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的梅雨季,江南小鎮像被泡在藥罐里的陳皮,整日蒸騰著黏膩的水汽。青石板路縫里鑽出的青苔漫過石階,百草堂門楣上那塊\"懸壺濟世\"的匾額,被雨水沖刷得烏木底色愈發沉郁,邊角處幾縷暗紅藥漬像凝固的血痕,那是二十年前王寧父親搶救瘟疫病人時濺上的。
\"王掌櫃,再給看看吧,這腿腫得連草鞋都穿不上了。\"第三個村民扶著門框進來時,褲腳淌下的泥水在青磚地上洇出蜿蜒的痕跡。他小腿腫得發亮,一按一個深坑,臉上泛著久病後的蠟黃,說話時總忍不住咳嗽,袖口蹭過嘴角,留下淡淡的血印。
王寧放下正在碾藥的銅碾槽,碾輪上還沾著蒼術碎末。他左手食指第二節有塊月牙形的老繭,那是三十年抓藥稱桿磨出的印記,此刻正搭在村民腕脈上,指腹微微起伏。\"脈象沉細,舌苔白膩,還是水濕困脾的癥候。\"他眉頭蹙起,山羊胡梢上沾著的藥粉被呼出的熱氣吹得輕顫,\"之前開的五苓散,可有按時服?\"
\"服了服了,\"村民急得直搓手,掌心的裂口沾著泥灰,\"可這肚子越喝越脹,昨夜起夜竟尿不出幾滴。孫老板說您這藥不對癥,他那兒有西域來的"龍涎散",一兩銀子一包......\"
話沒說完,門外突然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劉二狗那頂歪戴的瓜皮帽先探了進來,帽檐下一對三角眼滴溜溜轉,看見屋里的情形,故意扯著嗓子喊︰\"喲,王掌櫃又在給人喂糖水呢?我家孫老板說了,真金不怕火煉,藥效見真章——張屠戶家小子吃了兩包龍涎散,今早水腫就消了半寸!\"
他身後跟著個瘦高個,是鄭欽文,長衫袖口磨得發亮,卻偏要在腰間掛串玉佩,走路時叮當作響。\"王掌櫃,不是我說你,\"他慢悠悠晃到藥櫃前,手指敲著抽屜上\"澤瀉豬苓\"的標簽,\"利水消腫得用猛藥,您總拿這些溫吞水似的藥材糊弄,耽誤了病情,可擔待得起?\"
王寧沒抬頭,正用銀簪挑起藥碾里的蒼術粉細看。他總愛戴支素銀簪子把花白的頭發綰在腦後,那是妻子張娜的手藝,簪尾還鏨著朵小小的忍冬花。\"孫老板的龍涎散,用的是甘遂、大戟吧?\"他聲音不高,卻讓鄭欽文的手猛地頓住,\"這些峻下逐水藥,雖能急消水腫,卻耗傷氣血。村民本就氣血虛損,再用此藥,無異于飲鴆止渴。\"
\"你!\"鄭欽文臉漲得通紅,玉佩踫撞聲也亂了節奏,\"滿口胡言!我家藥材都是經錢老板親自驗過的......\"
\"錢多多的藥材?\"里屋門簾被掀開,王雪端著個青瓷盤出來,盤里擺著剛曬好的陳皮。她梳著雙丫髻,發繩是藥房里常見的藍布條,額前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前幾日他來送的枸杞,里頭混了不少地骨皮,若不是我篩得仔細,怕早就被你們拿去當"特級枸杞"賣了。\"
劉二狗想發作,卻被鄭欽文拽了把。後者眼珠一轉,忽然堆起笑︰\"王姑娘說笑了。不過王掌櫃,這病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話音未落,街對面突然傳來哭喊,有人跌跌撞撞跑來︰\"不好了!張屠戶家小子暈過去了!\"
王寧抓起藥箱就往外走,樟木藥箱邊角被磨得光滑,鎖扣上刻著的\"百草\"二字已有些模糊。張娜從後堂追出來,給他披上簑衣,簑衣領口別著個素布香囊,里面裝著曬干的佩蘭,是防瘴氣的。\"帶上雨具,\"她聲音溫軟,手指卻緊緊攥著他的袖口,\"我把新蒸的山藥糕裝在食盒里,記得按時吃。\"
濟世堂門口圍滿了人,孫玉國正指揮伙計把個少年往門板上抬。他穿著件黑綢馬褂,袖口擼得老高,露出手腕上串著的蜜蠟珠子,看見王寧,臉沉得像要滴出水︰\"你來做什麼?想看我笑話?\"
