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鎮坐落在群山褶皺里,晨霧像輕柔的藥紗,裹著青石板路蜿蜒向鎮口。百草堂的木門“吱呀”推開時,王寧的身影已在藥櫃前佇立許久。他身著靛青長衫,袖口磨得泛白,露出半截沾著藥香的手腕,指節粗大卻動作輕柔,正將新曬的天仙子種子收進錫盒。
“哥,李大娘的藥該煎了!”王雪像只歡快的山雀從後堂竄出,羊角辮上還沾著晨起采藥的草屑。她身著月白短襦,腰間布囊晃蕩著銅鈴,這是跟著王寧采藥時,用來驅蛇蟲的。王雪蹦到藥櫃前,鼻尖湊近錫盒︰“天仙子的味兒還是這麼沖,昨兒給李大娘配藥,我手抖得跟篩糠似的,就怕稱錯份量。”
王寧回頭,眼角笑出深深的紋路,“這味藥性子烈,得像侍弄剛出生的娃娃般小心。”他抬手理了理王雪額前的碎發,“你記著,天仙子三錢能止痛,過了量就是毒,就像這山里的雲霧,看著軟和,迷了路也能要人性命。”
此時,鎮口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李大娘扶著牆,佝僂著身子挪進百草堂,滿是皺紋的臉煞白如紙,褲腳還沾著晨露打濕的草漬。“王大夫,這肚子絞得我……”她話未說完,便蜷縮在竹椅上,冷汗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
王寧迅速走到藥櫃前,目光在數十個藥斗間穿梭,指尖準確停在標著“天仙子”的錫盒上。他取出三錢天仙子,又搭配了當歸、白芍,動作行雲流水,卻又帶著難以言說的鄭重。藥碾子在石槽里轉動,“咯吱咯吱”聲中,藥香漸漸彌漫。
藥熬好時,日頭已爬過窗欞。王寧端著黑陶碗,碗沿凝著細密的水珠,遞到李大娘面前︰“大娘,這藥趁熱喝,管您的絞痛。”李大娘顫抖著接過,藥湯剛入口,眉頭便緩緩舒展,渾濁的眼重新有了神采︰“王大夫,您這手,比觀音菩薩的淨瓶還靈!”
與此同時,鎮西濟生堂的門板被摔得“ 當”響。孫玉國扯掉長衫上沾的藥渣,瞪著賬本上慘淡的數字,腮幫子鼓得像含著兩顆核桃。“都是那王寧的天仙子搗鬼!”他咬著牙罵道,肥厚的手掌拍得算盤珠子亂顫,“一個胃腸絞痛、一個咳嗽氣喘,全被他用天仙子治好了,這平安鎮的人,難不成都成了他百草堂的信徒?”
一旁的劉二狗縮著脖子,眼楮滴溜溜轉︰“孫老板,要不咱……也進些天仙子?”“進?”孫玉國斜睨他一眼,三角眼透出陰鷙,“那藥我瞧過,藥性詭譎得很,王寧能拿捏準,咱可沒那本事。但……”他突然陰笑起來,“要是他拿捏不準呢?”
劉二狗心里“咯 ”一下,卻見孫玉國朝他勾了勾手指。兩人湊到一處,孫玉國壓低聲音,說出一番話,驚得劉二狗眼角的痦子都跟著抖。
獵戶趙叔扛著獵弓闖進來時,王寧正給新收的天仙子分類。趙叔五大三粗,粗布短褂上全是松針,進門就嚷︰“王大夫,您快瞧瞧,我這喘氣跟拉風箱似的,山上的獐子都追不上咯!”他扯開衣襟,胸膛劇烈起伏,活像風箱里的活塞。
王寧搭上他的脈,沉吟片刻︰“趙叔,您這咳嗽氣喘拖得久了,得用天仙子鎮一鎮。”說罷,又仔細調配藥材,還特意加了潤肺的貝母。趙叔喝下藥,沒過半個時辰,呼吸竟真的平順許多,咧著大嘴直樂︰“王大夫,您這藥,比我打獵的老獵槍還管用!”
