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中草藥故事集

第269章 百草堂之大棗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承道小寫師 本章︰第269章 百草堂之大棗

    秋分剛過,棗鄉的晨露就帶了三分涼意。百草堂的門板被王寧推開時,檐下掛著的一串干棗輕輕晃了晃,陽光透過棗皮上細密的紋路,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暖光。

    王寧穿件月白色長衫,袖口磨得發毛卻漿洗得筆挺,左手食指第二節有塊淺褐色的藥漬——那是去年炮制藥棗時燙的,至今沒褪。他站在階前深吸一口氣,鼻腔里滿是晾曬的棗干混著陳皮的醇厚香氣,這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味道。

    “哥,該翻棗了。”後院傳來王雪脆生生的聲音。

    王雪扎著青布包頭,露出的鬢角沾著點碎棗皮,粗布圍裙上繡著半朵枸杞花——那是張娜去年給她縫的。她正蹲在竹匾前,用木耙子扒拉著新收的鮮棗,動作急得帶起風,好些棗子被她扒到了地上。

    “慢些。”王寧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棗,指尖撫過果皮上薄薄的白霜,“這靈武長棗皮薄,得順著紋路翻,不然曬出來容易裂。”他接過木耙子,手腕輕轉,耙齒像長了眼楮似的,貼著棗子邊緣畫弧,整個棗子均勻地翻了個面,沒掉下來一顆。

    王雪撇撇嘴,往竹匾里丟了顆棗,咯 咬開︰“不就是個棗嗎?曬裂了也能吃。孫掌櫃昨天還說,他們濟生堂新進的長白山人參,那才叫藥材。”

    “人參是好東西,”王寧把她丟的棗核撿起來,放進旁邊的陶甕——那是林婉兒說的,棗核留著煮水最能消脹,“可咱棗鄉人的身子,未必都消受得起。你看李嬸那脾胃,去年吃了半支參,反倒脹得三天沒下床。”

    正說著,巷口傳來李嬸的咳嗽聲,越來越近。王雪探頭一看,趕緊往屋里躲︰“她準是來要棗泥糕的,每次都夸嫂子手藝好,我听著就煩。”

    王寧沒攔她,轉身迎出去。李嬸揣著個粗布帕子,顴骨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咳嗽時腰彎得像張弓︰“王掌櫃,你聞聞我這嗓子,昨晚咳得直冒火,嗓子眼跟撒了把干棗皮似的。”

    張娜端著個粗瓷碗從里屋出來,鬢邊別著朵曬干的棗花,圍裙上沾著些米白的粉末。她把碗遞給李嬸︰“剛熬的小米粥,擱了三顆蒸棗,您先暖暖胃。”碗里的粥面上浮著層米油,埋在底下的棗泥被攪開,像朵慢慢綻開的紅梅花。

    李嬸吸溜著喝了兩口,眼楮亮了︰“還是弟妹懂我。昨兒去濟生堂,孫掌櫃給我抓了副藥,好家伙,一小包就要三百文,說是麥冬配川貝,結果喝下去跟吞了團火似的,更燥了。”

    “讓我看看舌苔。”王寧蹲下身,手指輕輕掀起李嬸的舌頭。舌質紅得發亮,苔薄得像層蟬翼。他沉吟道︰“秋燥傷了肺胃,您這是虛火,得潤著來。”

    他轉身進了藥房,藥櫃上百十個抽屜都貼著泛黃的標簽,“大棗”那格里,碼著整整齊齊的紅棗,個個飽滿,蒂部帶著點干枯的棗花。王寧取出三枚,又從旁邊抽屜抓了把酸棗仁,用桑皮紙包好︰“回去把棗掰開,核留下,跟酸棗仁一起煮水,煮到棗肉爛了就行。記得別加糖,您這脾胃受不了甜膩。”

    “哎哎。”李嬸接過藥包,又瞅著張娜手里的棗泥糕,“弟妹,那糕……”

    張娜笑著往她籃子里放了塊︰“剛蒸的,放了點山藥泥,您當點心吃,一次別超過兩塊。”

    李嬸千恩萬謝地走了,王雪從里屋探出頭︰“哥,你就慣著她,每次來都又要藥又要吃的,這棗泥糕用的可是今年頭茬蜜棗。”

    “頭茬蜜棗怎麼了?”張娜擦著手出來,鬢邊的棗花掉在地上,被她撿起來夾進賬本,“去年春天李嬸給咱送了一筐新摘的苜蓿,你忘了?”她走到王寧身邊,指尖踫了踫他袖口的藥漬,“今早錢掌櫃派人來說,今年的若羌灰棗要漲價,問咱要不要定。”

    王寧還沒答話,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鄭欽文舉著面幌子從街上跑過,幌子上“濟生堂”三個金字晃得人眼暈,他扯著嗓子喊︰“都去濟生堂瞧啊!孫掌櫃的人參湯治秋燥,一喝就好!別信那破棗子能治病,吃多了堵腸子!”

    王雪噌地站起來,抓著木耙子就要沖出去︰“他胡說!”

    “坐下。”王寧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越過鄭欽文的背影,落在街對面的濟生堂。孫玉國正站在自家門首,穿件藏青緞面馬褂,手里盤著串油亮的紫檀珠子,看見王寧望過來,故意舉著個錦盒晃了晃,盒里露出半截黃澄澄的參須。

    “哥!”王雪氣得臉通紅,“他這是明著欺負人!”

    “讓他去。”王寧拿起竹匾邊的一個干棗,捏在指間轉著,“去年冬天下雪,他濟生堂的煤不夠,還是李嬸悄悄送了兩筐棗炭過去。人心是秤,不是喊出來的。”

    話音剛落,西頭的趙伯拄著拐杖來了,沒進門就喊︰“王掌櫃,給我來兩斤干棗!昨晚又睜著眼到天亮,你嫂子說再睡不著,就把我這把老骨頭扔去喂棗園的狗!”