\"讓開。\"王寧撥開人群,藥箱\"咚\"地放在地上。少年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卻泛著青紫,肚子鼓得像面小鼓。他伸手按向少年臍周,對方疼得猛地抽搐,一股酸腐氣從口鼻溢出。\"誤用峻下之藥,傷了脾胃陽氣,水濕反成內澇。\"王寧語速極快,\"拿針來!\"
鄭欽文想攔,卻被王寧眼神逼退。那雙眼在雨霧里格外清亮,眼角的皺紋里仿佛藏著無數藥方。銀針在燈火上燎過,精準刺入三陰交、陰陵泉,少年悶哼一聲,竟緩緩睜開眼。
\"孫老板,\"王寧收針時,雨水順著他的山羊胡往下滴,\"《金匱要略》有雲︰"諸有水者,腰以下腫,當利小便;腰以上腫,當發汗乃愈。"但此癥兼氣血虛損,需攻補兼施。你這龍涎散,治標不治本。\"
孫玉國臉一陣紅一陣白,突然冷笑︰\"說得輕巧!有本事你拿出能治的藥來!\"
王寧望著遠處雨幕里的山影,忽然想起什麼。去年深秋,王雪從山里采回些野葡萄,張娜用它們釀了酒,說能\"暖腰膝,補氣血\"。他當時還翻了《神農本草經》,記得\"蒲陶,味甘平,主筋骨濕痹,益氣倍力強志,令人肥健,耐饑忍風寒\"。
\"我需要新鮮葡萄,越多越好。\"他轉向圍觀的村民,聲音穿透雨簾,\"要紫紅色、粒大飽滿的,帶蒂采摘,不可擠壓。\"
劉二狗立刻嗤笑︰\"葡萄?那是蜜餞鋪里的零嘴!王寧,你莫不是急瘋了?\"
\"是不是瘋話,三日後便知。\"王寧背起藥箱,雨水順著簑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匯成細流,\"若信我,就去采葡萄來百草堂;若信孫老板,便繼續買他的龍涎散。\"
回到藥鋪時,張陽正蹲在檐下翻曬藥材。這年輕藥師總愛穿件月白色長衫,袖口永遠系得整整齊齊,看見王寧,連忙遞過干布︰\"先生,我听人說了......\"
\"張陽,\"王寧擦著手,突然問,\"你隨師父雲游時,見過西域葡萄嗎?\"
張陽一愣,隨即點頭︰\"在涼州見過,比咱們這兒的野葡萄大上一倍,甜得能粘住牙。師父說那東西性平,既能利小便,又能補氣血,只是......\"他沉吟片刻,\"只是脾胃虛寒者需慎用,生食易致腹瀉。\"
王雪抱著個竹筐進來,筐里是剛從後院剪下的葡萄藤,葉片上還掛著雨珠。\"哥,這是去年扦插的品種,結的果子雖然小,但粒密。\"她指著卷須纏繞的藤蔓,\"林婉兒姐姐說,這葡萄藤最喜陽光,根須怕澇,所以種在高台上。\"
王寧撫摸著帶刺的藤蔓,忽然眼楮一亮︰\"有了!張陽,取山藥、茯苓各五十斤,要新采的;張娜,準備大蒸鍋;小雪,帶些人去山里采葡萄,記住,要選向陽處生長的,帶露水采摘最佳!\"
晨露還凝在葡萄葉尖時,王雪已經背著竹簍進了山。粗布背簍里塞著油紙包的干糧、銅制的小剪刀,還有那本磨得卷邊的藥草筆記——封面上用紅繩系著片干枯的葡萄葉,是去年她第一次采到野葡萄時留下的。
她沿著雲霧山的石階往上走,青布鞋踩在帶露的青苔上,總打滑。索性脫下鞋拎在手里,赤腳踩在微涼的石板上,反而穩當。這是小時候跟著爹采藥養成的習慣,腳底磨出的厚繭,能抵得住碎石子。
\"簌簌——\"頭頂傳來響動。王雪猛地抬頭,只見張陽正趴在老槐樹上,月白色的長衫被樹杈勾住,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里衣。他手里還攥著串紫葡萄,看見王雪,臉\"騰\"地紅了。
\"張藥師這是......\"王雪踮腳仰頭,忍不住笑,\"學猴子摘葡萄?\"
\"不是不是,\"張陽慌忙往下爬,褲腳被劃開道口子也沒察覺,\"先生說東邊山坳的葡萄朝陽,藥性足,我想著早點采回去。\"他把葡萄遞過來,指尖沾著草汁,\"你看這串,顆顆飽滿,蒂頭還帶著青,是昨晚剛熟的。\"