鎮民們口口相傳,百草堂的門檻都快被踏破。王寧忙得腳不沾地,卻始終笑得溫和,每一味藥都稱得仔細,每一副方都斟酌再三。王雪在一旁幫忙,看著兄長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爹也是這樣守著藥櫃,給鄉親們治病,那時候天仙子的種子,還是爹帶著他們兄妹倆,去後山親手采的。
暮色漸濃時,張陽背著藥簍踏進百草堂。他身著灰布長衫,腰間別著個繪著藥草的皮囊,風塵僕僕卻眼神明亮︰“王兄,听聞你又用天仙子救人,我這特地從山外帶來些新炮制的法兒!”王寧眼楮一亮,兩人湊到案前,展開一張舊羊皮紙,上面畫著天仙子在不同地域的形態,還有各種奇妙的配伍。
藥香繚繞中,沒人注意到,濟生堂的陰影里,劉二狗正鬼鬼祟祟盯著百草堂的燈火,像只伺機而動的老鼠。而山路上,錢多多的馬車正顛簸著往鎮里趕,車廂里的劣質天仙子,在月色下泛著詭異的光,一場風暴,正悄然逼近這寧靜的小鎮。
錢多多的馬車在山路上晃得厲害,車廂里的劣質天仙子像不安分的蟲,隨著顛簸相互擠壓。他掀開布簾,望著遠處平安鎮若隱若現的輪廓,眉頭擰成繩——孫玉國給的銀子沉甸甸,可良心這東西,到底該不該喂了狗?
“當家的,再磨蹭,天就黑透啦!”車夫的吆喝打斷錢多多的思緒,他忙不迭放下簾布,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油紙包,那是孫玉國塞來的“定心丸”,可他總覺得,這紙包里裹的不是好處,是災禍的引子。
與此同時,百草堂內燈火通明。張陽與王寧探討天仙子的炮制之法,從“酒浸去毒”談到“炒香減性”,連王雪都听得入了迷,往炭爐里添炭的動作都慢了半拍。張娜端著熬好的紫甦茶進來,青瓷盞沿凝著水珠,“你們聊得火熱,也不怕口干舌燥。”她笑著將茶盞分到眾人手邊,素白的襦裙掠過藥櫃,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藥香。
林婉兒倚在門框上,腰間佩劍輕輕晃蕩。她今日換了身利落短打,墨發用布帶隨意束起,耳後還沾著片草藥葉——這是幫王雪曬藥時落下的。“這天仙子,”她忽然開口,聲音像浸了霜的刀刃,“當年我在北疆,被流矢射中肩胛,傷口潰爛生膿,是一位老軍醫,用天仙子混著獾油給我敷,那滋味……”她撩起袖口,露出一道淺疤,“疼得我想咬舌,可也真把命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了。”
眾人听得入神,王寧卻敏銳蹙眉︰“北疆苦寒,藥材難尋,老軍醫這般用天仙子,是險中求勝。咱們在這平安鎮,還是得守著規矩,精準拿捏劑量,這藥性烈,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像重錘砸在人心上。
王雪跑去開門,卻見劉二狗縮在門邊,褲腳沾滿泥點,眼神躲躲閃閃︰“王、王大夫,我家……我家表舅突然犯了咳喘,快、快不行了!”王寧沒多想,抓起藥箱就要走,張陽眼神微動,卻被林婉兒輕輕拽住衣袖——她總覺得這劉二狗不對勁,可到底哪不對,又說不上來。
出了百草堂,夜色像墨汁潑在地上,劉二狗在前頭帶路,腳步踉蹌得蹊蹺。王寧跟在後面,藥箱隨著步伐輕晃,里頭的天仙子、貝母等藥材相互踫撞,發出細碎聲響。轉過街角,劉二狗突然鑽進一條狹窄小巷,巷道兩側牆皮剝落,陰影里仿佛藏著無數雙眼楮。
“劉二狗,你表舅家怎會在這?”王寧出聲詢問,話音未落,前方傳來一陣騷動。一個披頭散發的外鄉客撞了出來,眼神渙散,口中胡言亂語,見人就抓撓,活像被惡鬼附了身。劉二狗尖叫一聲“表舅”,便躲到王寧身後,渾身發抖。
王寧迅速穩住心神,搭上外鄉客的脈,只覺脈象紊亂如麻,再看其面紅目赤、狂躁不安,心中已有判斷︰“是痰迷心竅的癲狂癥,需用天仙子鎮心安神。”說罷,從藥箱取出天仙子,搭配菖蒲、遠志,匆匆配了劑藥。他哪里知道,這藥箱里的天仙子,早已被掉包——錢多多的馬車,午時三刻就進了鎮,劉二狗趁王雪曬藥時,用劣質天仙子換了真貨。
藥煎好灌下,不過半盞茶功夫,外鄉客突然抽搐起來,口吐白沫,瞳孔散得像墨點,連指甲都泛了青。王寧大驚失色,忙要再探脈息,卻被劉二狗撞得一個踉蹌︰“你、你這庸醫,把人治成這樣!”巷道口不知何時聚了好些鎮民,孫玉國擠在人群里,三角眼閃著陰毒的光,“王寧啊王寧,你百草堂不是濟世救人嗎?怎麼把人往死里治!”