    趙伯的聲音洪亮,鄭欽文跑過去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狠狠瞪了百草堂一眼。孫玉國臉上的笑淡了些,轉身進了濟生堂,馬褂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片從對面飄來的棗葉。

    王寧給趙伯稱棗時,張娜已經泡好了一壺茶,茶杯里浮著兩顆掰開的棗,還有幾粒酸棗仁。“趙伯,您回去用這茶送服棗肉,記得把棗核留下,我給您攢著。”她把茶杯遞過去,杯沿印著圈淡淡的棗紅色——那是常年泡棗茶漬的。

    趙伯端著茶杯,看著竹匾里正在曬太陽的棗子,忽然嘆了口氣︰“還是你這棗看著順眼。濟生堂那參湯,我前天偷偷買了碗,喝下去夜里渾身發燙,跟揣了個炭爐子似的。”

    王雪在旁邊听見,忍不住接話︰“就是!孫玉國那人……”

    “小雪。”王寧打斷她,把稱好的棗倒進趙伯的布袋,“藥無貴賤,對癥為上。趙伯,您這兩天別吃炕頭上的腌蘿卜了,讓嫂子給您做棗泥山藥粥,比吃藥管用。”

    趙伯連連點頭,揣著棗走了。日頭漸漸升高,巷子里的人多了起來,大多是往百草堂來的,有來買棗的,有來要藥膳方子的,竹匾里的鮮棗慢慢見了底,王寧翻棗的動作始終不緊不慢。

    王雪蹲在旁邊幫著撿落在地上的棗,忽然發現牆角的陰影里站著個穿青布衣裙的姑娘,頭發用根木簪挽著,手里拎著個竹籃,籃子上蓋著塊藍布,隱約能看見里面放著些晾曬工具。姑娘看見王雪望過來,輕輕往牆後躲了躲,露出的半張臉白得像宣紙,唯有眼尾一點紅痣,像顆熟透的小紅棗。

    “那是誰?”王雪拽了拽王寧的袖子。

    王寧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姑娘已經不見了,只留著牆根處一片被踩扁的棗葉。他笑了笑,拿起木耙子︰“許是來走親戚的。快翻完這匾,下午帶你去棗園看看,今年的晚熟棗該摘了。”

    王雪撇撇嘴,手里的動作卻快了些。她沒看見,王寧往牆根處瞥了一眼,嘴角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姑娘籃子里露出來的,是把刻著棗花紋的竹制曬匾,和林婉兒去年送他的那把一模一樣。

    日頭爬到頭頂時,濟生堂的幌子還在晃,但鄭欽文已經不喊了。孫玉國站在櫃台後,看著對面百草堂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把手里的紫檀珠子盤得咯吱響。劉二狗從外面跑進來,手里的帕子捂著臉,嘴角破了塊皮。

    “掌櫃的,那些村民油鹽不進!”劉二狗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我剛跟趙伯說百草堂的棗是去年的陳貨,他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說我瞎了眼,去年的棗哪有這麼飽滿的!”

    孫玉國的手指猛地收緊,紫檀珠子硌得指節發白︰“廢物!”他走到窗邊,看著對面王寧正彎腰幫一個抱孩子的婦人挑棗,陽光落在王寧的月白長衫上,像蒙上了層棗肉的暖黃,“去,把錢多多請來,就說我要加大人參的進貨量。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爛棗子管用,還是我的人參管用!”

    劉二狗捂著嘴跑出去時,百草堂里,王寧正把一顆棗塞進那婦人懷里孩子的嘴里。孩子含著棗,咯咯地笑起來,口水順著嘴角流到王寧的手背上,溫熱的。他抬手擦了擦,指尖沾著點棗肉的甜香,抬頭時,看見巷口的老棗樹上,有片葉子正悠悠地往下落,朝著百草堂的方向。

    日頭偏西時,棗鄉的風裹著股焦糊味。王雪蹲在百草堂門檻上,看著對面濟生堂的煙囪——那煙是黑的,混著燒不透的煤渣味,和百草堂後院飄來的棗木香氣格格不入。

    “還在氣呢?”張娜端著碗棗仁茶出來,瓷碗沿結著層淺褐色的茶垢。她把碗遞給王雪時,鬢角的碎發滑下來,沾在剛熬完粥的額角上,帶著點水汽。

    王雪沒接茶碗,腳邊的青石板被她碾出個淺窩︰“孫玉國太過分了!剛才劉二狗在街口說,咱的棗是用糖水浸過的,吃了要壞牙!”她抓起旁邊的木耙子就想站起來,被張娜按住了手。

    張娜的手心溫溫的,帶著常年揉面的薄繭︰“你哥去棗園了,臨走前讓我給你說個事兒。去年你風寒發燒,吃了三副藥都退不下去,最後是靠啥好的?”

    王雪愣了愣。去年那場病她記得清楚,渾身燙得像火炭,嗓子眼冒白煙,是王寧把棗肉蒸熟了,混著姜汁搗成泥,裹在粗布里給她貼在腳心,一夜就退了燒。那股又甜又辣的味道,現在想起來還在舌尖打轉。

    “是棗泥配生姜。”張娜把茶碗塞進她手里,“孫掌櫃說啥不重要,要緊的是咱自己知道,這棗子能做啥。”她轉身往櫃台走,圍裙下擺掃過藥櫃,帶起一串細微的響動——那是抽屜里不同年份的棗干在相互踫撞。

    這時,李嬸扶著門框探進頭來,臉比早上更紅了,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娜妹子,王掌櫃在不?我這肚子……哎喲……”話沒說完,就捂著肚子蹲了下去,粗布帕子從手里滑出來,掉在地上沾了層灰。

    王雪趕緊扔了木耙子跑過去,想扶她卻被甩開。李嬸疼得額頭冒汗,手在肚子上亂揉︰“都怪我……剛才路過濟生堂,孫掌櫃說我這是虛不受補,給了包‘消脹散’,說是吃了就好……”

    “他給你吃了啥?”張娜快步過來,指尖搭在李嬸手腕上,另一只手掀開她的眼皮看了看,眉頭漸漸蹙起,“這藥里有巴豆!”