王雪接過葡萄,指尖觸到果皮上細密的白霜——這是新鮮葡萄才有的。她翻開筆記,鉛筆頭在紙上沙沙寫︰\"卯時采葡萄,帶白霜者佳,蒂青則鮮。\"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問︰\"你怎麼知道哪串好?\"
張陽撓撓頭,辮子梢的藍布條晃了晃。他總愛把頭發梳成條油亮的辮子,用同色布條系著,說是雲游時師父給系的,能避蛇蟲。\"看藤。\"他指著不遠處的葡萄藤,\"老藤結的果,皮厚肉實;新藤的果,看著水靈,藥效卻差些。\"
兩人正說著,忽聞遠處傳來銅鈴聲。錢多多騎著頭灰毛驢,驢背上馱著個大藤筐,筐沿冒出串串翠綠的葡萄,像堆著翡翠珠子。\"王姑娘,張藥師,看看我這寶貝!\"他老遠就嚷嚷,聲音里裹著旅途的塵土氣。
這藥材商人總愛穿寶藍色的綢緞馬褂,只是袖口永遠沾著藥渣——據說他驗貨時總愛親口嘗,甘草要嚼出甜味,黃連要品出苦底才肯收。此刻他翻身下驢,馬褂下擺掃過驢鞍,抖落幾片干枯的車前草。
\"剛從西域回來,\"錢多多拍著藤筐,筐里的葡萄晃悠悠的,\"這叫馬奶子葡萄,你們瞧這品相,翠綠透亮,甜得能粘住牙。\"他摘下一顆塞給王雪,\"嘗嘗?本地葡萄比不了這個。\"
果肉咬破的瞬間,清甜的汁水順著喉嚨往下淌,王雪連忙掏出筆記︰\"比咱們這兒的酸葡萄甜多了......藥性也不同嗎?\"
\"那是自然。\"錢多多從懷里摸出個牛皮賬本,翻開泛黃的紙頁,上面用朱砂畫著葡萄藤,\"西域藥鋪的老掌櫃說,這馬奶子葡萄補氣血最厲害,只是性子滋膩,吃多了脹氣。\"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王雪,\"昨兒路過濟世堂,孫玉國盯著我這葡萄眼都直了,還問我要最生猛的瀉藥......\"
話音未落,山坳深處傳來竹笛聲。王雪耳朵尖,一下子跳起來︰\"是林婉兒姐姐!\"她拎著背簍就往笛聲處跑,赤腳踩過帶露的草叢,留下串串濕腳印。
張陽和錢多多趕緊跟上。轉過巨石,只見青石板鋪就的小平地上,林婉兒正坐在竹編的蒲團上吹笛。她總穿件洗得發白的綠簑衣,發髻用根桃木簪子別著,簪頭刻著片葡萄葉。腳邊的竹籃里,擺著幾株帶泥的山藥,須根上還纏著濕土。
\"婉兒姐姐!\"王雪撲過去,看見竹籃里的山藥,眼楮亮了,\"這是......\"
\"淮山藥,\"林婉兒放下笛子,指尖在山藥的細須上輕輕拂過,\"你哥要用葡萄治水濕,得配這東西。\"她拿起塊平整的石板,用樹枝畫藥方,\"葡萄利小便、補氣血,卻少了點健脾的力道。山藥能固脾,茯苓能滲濕,三者配在一起,才像模像樣。\"
張陽蹲下身,仔細看著石板上的藥方,忽然指著\"茯苓\"二字︰\"林姑娘,用赤茯苓還是白茯苓?\"
\"白茯苓滲濕不傷正,\"林婉兒抬頭看他,目光清亮,\"你師父教過的,怎麼忘了?\"
張陽臉一紅,低頭在袖口上蹭了蹭沾著藥汁的手指。他師父去年過世前,曾讓他背《本草備要》,其中\"茯苓\"條寫著\"白補紅瀉\",此刻竟一時想不起。
王雪在筆記上飛快地記,鉛筆頭都快磨平了︰\"那......什麼人不能用?\"
\"問得好。\"林婉兒摘下片葡萄葉,在手里揉出綠汁,\"脾胃虛寒的,吃了生葡萄準拉肚子,得加片干姜;消渴的人,就是總喊渴、尿多的,踫都不能踫——這葡萄糖分高,會把人吃壞的。\"
錢多多在一旁敲著算盤︰\"這麼說,我這馬奶子葡萄,還得挑著人賣?\"
\"藥分君臣佐使,人有寒熱虛實,\"林婉兒站起身,簑衣上的露水灑在葡萄藤上,\"哪能一概而論?\"她說著往山後走,\"我昨兒見著幾株百年老藤,結的葡萄紫黑如墨,你們去采來用。\"話音落時,人已鑽進竹林,只留笛聲在山谷里繞。