王雪聞訊趕來,看到這一幕,急得眼淚直掉︰“不可能!我哥配藥最仔細……”話沒說完,就被孫玉國截斷︰“好妹妹,你就別護著他了,這藥里的天仙子,我看就是毒藥!”鎮民們議論紛紛,有搖頭嘆息的,有小聲咒罵的,王寧攥緊藥箱,指節泛白——他不信自己會出錯,可眼前外鄉客的慘狀,又讓他心亂如麻。
林婉兒擠開人群,眼神如刀剜向劉二狗︰“你帶路時故意繞遠,還在巷口放風聲引這外鄉客出來,說,是不是受人指使?”劉二狗腿一軟,差點跪下,卻被孫玉國狠狠瞪了一眼,只能硬著頭皮嘴硬︰“我、我沒有!是他醫術不行!”
張陽匆匆趕來,蹲下身翻看藥渣,指尖捻起一粒天仙子,放在鼻下嗅了嗅,臉色瞬間煞白︰“這、這不是正經天仙子!正經天仙子雖烈,卻有股苦香,這粒……”他沒說完,王寧已明白過來,猛地轉身看向孫玉國︰“是你換了我的藥!”孫玉國卻仰天大笑︰“王寧,你可別血口噴人!誰瞧見我換藥了?倒是你,把好好一個外鄉客治成這樣,今日不給個說法,這百草堂,就別想開下去!”
人群騷動更甚,王雪急得要去翻藥櫃找證據,卻被王寧按住肩膀。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沉穩如鐘︰“孫玉國,天仙子雖有毒,但若用得精準,能救人于水火。我王寧行醫多年,從未敢輕慢藥材。今日這事,定是有人暗中使壞!”說罷,他看向張陽,“張兄,還請你以藥師之名,查驗這藥渣真偽。”
張陽點頭,從懷中掏出個小巧的銀秤,細細稱量藥渣里的天仙子,又取出自己游歷帶回的正宗天仙子對比。不多時,他起身朗聲道︰“各位鄉親,這藥渣里的天仙子,色澤暗沉,氣味雜穢,分明是劣質偽品!” 鎮民們愣住,孫玉國的臉卻青一陣白一陣。
可孫玉國仍不死心︰“就算是偽品,也是你百草堂的藥櫃里拿的!誰知道是不是你們自己以次充好!”這話像把刀,又扎回人心。王寧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已滿是決然︰“好!那我便以身家性命擔保,定會查出真相!若真是我百草堂的錯,甘願閉店賠罪!”
此時,錢多多在暗處看得心驚肉跳,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孫玉國威逼他時說的話︰“你若不辦這事,往後別想在平安鎮賣一粒藥!”可眼下這局面,若事情敗露……他咬咬牙,轉身想跑,卻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佩劍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他臉色慘白︰“錢老板,這麼著急走,是要去哪呀?”