    王雪嚇得倒吸口涼氣。她雖學醫不久,也知道巴豆峻烈,像李嬸這樣脾胃虛弱的,沾一點就受不了。

    “我去找他算賬!”王雪轉身就要沖出去,被張娜拉住了。

    “先救人。”張娜的聲音很穩,她扶著李嬸往里屋走,“小雪,去後院陶甕里取棗核,要陳了三年的那種,再抓一把炒麥芽。”

    王雪跑進後院時,夕陽正斜斜地照在牆角的陶甕上。陶甕有半人高,上面蓋著塊青石板,邊沿刻著圈模糊的棗花紋——這是林婉兒前年送來的,說棗核“陳三年,性始平”。她搬開石板,一股帶著土腥氣的微酸撲面而來,甕里的棗核碼得整整齊齊,按年份分了層,最底下那層泛著深沉的褐色。

    “找到了嗎?”前屋傳來張娜的聲音。

    “來了!”王雪抓了把陳年棗核,又從藥架上扯下把炒麥芽,跑回去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里屋的炕桌上,張娜已經生好了小炭爐,砂鍋里的水正咕嘟冒泡。她接過棗核和麥芽,先用清水把棗核沖了沖,指尖捻起一顆對著光看——核上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深且密。“這核得敲裂了煮,藥效才出得來。”她從抽屜里拿出個銅杵,把棗核放在青石臼里輕輕捶著,發出篤篤的輕響,像春雨打在棗葉上。

    李嬸趴在炕上,疼得直哼哼,額頭上的汗把枕頭洇濕了一大片。“娜妹子,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她的聲音發顫,手死死抓著炕沿,指節泛白。

    “別瞎說。”張娜把敲裂的棗核和麥芽倒進砂鍋,又添了幾片生姜,“您這是吃了峻烈的藥,傷了脾胃。這棗核是收澀的,麥芽能消積,熬好了喝下去,保管舒服。”

    王雪蹲在炭爐邊添炭,听著砂鍋里咕嘟咕嘟的聲響,忽然想起王寧說過的話︰“藥有性情,棗核性澀,能制巴豆的燥烈。”她看著張娜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平凡的棗核,好像藏著她還沒看懂的門道。

    正煮著藥,門外傳來王寧的聲音。他背著個竹簍,簍里裝著半筐剛摘的鮮棗,棗葉沾在他的月白長衫上,袖口還掛著根棗枝。“怎麼了?”看見里屋的情形,他把竹簍往牆角一放,快步走過來。

    “孫玉國給李嬸開了含巴豆的藥。”張娜往砂鍋里加了勺清水,“我用棗核和麥芽著呢。”

    王寧摸了摸李嬸的脈,眉頭微蹙︰“巴豆用量不小。小雪,去拿點棗肉來,蒸軟了給李嬸含著。”

    王雪跑去灶房,揭開蒸籠時,一股甜香涌出來——那是張娜下午蒸的棗肉,專為脾胃弱的人準備的。她捏起一塊,棗肉軟得像棉絮,指尖一按就陷下去個小窩,帶著溫熱的水汽。

    李嬸含著棗肉,果然不哼哼了,眼神也亮了些︰“王掌櫃,我對不起你……孫掌櫃說,你那棗子治不了根,只有他的藥能去根……”

    王寧坐在炕邊的小凳上,輕輕拍著她的背︰“不怪您。是我沒說清楚,這棗子雖平和,卻不是包治百病的,得看怎麼用。”他抬頭看見王雪站在門口,手里還攥著塊沒送出去的棗肉,便朝她招招手,“過來看看,這棗核煮出來的湯是什麼顏色。”

    王雪走過去,砂鍋里的湯已經變成了淺褐色,表面浮著層細密的泡沫。張娜舀了一勺,倒進粗瓷碗里,碗底沉著些碎棗核。“你看這湯,”她指著碗里的顏色,“新棗核煮出來是紅的,性偏熱;陳三年的是褐的,性平,最能護脾胃。”

    王雪忽然想起早上自己還說棗子“平凡無用”,臉頰微微發燙,低下頭去看李嬸的手——那手上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還沾著棗泥,是早上幫張娜揉棗泥糕時蹭的。

    藥熬好時,天已經黑透了。李嬸喝了兩碗,很快就放了幾個響屁,臉上的痛苦漸漸散了,居然靠在枕頭上打起了盹。王寧讓張娜鋪了床薄被蓋上,自己則和王雪收拾藥櫃。王雪在整理陶甕時,發現里面的陳年棗核少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把新的棗核填進去,學著王寧的樣子碼得整整齊齊。

    “哥,孫玉國這是故意的!”王雪跟出來,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晃出明明暗暗的影子,“他就是想讓咱百草堂出丑!”

    王寧沒說話,打開藥櫃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放著本泛黃的《神農本草經》,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棗葉。他翻到“大棗”那頁,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批注︰“棗肉甘溫補中,棗核酸澀斂腸,一物兩性,貴在活用。”這是他爹生前寫的,墨跡已經發暗。

    “小雪,你爹當年給人瞧病,遇到棘手的,常說‘藥無好壞,在醫不在藥’。”王寧的指尖劃過書頁上的批注,“孫掌櫃用巴豆,未必是不懂藥性,只是忘了醫者該有的心。”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三長兩短,很有節奏。王雪愣了愣,這是林婉兒的暗號——去年她上山采藥崴了腳,就是林婉兒這樣敲著門,送來了治跌打損傷的草藥。

    王寧吹滅油燈,走到門邊拉開條縫。月光下,林婉兒的青布衣裙沾著露水,手里的竹籃里放著個布包,散發著淡淡的棗香。“王掌櫃,听說有人用巴豆傷了人?”她的聲音很輕,像風拂過棗花。

    “勞你掛心了。”王寧接過布包,里面是些曬干的棗皮,顏色暗紅,摸上去有點粘手。

    “這是今年頭茬棗的棗皮,蒸過三遍的,能養脾陰。”林婉兒往門里看了眼,“那婦人若是醒了,讓她用棗皮泡水喝,比單吃棗肉更穩妥。”她頓了頓,又從籃子里拿出個小陶罐,“還有這個,棗花蜜,摻在粥里,能解巴豆的余毒。”

    王雪站在陰影里,看著林婉兒的側臉。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紅痣上,像顆凝結的露珠。這姑娘總是神出鬼沒,卻每次都在最要緊的時候出現,她籃子里的東西,從來都和棗脫不了干系。

    “多謝。”王寧把陶罐揣進懷里,“對了,棗園的晚熟棗熟了,明天我讓小雪送些新棗給你。”

    林婉兒搖搖頭,往後退了兩步,青布裙擺在石板路上掃出輕微的聲響︰“不必了。我听說錢多多明天要去濟生堂,你……”她的話沒說完,身影已經隱進了巷口的槐樹影里,只留下句飄在風里的話,“棗要曬得透,心要放得平。”