王雪按林婉兒指的方向走去,果然在向陽的石壁下發現大片葡萄藤。老藤粗壯得像爹的胳膊,爬滿了半面山壁,藤蔓間垂著串串紫葡萄,陽光一照,像掛滿了發亮的黑瑪瑙。
\"小心刺。\"張陽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王雪低頭,才看見老藤的節上長著細如針尖的刺,剛才差點就抓到。張陽從背簍里拿出塊厚布,墊在手上摘葡萄,動作輕得像拈繡花針。\"我師父說,老藤的刺有毒,扎破了會紅腫。\"他剪下一串葡萄,放進鋪著軟草的竹籃,\"你看這果蒂,要留半寸長的藤,這樣能保鮮。\"
王雪學著他的樣子做,指尖還是被汁水染成了紫褐色。她舔了舔手指,忽然笑︰\"比娘做的桑葚醬還甜。\"
兩人正忙著,忽听山下傳來喧嘩。錢多多的毛驢受驚似的嘶鳴,他們提著竹籃往下跑,只見濟世堂的伙計正圍著錢多多的藤筐吵嚷。
\"孫老板說了,這葡萄我們全要了!\"劉二狗叉著腰,歪戴的瓜皮帽斜在腦門上,帽檐下的三角眼盯著筐里的馬奶子葡萄,\"開個價!\"
錢多多把藤筐往身後挪了挪,綢緞馬褂的袖子捋得老高︰\"劉伙計,我這葡萄是給百草堂留的。\"
\"百草堂?\"鄭欽文從樹後走出來,他總愛把長衫的下擺塞進褲腰,露出腰間那串廉價的玉佩,\"他們拿葡萄當藥,是想笑死同行?\"他伸手去抓葡萄,被錢多多一巴掌打開。
\"你懂什麼?\"錢多多護著藤筐,\"《神農本草經》里就寫了,蒲陶能利小便、補氣血。\"
\"喲,錢老板還會背醫書?\"劉二狗嗤笑,\"我看是想幫著王寧騙錢吧?\"他突然伸手去掀竹籃,張陽眼疾手快地護住,兩人推搡起來,張陽的辮子被扯散了,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
\"住手!\"王雪把竹籃舉過頭頂,紫葡萄在籃子里晃悠,\"這是我們要帶回百草堂的藥!\"
鄭欽文打量著她手里的葡萄,忽然冷笑︰\"藥?我看是嘴饞了吧。王寧拿不出真本事,就用些果子糊弄人,我這就去告訴鄉親們!\"說罷帶著劉二狗揚長而去,玉佩踫撞的叮當聲越來越遠。
錢多多看著他們的背影,啐了口唾沫︰\"孫玉國這是急了。\"他幫張陽把辮子重新扎好,\"我這葡萄,分你們一半。剩下的......\"他眼珠一轉,\"我自有安排。\"
回到百草堂時,日頭已過晌午。院子里的大蒸鍋正冒白汽,張娜系著靛藍圍裙,正把切好的山藥片往竹屜里擺。她的發髻上別著支銀簪,和王寧那支是一對,只是簪頭刻的是葡萄藤,而非忍冬花。
\"可回來了,\"她接過竹籃,指尖觸到王雪紫褐色的手指,嗔怪道,\"又偷吃?\"說著從灶台上拿起塊堿皂,\"快洗洗,這汁水染在手上,得用草木灰搓才能掉。\"
藥房里,王寧正對著藥櫃上的銅秤出神。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纏著布條——今早碾藥時被銅碾槽磨破了皮。看見竹籃里的葡萄,他眼楮一亮,山羊胡微微顫動︰\"這老藤的葡萄,果然飽滿。他拿起一串馬奶子葡萄,對著陽光看,果肉里的籽清晰可見。“張陽,”他忽然開口,“取茯苓五十斤,要去年的陳貨,用清水浸三日,去皮切丁。”
張陽正在研缽里搗著什麼,聞言抬頭︰“先生,是用麩炒還是生用?”
“生用滲濕,”王寧把葡萄放進砂盆,“但要蒸過。”他轉向王雪,“把林姑娘說的禁忌寫在木牌上,掛在門口——脾胃虛寒者加干姜,消渴者忌用。”
王雪找出塊梨木牌,用毛筆蘸著朱砂寫。墨汁里摻了些醋,這樣字跡能保留得更久。她寫字時,張陽正蹲在地上分揀山藥,把有蟲眼的挑出來單獨放——那些藥用來熬膏,好的則切成片曬干。
“哥,錢老板說孫玉國買了瀉藥。”王雪把木牌掛在門楣上,風吹得木牌輕輕晃。
王寧正往砂鍋里加水,聞言動作一頓︰“瀉藥?”他舀起一勺水,看著水珠從勺沿滴落,“是巴豆還是甘遂?”
