,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雞叫頭遍時,百草堂的燈就亮了。王寧正往竹簍里裝東西︰一把銅鋤,刃口磨得發亮;兩卷粗麻繩,是爬山用的;還有個油紙包,里面裹著干糧。張娜在一旁給他縫補褲腳,他褲腿上有個破洞,是去年采藥時被荊棘劃破的。
\"後山那片連翹叢在北坡,海拔怕是有千把米。\"張娜把針線放進布包,\"林婉兒既然指給你,定是那里的連翹長得好。\"她忽然抬頭,眼里映著油燈的光,\"記住,連翹的根須淺,挖的時候別傷了主根,明年還能再長。\"
王雪揉著眼楮從里屋出來,雙丫髻睡得有些歪︰\"哥,我也去!\"她背上自己的小竹簍,里面裝著個小藥鋤和油紙傘,\"我能幫你辨認青翹!\"
王寧本想拒絕,看她眼里的光,終究點了頭。
天剛蒙蒙亮,三人就上了路。山路起初還平緩,兩旁的灌木剛抽出新葉,沾著露水。越往上走,風越涼,霧氣像白紗似的纏在半山腰。王雪走得急,辮子上的紅頭繩總往王寧眼前晃。
\"哥,你看那是不是連翹?\"她突然停住,指著崖邊一叢灌木。
王寧走過去,那灌木枝條細長,卻光禿禿的沒開花。他摘下片葉子聞了聞︰\"這是迎春,葉子比連翹圓,枝條是實心的。連翹的枝條中空,你折斷看看就知道。\"
王雪真的折了根枝條,果然中間是空的,像根細管子。\"原來如此!\"她把斷枝扔進竹簍,\"書上說"連翹睫中空",我總記不住。\"
爬到海拔八百米處,霧氣突然散了。陽光穿過松針灑下來,照亮了對面山坡——漫山遍野的連翹正開得熱鬧,金黃的花朵擠在枝條上,像誰把碎金子撒在了綠叢里。更妙的是,花叢間還掛著不少青綠色的果實,正是沒成熟的青翹。
\"這里的連翹長得好。\"張娜彎腰撥開草叢,\"土壤是沙質的,排水好,難怪能長這麼旺。\"她摘下一枚青翹,輕輕捏了捏,\"你看這果皮多緊實,里面的種子還沒硬,正是入藥的好時候。\"
王寧拿出銅鋤,順著連翹根部周圍的土輕輕刨。他的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似的。\"連翹的根須會沿著岩石縫長,得順著紋路挖,不然容易斷。\"他邊挖邊說,\"去年有個藥農圖快,一鋤頭下去,把整叢根都鏟斷了,可惜了那片好連翹。\"
王雪學著他的樣子,在另一叢連翹旁蹲下。她的小鋤太小,挖起來費勁,鼻尖很快沁出了汗。\"哥,這青翹上有絨毛,是不是要刮掉?\"
\"不用。\"王寧把挖好的連翹捆成束,\"入藥時連果皮帶絨毛一起曬干,絨毛也是藥效的一部分。《本草匯言》里說,連翹"散諸經血結氣聚",這絨毛能助它"散"得更透。\"
正挖著,王雪突然\"哎呀\"一聲。她腳下一滑,差點摔下陡坡,幸好抓住了一叢連翹。等王寧把她拉上來,她手里還攥著幾根帶花的枝條,手腕卻被劃出了血。
張娜趕緊從布包里拿出藥粉——那是用干連翹磨的粉,撒在傷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連翹不僅能清熱,還能止血斂瘡。”她給王雪包扎時,聲音放得很柔,“小時候我在藥鋪玩,被藥碾子砸了手,就是你伯父用連翹粉敷好的。”
王雪望著自己的傷口,突然問︰“既然連翹這麼好,孫玉國為什麼要毀它?”
王寧正把一捆連翹放進竹簍,聞言動作頓了頓。山風穿過連翹叢,花朵簌簌作響,像誰在低聲嘆息。“因為他只看見藥能換錢,沒看見藥能救人。”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遠處的青石鎮,鎮子在山腳下縮成個小點,“就像這連翹,有人把它當救命草,有人只把它當換銀子的貨。”
快到中午時,竹簍已經裝了大半。王寧正準備歇腳,突然听見遠處傳來腳步聲,還夾雜著罵罵咧咧的聲音。
“他娘的,這破山怎麼這麼難爬!孫老板說了,找到連翹就有賞!”是劉二狗的聲音。
王雪嚇得往王寧身後躲。張娜把竹簍往岩石後藏,低聲道︰“他們怎麼會來?”