    王雪關上門,轉身看見王寧正對著那包棗皮出神。“哥,林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她忍不住問。

    “她是林老先生的孫女。”王寧把棗皮放進藥櫃,“當年你爹還在時,常跟林老先生討教棗的炮制法子。”他拿起那本《神農本草經》,“你爹說,林家用古法曬的棗,能放三年不壞,藥效還越發醇厚,靠的就是‘三分曬,七分等’的耐心。”

    王雪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月亮。對面濟生堂的燈還亮著,隱約能看見孫玉國的影子在窗上晃動,手里好像還拿著個算盤, 啪打得震天響。她忽然覺得,那算盤聲和剛才張娜捶棗核的篤篤聲,像是兩種較量,一個急,一個緩。

    後半夜,李嬸醒了,喝了棗皮泡的水,又吃了碗摻了棗花蜜的小米粥,精神好了許多。王寧讓張娜送她回家,自己則和王雪收拾藥櫃。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百草堂的門板又被推開了。這次王雪沒急著去翻棗,而是蹲在竹匾前,學著王寧的樣子,用木耙子輕輕扒拉著鮮棗。陽光透過她的指縫,落在棗子上,照出果皮里流動的紅光,像藏在里面的小太陽。

    巷口傳來馬車 轆聲,越來越近。王雪抬頭望去,看見錢多多穿著件藏青綢衫,正指揮著伙計往濟生堂搬箱子,箱子上貼著“上等參”的紅簽。孫玉國站在門口迎客,馬褂上的盤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極了他眼里的光。

    “小雪,把灶上溫著的棗茶端出來。”王寧的聲音從櫃台後傳來,平靜得像剛沏好的茶。

    王雪端著茶盤走出來時,正好看見錢多多的目光掃過百草堂門口晾曬的棗干,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又很快舒展開,跟著孫玉國進了濟生堂。門關上的瞬間,有片棗葉從門楣上飄落,正好落在王雪的茶盤里,沾了點棗茶的甜香。

    她低頭看著那片棗葉,忽然覺得,這看似平靜的早晨,藏著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波瀾。而那一顆顆沉默的棗子,或許正是掀動波瀾的風。

    晨露還沒褪盡,棗園里的霧氣就漫到了腳踝。王寧踩著沾露的棗葉往前走,月白長衫的下擺掃過灌木叢,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落在藏在葉底的青棗上。

    “哥,你等等我!”王雪背著竹簍跟在後面,粗布鞋底沾滿了泥,每走一步都發出噗嘰的輕響。她手里的木桿敲打著路邊的酸棗叢,驚起幾只麻雀,撲稜稜地掠過頭頂的棗樹枝,帶落幾片沾著露水的葉子。

    “慢些,別驚了棗子。”王寧回頭叮囑道。他的腳步很輕,像怕踩疼了地里的土,指尖不時拂過垂到眼前的棗枝——那些枝椏上掛著的青棗還沒熟,表皮帶著層細密的絨毛,被露水打濕後,像裹了層薄紗。

    這片棗園是王寧家傳的,少說也有幾十年了。最老的那棵灰棗樹,樹干要兩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皮裂開的紋路里嵌著青苔,枝椏卻依然遒勁,每年結的棗子最甜。王寧小時候,常蹲在這棵樹下看他爹曬棗,看陽光把棗子從青變紅,把水分蒸成蜜。

    “哥,你說林姑娘昨晚的話啥意思?”王雪終于追上他,把木桿往地上一戳,竹簍里的空籃子晃了晃,“什麼叫‘棗要曬得透,心要放得平’?她是不是知道孫玉國要干啥壞事?”

    王寧沒直接回答,而是指著老棗樹上的一個鳥窩︰“你看那窩,搭在最粗的枝椏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可你知道嗎?去年春天刮大風,細枝上的窩都吹掉了,就它還好好的。”他摘下一顆半紅的棗子,用袖口擦了擦,遞給王雪,“做藥材跟搭窩一樣,看著簡單,實則得懂根在哪里,風從哪來。”

    王雪咬了口棗,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開。這半紅的棗子比全紅的多了點清冽,像帶著晨露的氣性。她忽然想起張娜做的棗泥糕,用的都是全紅的熟棗,甜得綿密;而王寧入藥的棗,常有半紅半青的,說是“留三分生,能制燥”。原來這棗子的生熟,都藏著講究。

    正說著,前面的棗樹叢里傳來的響動。王雪立刻舉起木桿︰“誰在那兒?”

    樹叢分開,露出個青布身影。林婉兒背著個竹筐,筐里裝著些剛采的蒼術,根睫上還沾著濕泥。她看見王寧兄妹,眼尾的紅痣動了動,像是笑了︰“王掌櫃也來巡園?”

    “林姑娘早。”王寧拱手道,“這些蒼術是剛采的?看著成色不錯。”

    林婉兒把蒼術從筐里拿出來,根睫飽滿,斷面泛著白霜︰“後山陰坡采的,帶點濕氣,正好配棗子用。”她的指尖劃過蒼術的紋路,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棗核,“昨天李嬸的事,我听說了。孫掌櫃用巴豆,是看準了秋燥時節人多虛火,想借‘瀉’字立威。”

    王雪听得一愣︰“立威?他就不怕治壞人?”

    “治壞一兩個,他有參湯頂著;治好了,就顯他手段厲害。”林婉兒把蒼術放回筐里,“商人算利,醫者算安,不是一路人。”她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遞給王寧,“這是我按古法曬的棗干,比尋常的多曬了七日,性更溫,你拿去給李嬸補補脾胃。”

    王寧打開紙包,里面的棗干顏色暗紅,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湊近聞,有股淡淡的焦香,不像百草堂曬的那樣帶著清甜。“這是用棗木火烘過的?”他問道。

    林婉兒點頭︰“棗鄉的老法子,連枝帶葉一起烘,能借點木氣。”她抬頭看了看天色,“錢多多這會該到濟生堂了,你們……”

    話沒說完,就見棗園入口處跑進來個小孩,是李嬸的孫子狗蛋,手里舉著張紙,邊跑邊喊︰“王掌櫃!孫掌櫃貼告示了!說要免費給咱棗鄉人體檢,還送人參湯!”