“錢老板沒說,”張陽接口道,“只說孫老板要‘以毒攻毒’。”
王寧放下水勺,走到藥櫃前,拉開標著“干姜”的抽屜。里面的干姜切片厚薄均勻,斷面呈淡黃色——這是張陽按古法炮制的,用砂炒過,去了些烈性。“備些理中丸,”他聲音沉沉的,“以防萬一。”
傍晚時分,百草堂的院子飄起了葡萄香。張娜把蒸軟的葡萄倒進石臼,王雪用木杵搗爛,紫紅色的汁水順著石臼的紋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張陽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他專注的側臉,月白色的長衫被火星燙出個小洞也沒察覺。
王寧坐在竹椅上翻《千金方》,書頁間夾著片壓平的葡萄葉。忽然听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他抬頭,看見錢多多提著個酒壇走進來,壇口用紅布封著。
“王掌櫃,給您留的好東西。”錢多多解開紅布,一股醇厚的酒香飄出來,“西域的葡萄酒,專治腰膝酸軟。我特意留了三壇,夠您用些日子。”
王寧倒出半碗,酒液呈深寶石紅,在碗里輕輕晃。“多謝錢老板。”他抿了一口,眉頭舒展,“果然是好酒,性溫而不烈。”
“我還留了個心眼,”錢多多湊近,壓低聲音,“孫玉國讓劉二狗盯著買葡萄的村民呢,尤其是那些總喊口干的......”
王寧放下酒碗,葡萄香混著酒香在鼻尖縈繞。他忽然起身,往藥櫃走去︰“張陽,再多備些干姜。”
夜色漸深,百草堂的燈還亮著。蒸葡萄的蒸汽從煙囪里冒出來,混著山藥的甜香,飄出老遠。王雪趴在桌上寫筆記,筆尖在“葡萄配伍山藥茯苓”幾個字上反復描;張陽在藥碾旁打盹,頭一點一點的,手里還攥著沒碾完的茯苓塊;王寧坐在燈下,對著那本《神農本草經》,指尖在“蒲陶”二字上輕輕摩挲。
窗外,一輪新月爬上牆頭,照在剛掛果的葡萄藤上。藤蔓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幅流動的畫。王寧望著那影子,忽然想起爹生前說的話︰“藥材就像人,得懂它的性子,才配用它。”
他起身往灶房走,要去看看砂鍋里的葡萄膏。經過張陽身邊時,看見少年的筆記上寫著︰“葡萄,味甘酸,性平。需知其利,更需知其弊。”
王寧笑了,從藥箱里取出塊新的硯台,放在張陽手邊——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想等張陽出師時送他。現在看來,不必等了。
灶房里,砂鍋里的膏體正咕嘟冒泡,紫紅色的汁液泛起細密的泡沫。王寧用銀勺攪了攪,勺底沾著的膏體緩緩滴落,在昏黃的油燈下,像串紫色的珠子。
“快成了。”他輕聲說,仿佛在對這鍋葡萄膏,也在對這漫漫長夜里的藥材與人心,說一句安心的話。
第三日清晨,百草堂的門還沒開,就被拍得“咚咚”響。李大叔拄著拐杖站在門外,褲管空蕩蕩的——他把腫得像木桶的腿用布纏了好幾圈,卻依然擋不住往外滲的水跡。
“王掌櫃,救救我......”他剛開口,眼淚就下來了,“昨夜尿了半宿,卻只滴出幾滴,肚子脹得像要炸開。孫玉國說我這是沒救了,讓家人準備後事......”
王寧剛把熬了三天三夜的葡萄膏倒進瓷甕,听見動靜連忙擦手出來。青布褂子上沾著深褐色的膏漬,那是熬膏時濺上的,洗不掉,倒像綴了些星星點點的花紋。“莫慌,”他扶住李大叔,指腹搭在腕脈上,“脈象雖虛,卻有根。”
張陽端來溫水,王雪忙著搬板凳。李大叔坐下時,板凳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喘著粗氣說︰“孫玉國的伙計在鎮上喊,說您這葡萄膏是哄人的,還說......還說吃了會死人......”