王寧皺起眉,拉著兩人躲進連翹叢深處。只見劉二狗和鄭欽文正順著山路往上爬,手里都拎著麻袋,臉上滿是不耐煩。
“鄭哥,你說這連翹真能賣大錢?”劉二狗抹著汗,“孫老板說,只要把這山上的連翹都采光,百草堂就沒藥可用了,到時候全鎮的生意都是咱們的。”
鄭欽文啐了口唾沫︰“管他呢,老板給錢就行。不過這鬼地方,連條路都沒有,怎麼采光?”
“笨!”劉二狗踢了踢腳下的石頭,“挖不動就砍!把枝條都砍下來,青翹老翹一起捋,總有能用的!”
王寧在草叢里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張娜按住他的手,輕輕搖頭。
劉二狗和鄭欽文果然開始砍連翹。他們的砍刀胡亂揮舞,金黃的花朵落了一地,連帶著沒成熟的青翹也被打落,踩在泥里。王雪看得眼圈都紅了,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
等那兩人走遠,王寧才從草叢里出來。他看著被砍斷的連翹枝條,斷口處滲出的汁液像在流血。“這些人……”他的聲音發緊。
“別氣。”張娜撿起一根沒被砍斷的枝條,上面還掛著幾枚青翹,“我們先把能救的收起來。林婉兒既然引我們來,說不定還有更好的地方。”
果然,往山頂再走百米,繞過一道山脊,眼前出現了片更茂密的連翹林。這里的連翹長得更高,枝條上的青翹也更飽滿。更妙的是,林婉兒正坐在一塊岩石上,手里編著連翹花環。
“我就知道你們能找到這兒。”她把花環遞給王雪,“孫玉國的人只敢在低處折騰,不敢往這上面來——這里有幾處陡坡,他們那點本事,上來就得滾下去。”
王雪戴上花環,金黃色的花朵襯得她臉紅撲撲的。“婉兒姐姐,你怎麼知道這里有連翹?”
“我小時候跟著師父采藥,常來這兒。”林婉兒望著連翹叢,眼神柔和,“你看這叢,枝條有手腕粗,至少長了十年。當年我師父說,好藥得有好地養,更得有人惜。”
那天下午,他們采了滿滿三簍青翹。下山時,王雪走在最前面,頭上的連翹花環在風里搖晃。王寧背著最重的簍子,腳步卻很穩。張娜走在最後,時不時回頭望那片連翹林,陽光照在花海上,像鋪了層流動的金箔。
回到鎮上時,天已經黑了。百草堂的燈亮著,張陽正等在門口,看見他們回來,松了口氣︰“可算回來了!錢多多來過,說有要事找你,還留下個盒子。”
王寧打開盒子,里面是滿滿一盒青翹,個個飽滿,帶著新鮮的泥土氣。盒底壓著張紙條,是錢多多那歪歪扭扭的字︰“王掌櫃,以前是我糊涂。這些連翹您先用,不夠我再想辦法。”
王雪湊過來看,突然笑了︰“哥,你看,連錢多多都知道連翹是好東西。”
王寧望著盒子里的青翹,又望向窗外。夜色里,仿佛還能看見後山那片金黃的花海,在月光下輕輕搖晃。他知道,這場仗,他們能贏。
青石鎮的鄉紳們聚在祠堂時,檐外的雨正下得緊。雨珠敲在青瓦上, 啪作響,倒像是誰在暗處擂鼓。王寧站在供桌左側,青布長衫下擺還沾著後山的泥點,懷里揣著三樣東西︰一枚青翹,一枚老翹,還有張孫玉國賣發霉連翹的賬冊——那是張陽偷偷抄來的。
供桌右側,孫玉國坐得筆直,綢衫上的盤扣擦得 亮,只是手指在膝蓋上不停摩挲。劉二狗和鄭欽文縮在他身後,活像兩只受驚的耗子。
“王掌櫃說濟世堂用壞藥害人,這事得有個說法。”族長磕了磕煙袋,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今兒請各位來,就是要辨辨這連翹的理。”
孫玉國立刻站起來,袍角掃過凳腿,帶起一陣風︰“族長明鑒!姓王的是嫉妒我生意好,故意抹黑!連翹本就性寒,他給體虛的人用,才害人家病情加重,反倒怪我的藥?”