    王雪接過告示,上面的字寫得龍飛鳳舞,末尾蓋著濟生堂的紅印。“免費體檢?他孫玉國啥時候變得這麼好心?”她把告示往地上一摔,“我看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小雪。”王寧撿起告示,仔細看了看,眉頭微蹙,“他這是要挑出‘體虛’的人,好推銷他的人參。你看這上面寫的,‘秋燥傷津,非大補不能回春’,分明是故意夸大。”

    林婉兒蹲下身,用指尖沾了點露水,在地上寫了個“棗”字︰“人參是陽火,棗是陰土。陽火能暖人,也能燒人;陰土不起眼,卻能載萬物。”她抹去地上的字,站起身,“我先回去了,這蒼術還得趁濕切片。”

    看著林婉兒消失在棗樹叢里的背影,王雪忽然覺得這姑娘像極了棗園里的蒼術,看著普通,卻藏著股韌勁。她踢了踢腳下的棗葉︰“哥,咱就看著孫玉國騙人?”

    “不。”王寧把林婉兒給的棗干揣進懷里,“他要體檢,咱就陪著。他說人參好,咱就讓鄉親們自己品品,是他的參湯暖,還是張娜的棗粥香。”他轉身往園外走,竹簍里的空籃子晃出輕快的聲響,“對了,摘些半紅的棗回去,讓你嫂子做棗汁,給來的鄉親們解渴。”

    回到百草堂時,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孫玉國站在濟生堂的台階上,穿著件簇新的寶藍馬褂,手里舉著個銀質藥碾子,正唾沫橫飛地講著︰“……這人參湯,是用長白山六年老參熬的,一口下去,能把秋燥連根拔起!不像某些人家,拿些爛棗子糊弄人,吃多了還脹氣!”

    劉二狗在旁邊敲鑼,鄭欽文則給圍觀的人發著小紙條,上面寫著“憑條可領參湯一碗”。錢多多站在孫玉國身後,穿著件綢緞馬褂,手里拿著個算盤,正和孫玉國低聲說著什麼,臉上堆著精明的笑。

    “王掌櫃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自動分開條路。

    孫玉國看見王寧,笑得更得意了︰“王掌櫃來得正好,要不要也領碗參湯補補?我看你這百草堂,是該補補人氣了。”

    王寧沒理他,走到人群中間,從竹簍里拿出剛摘的半紅棗子︰“鄉親們,孫掌櫃的好意咱心領了。只是這秋燥有涼燥、溫燥之分,就像這棗子,有青有紅,不是所有身子都適合大補。”他舉起一顆青棗,“脾胃虛寒的,吃青棗會疼;但內熱重的,吃紅棗反會燥。”

    李嬸擠到前面,手里還拿著塊張娜給的棗泥糕︰“王掌櫃說得對!我昨兒喝了孫掌櫃的藥,差點沒緩過來,還是人家棗核湯管用!”

    這話一出,人群里起了騷動。有人說自己也覺得參湯太燥,有人問王寧該怎麼調理。王雪趁機把張娜剛熬好的棗汁端出來,用粗瓷碗盛著,分給眾人︰“這是用半紅棗子榨的汁,加了點梨片,解燥又不傷脾胃!”

    棗汁清甜,帶著點微酸,喝下去嗓子里頓時舒服了不少。鄉親們邊喝邊議論,剛才圍著濟生堂的人,漸漸都挪到了百草堂這邊。

    孫玉國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手里的銀藥碾子差點掉地上︰“你們……你們別听他胡說!這棗汁哪能跟人參比!”

    錢多多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孫掌櫃,別跟他們計較,咱們的生意在後面呢。”他眼珠一轉,對著人群喊道︰“凡是今天在濟生堂抓藥的,買兩副送一副棗干!咱這棗干,可是西域來的極品!”

    “喲,錢掌櫃也賣棗了?”張娜從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幾碟棗泥糕,“我這棗泥糕,用的是咱棗園自己產的棗,沒加西域的香料,鄉親們嘗嘗?”

    托盤剛放下,就被搶空了。趙伯嚼著棗泥糕,含糊不清地說︰“還是咱本地棗子對胃口,那西域的棗,甜得發膩,跟吃糖似的。”

    孫玉國氣得臉通紅,錢多多卻忽然笑了,走到王寧身邊,壓低聲音︰“王掌櫃,你這棗子確實不錯,不知有沒有興趣批量賣給我?價錢好說。”

    王寧看著他,忽然想起林婉兒的話︰“棗要曬得透,心要放得平。”他笑了笑︰“錢掌櫃若真心要,我可以給你,但有個條件——得按咱棗鄉的規矩,不能摻假,不能抬價。”

    錢多多愣了愣,算盤珠子打得 啪響,半晌才點頭︰“行!就依你!”

    孫玉國沒想到錢多多會變卦,氣得一腳踹翻了旁邊的藥箱,里面的藥材撒了一地,其中就有幾包他剛才還在吹噓的“西域棗干”,掉出來的棗子皺巴巴的,上面還沾著點可疑的白色粉末。

    “這是啥?”有人撿起一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怎麼有股糖精味?”

    人群頓時炸了鍋。孫玉國的臉白得像紙,拉著錢多多就往濟生堂里跑,劉二狗和鄭欽文也趕緊跟著關門,門板“砰”地撞上,震落了門楣上掛著的一串干棗,滾了一地。

    王雪看著地上的棗子,忽然哈哈大笑︰“哥,你看他那慫樣!”