“讓他喊去。”王寧掀開瓷甕的蓋子,一股甜潤的藥香立刻漫出來,混著淡淡的酒香。膏體呈深褐色,用銀勺挑起,能拉出細長的絲,像老冰糖熬出的糖稀。“這膏里加了山藥茯苓,您且服一勺試試。”
李大叔看著瓷勺里的膏體,又看看王寧篤定的眼神,閉著眼咽了下去。那膏入口先是微甜,細品又有藥草的清苦,滑進喉嚨時暖暖的,像喝了口摻了蜜的藥湯。
“怎麼樣?”王雪攥著藥草筆記,指節都白了。
李大叔咂咂嘴,忽然眼楮一亮︰“好像......好像肚子里的氣順了些。”話音未落,他猛地站起來,“不行,我要上茅房!”
王寧笑著點頭,張陽連忙扶他往後院走。剛拐過月亮門,就听見李大叔驚喜的呼喊︰“出來了!真出來了!”
這聲喊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半個鎮子。原本在濟世堂門口猶豫的村民,呼啦一下全涌到了百草堂。鄭欽文站在濟世堂的台階上,看著對面黑壓壓的人群,氣得把手里的算盤摔在地上,算珠滾了一地。
“都擠什麼?”劉二狗扛著塊“龍涎散”的木牌,想往人群里鑽,卻被村民推搡著退了回去。“我家孫老板的藥才是真本事,你們......”
“閉嘴!”賣豆腐的陳嬸手里還拎著豆腐筐,“李大叔腫了半月,你們的藥越吃越重,還好意思說!”她擠到王寧面前,“王掌櫃,給我也來一勺,我家那口子腿也腫了。”
王寧讓張陽和王雪分藥,自己則站在藥櫃前,給每個領藥的人搭脈。遇到舌苔白膩的,就讓王雪往膏里摻些干姜粉;听到有人說“總渴總尿”,就搖頭拒收︰“對不住,這膏您不能用。”
“憑啥?”個瘦高個急了,顴骨紅得發亮,“我花銀子買還不行?”
“不是錢的事。”王寧從藥櫃里取出塊梨木牌,正是王雪寫的禁忌,“您這是消渴癥,吃不得甜膏。我給您開副別的方子。”
那瘦高個還想爭辯,卻被旁邊的人拉住︰“王掌櫃是為你好,孫玉國才不管你死活呢!”
忙到日頭偏西,瓷甕里的膏見了底。王雪數著空藥碗,忽然發現少了一個。“哥,早上領藥的陳老爹,沒把碗送回來。”她翻著登記本,“就是那個總咳嗽、說自己脾胃虛的老漢。”
張陽正在收拾藥碾,聞言抬頭︰“我今早見他領了加干姜的膏,還說要給孫子留半勺。”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響起淒厲的哭喊。陳老爹的兒子跌跌撞撞跑來,懷里抱著個麻袋——麻袋口露出陳老爹花白的頭發,他雙目緊閉,嘴角掛著白沫。
“王寧!你這毒膏害死我爹了!”那漢子把麻袋往地上一摔,“我爹吃了你的膏,上吐下瀉,現在連氣都快沒了!”
人群瞬間炸了鍋。劉二狗不知何時混在里面,立刻大喊︰“我就說這葡萄是害人的!王寧想錢想瘋了!”鄭欽文站在對面的屋檐下,抱著胳膊冷笑,腰間的玉佩在夕陽下閃著光。
王寧蹲下身,剛要探陳老爹的鼻息,那漢子突然按住他的手︰“別踫!想銷毀證據?”他從麻袋里掏出個空碗,碗底還沾著褐色的膏,“這就是物證!”
陳老爹忽然哼了一聲,喉嚨里發出“ ”的響。王寧趁那漢子愣神的功夫,飛快地捏住陳老爹的手腕。脈象浮而無力,舌苔白得像霜——這不是葡萄膏的問題,是中了寒性瀉藥的癥候。
“你爹今早除了膏,還吃了什麼?”王寧的聲音在嘈雜的人群里異常清晰。
“沒......沒吃別的......”漢子眼神躲閃,腳卻不自覺地往後退。
“是嗎?”王寧忽然提高聲音,目光掃過人群,“我怎麼听說,今早有人看見劉二狗給陳老爹送了串冰鎮的酸葡萄?”
劉二狗的臉“唰”地白了︰“你胡說!我沒......”
“我看見了。”賣豆腐的陳嬸往前站了一步,手里還拎著空筐,“今早辰時,我去井台打水,看見你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塞給陳老爹。那葡萄上還掛著冰碴子!”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王寧扶起陳老爹,從藥箱里取出個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藥丸,撬開他的嘴喂進去。“葡萄膏性平,但忌生冷。”他聲音朗朗,讓每個村民都能听見,“陳老爹本就脾胃虛寒,服了膏再吃冰鎮葡萄,好比往熱湯里潑冰水,不鬧肚子才怪!”