“我何時給體虛的人用過連翹?”王寧從懷里掏出青翹,舉到眾人面前,“大家請看,這是青翹,未成熟時采收,苦寒之性強,專清重癥熱毒。而這位趙大叔,”他指向站在人群後的趙老栓,“當時瘡腫流膿,舌紅脈數,是典型的熱毒證,用青翹正是對癥。”
趙老栓趕緊擼起袖子,胳膊上的瘡已經結痂︰“是真的!王掌櫃的藥敷上第三天,膿就變清了,不疼了。”
孫玉國臉一沉︰“那李寡婦呢?她喝了你的藥就吐,難道也是熱毒?”
李寡婦從人群里擠出來,手里攥著個藥包︰“孫老板別裝糊涂!王掌櫃早說我脾胃虛寒,不能用連翹,給我換了理中丸。倒是你,前兒個還讓劉二狗來勸我買你的‘平安散’,說連翹是毒藥!”
劉二狗慌忙擺手︰“我沒說……”
“你說了!”王雪突然開口,雙丫髻在油燈下一晃一晃,“我听見了!你在百草堂門口喊,說連翹會爛腸子!”她從布包里掏出張紙,是她抄的《炮炙大法》節選,“書上寫著呢,連翹‘消腫散結,治瘡瘍’,從沒說過會爛腸子!”
孫玉國的額角滲出細汗,他突然指向王寧懷里的老翹︰“你說你懂連翹,那你說說,老翹和青翹有什麼分別?若說不出,就是裝懂!”
這一問正中王寧下懷。他把老翹也放在供桌上,青翹青綠緊實,老翹黃褐開裂,對比鮮明。“青翹采收于白露前,果實未熟,苦寒力勝,清熱消腫最宜;老翹采收于寒露後,果實成熟,寒性稍緩,更偏于疏散風熱。”他拿起孫玉國賣的老翹——那是張陽帶來的樣品,“但孫老板的老翹,是霉變後炒焦的,寒性盡失,只剩燥性,用它治病,好比用炭火撲油火,只會越燒越旺。”
張陽適時上前,將老翹掰碎︰“大家看,這內里發黑,有霉斑,斷面毫無油性。好的老翹,斷面應是黃白色,種子帶翅,油性足。”他又取來錢多多送來的青翹,“再看這好藥,質地堅硬,氣微香,味苦而後回甘。”
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有人把自家買的連翹掏出來比對,果然和孫玉國的樣品一樣發黑。
“難怪我兒子喝了藥,瘡更腫了!”
“這黑心肝的,拿發霉的藥騙錢!”
孫玉國猛地一拍桌子︰“胡說!你們都是被姓王的收買了!連翹本就不是什麼好藥,《傷寒論》里哪用過它?”
“《傷寒論》不用,不代表它不好。”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雨絲打濕了她的灰布褂子,“《溫病條辨》里的銀翹散,以連翹為君藥,治風熱初起,效果顯著。孫老板連溫病和傷寒都分不清,也敢談用藥?”
她走到供桌前,指著窗外︰“後山北坡有片百年連翹叢,我師父說過,這藥能在貧瘠山石中扎根,能在風寒里開花,本性堅韌,專克熱毒。它是良藥,只是遇上了庸醫,才被說成毒藥。”
這話像把錘子,敲得孫玉國臉色慘白。他突然沖向王寧,想搶那本賬冊,卻被鄉紳們攔住。賬冊掉在地上,散開的紙頁上,“發霉連翹五斤,售價銀十兩”的字跡格外刺眼。
“原來你早知道是霉藥!”族長大怒,煙袋往桌上一摔,“青石鎮容不下你這種黑心藥商!”
孫玉國癱坐在地上,劉二狗和鄭欽文早嚇得躲到了門外。雨還在下,祠堂里的藥香卻越來越濃——那是王寧帶來的青翹和金銀花散發的氣息,清苦中帶著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王寧彎腰撿起賬冊,忽然嘆了口氣︰“連翹再好,也治不了貪念。孫老板,你輸的不是藥,是心。”
他轉身對眾人說︰“連翹雖能清熱解毒,但終究是藥。脾胃虛寒者忌用,氣虛瘡瘍者忌用,孕婦慎用。用藥如用人,得知其性,明其理,才能發揮它的好。”
這時,錢多多從門口探進頭來,手里捧著個大箱子︰“王掌櫃,我又尋了些好連翹,您看夠不夠?”