    王寧彎腰撿起一顆滾到腳邊的棗,擦了擦上面的灰︰“不是他慫,是這棗子不騙人。”他抬頭看向棗園的方向,晨光正好落在百草堂的檐角,把掛著的干棗照得透亮,像一串串小燈籠。

    張娜走過來,往他手里塞了塊剛出鍋的棗糕︰“錢掌櫃讓伙計來問,啥時候能供貨。”

    王寧咬了口棗糕,甜香在舌尖漫開。他想起林婉兒留在筐里的蒼術,想起老棗樹上的鳥窩,忽然明白,這棗鄉的日子,就像這棗子,看著平平淡淡,實則藏著無數耐人尋味的真意。而那些急于求成的花哨,終究抵不過一顆踏實做事的心。

    巷口的風又吹起來,帶著棗園的清香,把濟生堂緊閉的門板拍得輕輕作響,像在提醒里面的人,有些東西,不是關上門就能躲過去的。

    寒露這天的風裹著碎雨,打在百草堂的窗紙上沙沙響。王寧正用竹刀剖著鮮棗,刀刃劃過果肉時,滲出的糖汁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珠,像被雨打落的棗花蜜。

    “哥,錢掌櫃的馬車在巷口等了。”王雪抱著捆油紙進來,粗布圍裙上沾著些棗絨,是今早打包棗干時蹭的。她把油紙往櫃台上一放,濺起的雨珠打在油紙上,暈開點點深色,“他說這次要的棗干得加急,說是要送城里的大藥鋪。”

    王寧手里的竹刀頓了頓。錢多多自從上次在濟生堂翻了臉,轉頭就跟百草堂訂了大批棗干,不僅給本地鋪子供貨,還往城里送。這幾日來拉棗的馬車,把巷口的青石板都碾出了新轍。

    “讓他再等等。”王寧把剖好的棗放進竹匾,果肉朝上碼得整整齊齊,“這筐靈武長棗得挑過,有蟲眼的不能要。”他拿起顆棗對著光看,果皮上的紋路在雨霧里顯得格外清晰,“錢掌櫃要的是‘百草堂’的招牌,咱不能砸了自己的名聲。”

    正說著,巷口傳來淒厲的哭喊聲,越來越近。王雪探頭一看,趕緊回身︰“哥!是錢掌櫃的管家!抱著孩子在雨里跑呢!”

    王寧丟下竹刀就往外跑,月白長衫被雨水打濕,貼在背上涼颼颼的。巷口泥地里,錢家管家正抱著個孩子跪在雨里,孩子燒得滿臉通紅,嘴唇干裂得像塊枯棗皮,呼吸時胸口起伏得厲害。

    “王掌櫃!救救小少爺!”管家看見王寧,聲音抖得不成調,懷里的孩子突然抽搐了一下,眼楮閉得死死的,睫毛上掛著雨珠。

    王寧趕緊把孩子抱進百草堂,張娜已經生好了炭爐,屋里頓時暖了起來。她解下圍裙擦著孩子臉上的雨水,指尖觸到滾燙的皮膚,不由得皺起眉︰“這燒得太厲害了,怕是有驚風。”

    孩子約莫四五歲,穿著件錦緞小襖,領口繡著金線,此刻卻被汗水浸得皺巴巴的。王寧解開孩子的衣襟,指尖搭在他細弱的手腕上,脈搏快得像打鼓,跳得毫無章法。

    “怎麼回事?”王寧沉聲問。

    管家抹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昨天小少爺吃了塊月餅,夜里就開始發燒,孫掌櫃給開了退燒藥,喝下去更燙了,剛才突然就抽起來……孫掌櫃說、說他沒法治了……”

    “孫玉國給開的什麼藥?”王雪端著熱水進來,听見這話,手里的銅盆差點脫手。

    “說是、說是柴胡配石膏……”管家的聲音越來越低,“錢掌櫃已經去請城里的大夫了,可這雨太大,路不好走……王掌櫃,求您發發慈悲,救救小少爺吧!”

    王寧沒答話,掀開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縮得小小的。他轉身打開藥櫃,手指在抽屜上飛快地滑過,最後停在標著“生姜”的抽屜前——里面的生姜是新收的,帶著泥土的腥氣,切面黃澄澄的,汁水飽滿。

    “小雪,拿三枚蒸棗,去皮去核搗成泥。”王寧的聲音很穩,把生姜放在砧板上,竹刀落下時,姜肉裂開的紋路里冒出辛辣的水汽,混著屋里的棗香,奇異地讓人安心。

    張娜已經找來小瓷臼,把蒸軟的棗肉放進去搗著,棗泥黏在瓷杵上,拉出細細的絲。“要加蜂蜜嗎?”她抬頭問,鬢角的碎發被炭爐的熱氣燻得微微卷曲。

    “不用。”王寧把生姜切成薄片,每片都薄得透光,“孩子脾胃弱,蜂蜜太膩。用棗肉的甜中和姜的辣,正好。”他把姜片放進砂鍋,加了兩碗清水,坐在炭爐邊守著,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

    孩子又抽搐了一下,牙關咬得緊緊的。管家急得在屋里轉圈,棉鞋踩在濕泥上,在地板上留下串串腳印︰“王掌櫃,這能行嗎?城里的大夫還得半個時辰才能到……”

    “錢掌櫃上次來,說小少爺愛吃你們鋪里的蜜餞棗。”王寧忽然開口,眼楮沒離開砂鍋,“那蜜餞是用糖精泡的吧?吃多了傷脾胃,再受點風寒,就成了現在這樣。”

    管家的臉騰地紅了,搓著手不敢說話。王雪在旁邊听見,心里咯 一下——她想起王寧說過,小兒發燒,若是脾胃受損,單用退燒藥只會更傷元氣,得先護住根本。

    砂鍋里的水很快開了,姜味混著棗香漫了滿室。王寧舀出半碗姜棗湯,又從張娜手里接過棗泥,用湯調開,稠得像碗琥珀色的糊。“把孩子嘴撬開點。”他示意管家按住孩子的肩膀,自己則用小勺一點點往孩子嘴里送。

    第一勺剛進去,孩子就嗆了一下,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嘗到了姜的辣味。王寧停了停,等孩子呼吸勻些,又慢慢喂第二勺,動作輕得像在哄襁褓里的嬰兒。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頂上 啪響。百草堂里靜悄悄的,只有炭爐偶爾爆出的火星聲,和孩子微弱的呼吸聲。王雪蹲在爐邊添炭,看著王寧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爹生前說的“醫者三心”——仁心、細心、定心。以前總覺得是套話,此刻才明白,這三顆心,都藏在喂藥的勺子里,藏在切姜的刀工里,藏在這平平常常的姜棗湯里。

    孩子又抽搐了一下,牙關咬得緊緊的。管家急得在屋里轉圈,棉鞋踩在濕泥上,在地板上留下串串腳印。王寧卻依舊穩當,喂完最後一勺棗泥姜糊,才輕輕拍了拍孩子的後背,低聲道︰“別怕,很快就好了。”

    沒過多久,孩子的額頭滲出細汗,燒得通紅的臉頰漸漸退了點色。管家摸了摸孩子的手,驚喜地喊︰“不那麼燙了!王掌櫃,真的不燙了!”