陳老爹喉嚨動了動,忽然“哇”地吐出些酸水,緩緩睜開眼︰“水......我要水......”
“爹!”那漢子又驚又喜,剛要上前,卻被王寧攔住。
“你爹是被人當槍使了。”王寧盯著他,“是誰讓你來鬧的?許了你多少好處?”
漢子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半天,忽然朝濟世堂的方向跪了下去︰“是孫玉國......他說只要我來鬧一場,就免了我爹欠他的藥錢......還說......還說這是劉二狗出的主意......”
這話像炸雷,人群瞬間涌向濟世堂。孫玉國正站在門口張望,看見怒沖沖的村民,轉身就想跑,卻被李大叔絆倒在地——李大叔的腿已經消了腫,走路利索多了。
“把他的假藥搜出來!”有人喊。村民們涌進濟世堂,從櫃台下翻出個黑陶甕,里面裝著灰色的粉末,聞著一股刺鼻的堿味。
“這就是龍涎散?”王寧捏起一點粉末,放在舌尖嘗了嘗,眉頭緊鎖,“這是用芒硝摻灶心土做的!利水傷脾,難怪越吃越重!”
孫玉國還想狡辯,卻被鄭欽文推了一把。這瘦高個不知何時換了身粗布短褂,手里舉著本賬冊︰“大家看!這是他的進貨賬,龍涎散成本才五文錢,卻賣一兩銀子!”
劉二狗“撲通”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我鬼迷心竅!我不該攛掇陳老爹吃冰葡萄......”
夕陽透過濟世堂的窗欞,照在散落一地的藥材上。王寧看著被綁起來的孫玉國,忽然嘆了口氣︰“《本草經集注》有雲︰‘藥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攝。’用藥如此,做人亦如此。你只知逐利,不知敬畏,遲早要栽跟頭。”
霜降那日,百草堂的葡萄藤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藤蔓在陽光下舒展,像幅寫意的水墨畫。王寧踩著梯子,給老藤裹上稻草——這是林婉兒教的法子,說能讓葡萄藤挨過寒冬,來年結的果子更甜。
“哥,張陽師兄把新收的山藥曬好了。”王雪抱著個竹篩子進來,篩子里的山藥片泛著淡淡的黃,那是用麩皮炒過的痕跡。她的藥草筆記又厚了半寸,最新那頁貼著片干枯的馬奶子葡萄葉,旁邊記著“西域品種耐寒性弱,需移至暖房”。
王寧從梯子上下來,腰里還纏著護腰——去年熬膏時落下的老毛病,陰雨天總疼。他接過篩子聞了聞,山藥的清香混著麩皮的焦香,恰到好處。“讓你張師兄把這些和茯苓摻在一起,磨成粉,給李大叔送去。”他往竹篩里撒了把葡萄干,“他那腰膝酸軟,得慢慢補。”
正說著,門外傳來銅鈴響。錢多多騎著毛驢,驢背上馱著個紅漆木箱,綢緞馬褂上沾著雪粒子。“王掌櫃,西域的朋友托我帶樣好東西!”他掀開木箱,里面鋪著軟絨,放著株盆栽——虯曲的老藤上,竟掛著幾顆青綠色的葡萄,在初冬里格外惹眼。
“這是......”王雪湊過去,指尖差點踫到葉片。
“秋葡萄。”錢多多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搬下來,“西域那邊的新品種,能在霜里掛果,說是藥效比尋常葡萄強三倍。只是嬌貴得很,得天天曬太陽。”他壓低聲音,“孫玉國在鄰鎮被人撞見了,還想賣假葡萄膏,被巡捕房抓了去。”
王寧摸著秋葡萄的老藤,忽然笑了︰“作惡的人,終究藏不住。”他讓張陽搬來個朝南的花架,“把它放在這兒,讓它看著咱們怎麼把藥做好。”
張陽搬花架時,袖口露出道新疤——那是前幾日采藥時被毒蛇咬的,虧得王雪認得解藥草,才沒出事。他如今穿的粗布短褂總洗得發白,卻比從前那件月白長衫更合身,辮子上的藍布條也換了新的,是王雪用染布剩下的邊角料做的。
“先生,鄭欽文把《本草綱目》抄完了。”張陽指著案上的書稿,字跡工整,連眉批都一絲不苟。
王寧翻了兩頁,見鄭欽文在“葡萄”條目下添了段注解︰“親試︰與山藥同煮,治虛腫效佳;生食過多,確致泄瀉——丙午年霜降記。”他點點頭︰“讓他去庫房盤點藥材,把受潮的茯苓挑出來,用炭火烘干。”
鄭欽文應聲去了,路過藥櫃時,特意扶正了那瓶干姜。他從前總嫌炮制干姜費時間,如今卻把每片都切得厚薄均勻,像模像樣。劉二狗蹲在門檻上搓草繩,手里的草繩粗細均勻,他說要給葡萄藤做新的綁帶,比去年的更結實。
傍晚飄起了小雪,張娜端來剛熬好的葡萄山藥粥,青瓷碗里冒著熱氣。王寧喝著粥,忽然听見後院傳來爭執。鄭欽文和劉二狗正圍著那盆秋葡萄,鄭欽文說要蓋層棉絮防凍,劉二狗卻堅持要開窗通風。
“林婉兒姐姐說過,葡萄藤要凍一凍才有力氣結果。”劉二狗急得臉通紅,手里還攥著半截草繩,“你總把它當寶貝捂著,會爛根的!”