王寧望著他,又望向祠堂外的雨幕。雨似乎小了些,遠處的天際透出點微光。他知道,等雨停了,青石鎮的連翹花會開得更旺,而百草堂的藥香,也會飄得更遠。
谷雨那天,青石鎮的雨終于停了。太陽出來時,百草堂門口的那叢連翹恰好開花,金黃的花瓣沾著水珠,像誰把碎金撒在了綠枝條上。王雪正蹲在花叢前,小心翼翼地給花澆水,她的布包里多了本新的藥書,封面上是王寧題的字︰“辨藥先辨心”。
“小雪,把那筐青翹搬到曬場上。”王寧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桿秤。他的袖口又沾了新的藥漬,是炮制連翹時染上的,深褐色的,和舊漬疊在一起,像幅淡淡的藥草圖。
張娜跟在後面,手里端著個木盤,盤里是剛做好的藥錠,上面印著朵連翹花。“錢多多送來的那批連翹,我按老法子加了蜂蜜制過,性子更溫和些,老人孩子都能用。”她把藥錠擺到櫃台前,“趙老栓今早來謝禮,送了筐新摘的香椿,說他那瘡徹底好了。”
王寧笑著點頭,目光落在鎮口的方向。濟世堂的門已經關了好些天,門板上貼了封條,風一吹就吱呀作響。孫玉國被族長趕出鎮那天,什麼都沒帶走,只留下一庫房發霉的藥材,最後被張陽帶人清理出來,燒成了灰。
“哥,你看誰來了!”王雪突然喊起來。
只見林婉兒挎著竹籃站在門口,籃子里裝著些新鮮的野草藥。她頭上的藍布巾換了條新的,眼角的皺紋里帶著笑意︰“後山的連翹結果了,我摘了些來,給你們添藥材。”
王寧接過籃子,里面的青翹帶著露水,沉甸甸的。“今年的青翹長得真好。”他拿起一枚,對著陽光看,“比去年的飽滿。”
“那是因為挖的時候沒傷著根。”林婉兒在台階上坐下,看著曬場上的連翹,“我師父以前說,藥材跟人一樣,你待它好,它就給你真藥效。你還記得去年我指給你的那叢老連翹嗎?它旁邊新冒出了好幾株幼苗呢。”
王雪湊過來,眼楮亮晶晶的︰“婉兒姐姐,你真的不留下和我們一起經營百草堂嗎?”
林婉兒笑了,指了指遠處的山路︰“我還是喜歡山里。不過我會常來的,教你們認新的草藥。”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遞給王寧,“這是我師父留下的連翹炮制法子,比尋常方法多了道蜜炙的工序,對小兒熱癥更穩妥,你留著用。”
王寧接過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里面是泛黃的紙,上面的字跡娟秀,邊角處還畫著連翹的圖樣,和張娜銀簪上的花紋竟有幾分相似。
“這字跡……”張娜湊過來看,突然“呀”了一聲,從自己的梳妝盒里拿出個舊荷包,上面繡著同樣的連翹花,“這是我娘年輕時的筆跡!”
林婉兒的眼楮亮了︰“你娘是不是叫張月娘?”
張娜點頭,又搖頭︰“我娘去世得早,我只記得她會繡連翹花……”
“她是我師姐!”林婉兒握住張娜的手,聲音有些發顫,“當年我們一起跟著師父學醫,她繡的連翹花是最好的。後來她嫁了人,我們就斷了聯系……”
雨後天晴的光落在三人臉上,帶著點暖融融的意味。王寧望著曬場上的連翹,忽然明白過來——有些緣分,就像這連翹的根須,看著斷了,其實早就在土里纏在了一起。
入夏時,青石鎮的疫病徹底平息了。王寧在鎮中心的老槐樹下搭了個涼棚,免費給村民們講解草藥知識。他講連翹時,總讓王雪先念一段《本草綱目》,再讓張陽演示青翹和老翹的區別,林婉兒則坐在一旁,時不時補充幾句山里的采藥訣竅。
錢多多也常來幫忙,他不再倒騰藥材,而是開了家小藥鋪,只賣正經藥材。他的鋪子里擺著個大瓷瓶,里面裝滿了連翹花,客人進來時,總能聞到股清苦的藥香。
這天傍晚,王寧關了百草堂的門,和張娜並肩走在石板路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連翹叢里,偶爾有晚歸的蜜蜂嗡嗡飛過。
“你看,”張娜指著鎮口,“有人在種新的連翹。”
王寧望去,幾個村民正往土里栽連翹幼苗,動作小心翼翼的,像在呵護什麼珍寶。他忽然想起林婉兒說的話,藥材跟人一樣,你待它好,它就給你真藥效。
晚風拂過,帶來滿街的藥香,那是連翹和金銀花混合的氣息,清苦中帶著回甘。王寧知道,這香味會一直飄下去,飄過青石鎮的石板路,飄過後山的連翹叢,飄進每個需要它的人心里。而那些關于連翹的故事,也會像這藥香一樣,在青石鎮代代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