    王寧沒說話,把剩下的棗泥姜湯溫在炭爐上,才松了口氣,額角的汗順著臉頰滑下來,滴在沾著姜沫的衣襟上。“讓他睡會兒。”他站起身時,腿蹲得有些麻,踉蹌了一下,被張娜扶住。

    “你也歇歇。”張娜遞過塊干淨的布巾,“看你後背都濕透了。”

    王寧剛接過布巾,門外就傳來錢多多的聲音,又急又躁︰“王掌櫃!我兒子怎麼樣了?城里的李大夫來了!”

    門被撞開,錢多多披著件油布雨衣沖進來,後面跟著個背著藥箱的老大夫。孫玉國居然也跟在後面,馬褂下擺沾滿泥點,臉上帶著看熱鬧的笑︰“錢掌櫃,我就說嘛,這種急病還得看名醫,某些人只會用些棗子生姜糊弄……”

    話沒說完,李大夫已經給孩子診完脈,捋著胡須沉吟道︰“這孩子是外感風寒,內有食積,燒得太急,差點傷了津液。好在剛用了溫中和胃的藥,護住了脾胃,現在只需要開劑解表的方子就行。”

    “溫中和胃的藥?”錢多多愣了愣,“我們沒吃別的藥啊,就喝了王掌櫃的姜棗湯……”

    “姜棗湯?”李大夫眼楮一亮,看向砂鍋里剩下的湯,“生姜散寒,大棗補中,這兩味藥看似平常,卻最合這孩子的癥!孫掌櫃,你剛才說什麼糊弄?”

    孫玉國的笑僵在臉上,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錢多多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對著王寧深深作揖︰“王掌櫃,大恩不言謝!是我有眼無珠,以前總覺得貴藥才管用……”

    “錢掌櫃言重了。”王寧扶起他,“藥無貴賤,對癥就好。就像這棗子,在您眼里是生意,在我眼里是藥材,在孩子嘴里,是能救命的甜。”他指了指炕上熟睡的孩子,“等他醒了,讓他喝點小米粥,加幾顆棗,別給吃甜膩的東西了。”

    錢多多連連點頭,讓管家去安排,又掏出個沉甸甸的錢袋︰“王掌櫃,這點心意您務必收下……”

    “診金該多少就多少。”王寧把錢袋推回去,“只是以後給孩子吃的東西,得仔細些。咱棗鄉的孩子,吃自家產的棗子最養人,不用總惦記那些花哨的。”

    錢多多看著王寧,忽然嘆了口氣︰“王掌櫃,我算是明白了,為啥林老先生總說‘百草皆可醫,貴在知其性’。以前我總覺得您守著這棗子沒出息,現在才知道,是我太看重金銀,看輕了本事。”他轉身對孫玉國冷冷道︰“孫掌櫃,以後我濟生堂的藥材,只從百草堂進!”

    孫玉國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想說什麼,卻被李大夫打斷︰“孫掌櫃,剛才我路過你藥鋪,看見你門口扔的藥渣里,有幾味藥都生了霉。做藥材生意,心術不正可不行啊。”

    孫玉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在眾人的目光里,灰溜溜地轉身沖進雨里,背影很快就被雨霧吞沒。

    雨漸漸小了,陽光從雲縫里漏下來,照在百草堂的竹匾上,里面的棗干泛著溫潤的光。王雪看著錢多多和李大夫低聲交談,忽然捅了捅王寧︰“哥,你看,還是咱的棗子厲害。”

    王寧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巷口。雨後的青石板上,棗泥的甜香混著泥土的腥氣,在空氣里慢慢散開。他想起林婉兒說的“棗要曬得透,心要放得平”,此刻才真正明白,這平平常常的棗子,藏著的何止是藥效,更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就像這姜棗湯,姜夠辣才能散寒,棗夠甜才能護胃,剛柔相濟,才能恰到好處。

    張娜端來剛熬好的棗姜茶,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茶湯在粗瓷碗里冒著熱氣,姜的辣和棗的甜在舌尖交織,暖得人從喉嚨一直熱到心里。錢多多喝著茶,看著竹匾里的棗干,忽然說︰“王掌櫃,以後你的棗,我包了!多少錢都要!”

    王寧笑了,拿起顆剖好的鮮棗放進嘴里,清甜里帶著點微澀。窗外,被雨水洗過的棗樹葉綠得發亮,葉尖的水珠滴下來,落在剛發芽的冬棗苗上,像在孕育著新的希望。

    冬至這天,棗鄉飄起了細碎的雪。百草堂的屋檐下掛著兩串紅燈籠,被雪一襯,紅得格外熱鬧。王寧正在櫃台後寫方子,狼毫筆在宣紙上劃過,留下的字跡像他剖棗的竹刀一樣,沉穩里帶著韌勁。

    “哥,林姑娘送的棗炭夠燒整個冬天了。”王雪抱著最後一筐炭走進來,粗布圍裙上沾著雪沫,包頭的青布邊緣繡的枸杞花已經磨得快看不見了。她把炭倒進灶邊的陶缸,里面的棗炭泛著深褐色的光澤,是林婉兒用今年修剪的棗樹枝燒成的,燒起來帶著淡淡的甜香。

    張娜正在蒸棗糕,籠屜掀開時,白汽裹著棗香漫了滿室,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她用竹片把蒸得發脹的棗肉刮下來,指尖沾著黏糊糊的棗泥︰“錢掌櫃剛才派人來說,城里藥鋪要的‘四季棗飲’方子,催著要定稿呢。”

    王寧放下筆,走到藥櫃前。櫃台上並排放著四個陶罐,分別貼著“春”“夏”“秋”“冬”的紅簽。春罐里是棗干配薄荷,綠的葉混著紅的棗,看著就清爽;夏罐里是棗肉配蓮子,白的蓮心嵌在棗泥里,像落了星子;秋罐里是棗皮配梨片,褐的皮襯著黃的梨,透著溫潤;冬罐里是棗核配桂圓,裂的核裹著圓的桂圓,藏著暖意。

    “這方子還得改改。”王寧拿起春罐里的薄荷,指尖捻了捻,“薄荷太涼,得用蜜炙過的,不然傷脾胃。”他轉身從抽屜里拿出蜜炙薄荷,顏色比生薄荷深些,帶著點焦糖香,“就像這棗子,生著吃能醒脾,蒸熟了能補氣血,炮制不同,性情也不同。”

    王雪湊過來看,忽然笑了︰“哥,你現在說這些,跟林姑娘似的。”她想起剛學醫時,總覺得大棗“平凡無用”,直到看見李嬸喝棗核湯消脹,錢家小少爺靠姜棗湯退燒,才慢慢明白,最尋常的藥材里,藏著最深的學問。

    正說著,趙伯拄著拐杖來了,手里拎著個布包,進門就喊︰“王掌櫃,你看我給你帶啥好東西了!”布包打開,里面是些曬干的棗花,黃澄澄的,還帶著點當年的香氣,“我老婆子說,這棗花泡茶,配著你的棗干喝,比城里的龍井還好!”