“你懂什麼?”鄭欽文護著花盆,“這是西域來的金貴品種,凍壞了怎麼辦?”
王寧走過去時,兩人還在爭。他沒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秋葡萄的土壤——濕潤卻不黏手,是張陽按“見干見濕”的法子澆的水。“把棉絮蓋在根部,藤上不用管。”他撥開老藤,指著藏在土里的新芽,“根要暖,藤要煉,來年才能掛果。”
鄭欽文和劉二狗對視一眼,都低下了頭。劉二狗拿起草繩,往花盆周圍纏了圈,留出透氣的縫隙;鄭欽文則取來塊薄木板,擋在西北風口。
雪越下越大,王寧站在廊下,看著藥鋪里的燈火。張陽在抄藥方,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王雪在整理藥草筆記,時不時哼兩句采藥時听的山歌;張娜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鬢角的銀簪發亮。
“哥,你看!”王雪忽然舉著筆記跑出來,“我把今年的葡萄藥方編成歌訣了——‘葡萄甘平補氣血,配入山藥脾土健,茯苓助它利水濕,干姜少許溫虛寒,消渴之人莫沾邊,辨證施治是關鍵’。”
王寧接過筆記,指尖撫過紙面,那里還留著王雪練字時洇出的墨痕。他想起爹臨終前,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在藥書上寫字︰“醫道如藤,看似柔弱,實則堅韌,能攀高,能扎根,方能生生不息。”
“寫得好。”他把筆記還給王雪,轉身往藥房走,“把它抄在木牌上,掛在葡萄藤下。”
雪落無聲,百草堂的燈亮到深夜。藥櫃上的葡萄膏瓷甕空了大半,旁邊擺著新釀的葡萄酒,陶甕上貼著張紅紙條,寫著“立春啟封”。張陽的硯台里,墨汁還未干,上面擱著支狼毫筆,筆鋒沾著點朱砂——他在給新收的藥材寫標簽。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王雪推開大門,看見葡萄藤下站著個人,綠簑衣上落滿了雪,正是林婉兒。她手里拿著把剪刀,正在修剪老藤的枯枝。
“婉兒姐姐!”王雪跑過去,看見被剪下的枯枝上,竟藏著幾粒飽滿的葡萄籽。
“埋在土里。”林婉兒把葡萄籽遞給她,掌心沾著樹脂,“明年春天,它們會發芽的。”她指著遠處的山,“雲霧山的背陰處,我種了片野葡萄藤,等結果了,我們來釀新酒。”
王雪蹲下身,把葡萄籽埋在葡萄藤下,蓋了層松軟的腐葉土。張陽提著水壺過來,往土里澆了點溫水——那是晾過的雪水,林婉兒說用這個澆種,芽長得壯。
陽光穿過雲層,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細碎的光。王寧站在門廊下,看著孩子們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腰不那麼疼了。他摸了摸懷里的藥書,書頁間夾著片葡萄葉,是去年熬膏時留下的,如今已經干透,卻還帶著淡淡的藥香。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鬧,鄭欽文和劉二狗正在堆雪人,雪人手里拿著串用紅果做的“葡萄”。錢多多的毛驢在院里打著響鼻,驢背上的銅鈴叮當作響,像是在應和著這藤下的生機。
王寧知道,等到來年春暖花開,葡萄藤會抽出新綠,秋葡萄會掛上枝頭,而那些埋在土里的葡萄籽,也會頂破泥土,向著陽光生長。就像這百草堂的藥香,就像這代代相傳的醫道,生生不息,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