    王寧接過棗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香得清冽,像春天棗園里的風。“趙伯,您這棗花曬得好,一點霉氣都沒有。”他找出個小陶罐,把棗花裝進去,“等下讓張娜給您裝兩斤冬棗,剛摘的,脆甜。”

    趙伯笑得眼楮眯成條縫︰“還是你懂我!孫玉國那濟生堂,前天就關張了,听說欠了錢多多一屁股債,跑了!”他往門外指了指,“你看巷口那棵老槐樹,他以前總說那樹蔭擋了他的財路,現在倒好,樹還在,人沒了。”

    王雪往巷口看,濟生堂的門板上貼著張“轉租”的告示,被雪打濕了邊角,風吹過時嘩啦啦響。門楣上掛著的“濟生堂”牌匾,積了層薄雪,看著灰蒙蒙的,不像百草堂的牌匾,被棗香燻得油亮,透著暖光。

    “哥,孫玉國跑了,錢掌櫃說想把濟生堂盤下來,讓你擴大百草堂。”王雪想起早上錢多多說的話,眼楮亮晶晶的,“到時候咱就能開成棗鄉最大的藥鋪了!”

    王寧沒說話,走到檐下,伸手接住片飄落的雪花。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就化了,留下點涼意。他想起爹臨終前說的話︰“藥鋪不在大,在能治病;藥材不在貴,在能用對。”他回頭看了看百草堂的門臉,雖然不大,卻被張娜收拾得干淨,窗台上擺著的棗盆栽,葉子上還掛著雪珠,透著生氣。

    “不用擴大。”王寧走進屋,拿起筆在“四季棗飲”的方子上添了筆,“咱守好這百草堂,守好這片棗園,就夠了。”

    張娜端著剛出鍋的棗糕出來,听見這話,笑著把糕放在趙伯面前︰“他呀,就認死理。錢掌櫃說要給他在城里開分店,他都不去。”她鬢邊別著枝干棗枝,是早上插上去的,看著樸素,卻比任何珠釵都順眼。

    趙伯咬了口棗糕,棗泥在嘴里化開,甜得綿密︰“不去好!咱棗鄉的大夫,就該守著棗鄉的人。你看這棗糕,換了城里的廚子,未必能做出這味來。”

    正說著,門外傳來車馬聲。錢多多穿著件貂皮大衣,從馬車上跳下來,腳邊的雪被踩得咯吱響。他身後跟著個伙計,扛著塊新做的牌匾,上面寫著“棗鄉百草堂”五個金字,是請城里的書法家寫的。

    “王掌櫃,給你送牌匾來了!”錢多多搓著手進屋,哈出的白氣在暖空氣里很快散了,“以後咱這百草堂的棗,不僅要供藥鋪,還要供酒樓、茶館,讓全天下都知道,咱棗鄉的大棗,既能治病,又能養人!”

    王寧看著那塊牌匾,金字在炭火的映照下閃閃發亮。他忽然想起林婉兒,自從錢家小少爺病好後,就沒再見過她,只偶爾在棗園里發現她留下的東西——有時是包曬好的棗皮,有時是張寫著炮制法子的紙條。

    “錢掌櫃,牌匾先放著吧。”王寧指著櫃台後的藥櫃,“我這百草堂,還是老樣子最好。”他拿起顆干棗,放在手里轉著,“就像這棗子,不用鍍金,本身就帶著甜。”

    錢多多愣了愣,隨即笑了︰“你呀,真是個怪人。”他轉身對伙計說,“把牌匾掛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上,讓過路人都知道,這巷子里有個能把大棗用活的百草堂!”

    伙計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巷口傳來敲釘子的聲音,混著雪花落在棗葉上的輕響,像支特別的曲子。王雪跑到門口看,回來時眼楮發亮︰“哥,林姑娘在槐樹下呢!”

    王寧走到門口,看見林婉兒站在老槐樹下,穿著件青布棉襖,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是些新收的棗核。她看見王寧,眼尾的紅痣動了動,像落了點胭脂︰“听說你要定‘四季棗飲’的方子,我送些陳年棗核來,冬天配桂圓煮水,最能暖腎。”

    王寧接過竹籃,棗核沉甸甸的,在手里泛著溫潤的光。“多謝林姑娘。”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是在棗園里,她背著蒼術,像株默默生長的藥草,“改日請你嘗嘗張娜做的棗泥糕。”

    林婉兒笑了,轉身往巷外走,青布棉襖的下擺掃過積雪,留下淺淺的腳印。雪落在她的發間,像撒了層碎鹽,卻掩不住那股清勁,像極了棗園里經冬不凋的棗枝。

    王雪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說︰“哥,林姑娘說,明年春天要教我古法曬棗呢。”

    王寧沒說話,抬頭看向老槐樹。新掛的牌匾在雪光里閃著,下面圍著幾個孩子,正伸手夠著樹上殘留的干棗,笑聲像串銀鈴,在棗香彌漫的巷子里蕩開。張娜站在他身邊,手里端著剛沏好的棗花茶,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鬢邊的棗枝上,落了片小小的雪花,慢慢化成了水,像顆凝結的露珠。

    雪還在下,卻不冷了。百草堂里,炭爐上的砂鍋咕嘟作響,煮著新配的“冬棗飲”,棗香混著桂圓的甜,從敞開的門里飄出去,和巷口的雪、檐下的燈籠、老槐樹上的牌匾融在一起,成了棗鄉最暖的風景。王寧知道,只要這棗香在,這百草堂就在,這棗鄉的日子,就永遠帶著股踏實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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