巷道里的風突然冷了幾分,王寧望著林婉兒拽回來的錢多多,望著人群中閃爍其詞的劉二狗,望著死咬不放的孫玉國,知道這場因天仙子而起的風波,才剛剛露出猙獰的爪牙。而百草堂的聲譽,鎮民的信任,還有天仙子這味藥,都被卷進這暗流里,不知能否平安上岸。
錢多多被林婉兒的劍鞘抵住後腰時,腿肚子抖得像篩糠。他偷瞄著巷子里攢動的人影,喉結滾了滾,聲音發飄︰“林、林姑娘,有話好好說,我就是路過……”林婉兒冷笑一聲,劍鞘又往前送了半寸︰“路過?路過能把腳崴進百草堂後牆的排水溝里?”
這話像驚雷炸響,王寧猛地回頭——後牆排水溝是他平日傾倒藥渣的地方,前日還囑咐王雪清理過,怎會有外人蹤跡?劉二狗听得面如土灰,下意識往孫玉國身後縮,卻被孫玉國狠狠推了出來︰“你縮什麼!難不成真做了虧心事?”
張陽蹲下身,用銀針挑起錢多多衣襟上沾的碎屑,放在鼻尖輕嗅︰“這是天仙子的種皮碎屑,而且……”他捻起碎屑對著燈籠照,“質地發潮,帶著霉味,和方才外鄉客藥渣里的劣質天仙子,是同一種。”
鎮民們“嗡”地炸開了鍋,李大娘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兩步︰“錢老板,你可是咱們平安鎮的藥材大戶,怎麼能干這種以次充好的勾當?”錢多多被問得汗如雨下,眼珠亂轉著想狡辯,卻被林婉兒按住肩膀——她指尖的力道帶著常年練劍的勁,捏得他骨頭生疼。
“說!”林婉兒的聲音像淬了冰,“誰讓你送的劣質天仙子?又是誰讓你把藥換進百草堂的?”錢多多偷瞄孫玉國,見對方眼神凶狠如狼,心里一橫,正要把罪責全攬下來,卻听王寧忽然開口︰“錢老板,你做藥材生意多年,該知道‘藥行無欺’四個字的分量。天仙子是藥,能救人也能殺人,你若知情不報,往後這平安鎮,再無人敢用你送的藥。”
這話戳中了錢多多的軟肋。他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忽然“噗通”跪在地上︰“是孫玉國!是他拿我在鄰鎮偷稅的賬本要挾我,逼我弄來這批劣質天仙子,還說……還說只要搞垮百草堂,往後平安鎮的藥材生意,全歸我做!”
孫玉國氣得跳腳,肥碩的身子抖得像篩糠︰“你胡說!血口噴人!”可他的辯解在錢多多聲淚俱下的控訴里,顯得蒼白無力。劉二狗見勢不妙,“撲通”也跪了︰“我招!是孫老板讓我假裝請醫,引王大夫出去,他趁機讓錢老板換藥箱里的天仙子……我、我也是被他逼的啊!”
真相像被剝開的藥殼,露出里面的齷齪。鎮民們看著孫玉國的眼神,從懷疑變成了鄙夷。孫玉國還想掙扎,卻被幾個年輕力壯的鎮民按住——他們中,有被李大娘勸說著去百草堂看過病的,有受過王寧恩惠的,此刻都紅著眼,像護著自家親人般護著百草堂。
就在這時,後堂傳來張娜的驚呼︰“外鄉客醒了!”眾人連忙涌進去,只見那外鄉客靠在床頭,臉色雖仍蒼白,眼神卻清明了許多。他看到王寧,掙扎著要起身︰“大夫……對不住,方才我……”王寧忙按住他︰“你身子虛,先躺著。”又轉身對張娜道︰“按我方才開的方子,用正宗天仙子再煎一劑,這次我親自盯著。”
藥爐上的水“咕嘟”冒泡,王寧守在爐邊,寸步不離。火光映在他臉上,能看清他下頜緊繃的線條——今日這事,雖不是他的錯,卻讓他更明白,用藥如用兵,半點馬虎不得。張陽站在一旁,看著他精準稱量藥材的樣子,忽然道︰“王兄,我想起在滇南時,見過老傣醫用天仙子配曼陀羅,說是能治風濕痹痛,只是那方子……”
“萬萬不可。”王寧打斷他,聲音凝重,“天仙子本就有毒,再配曼陀羅,是險上加險。咱們行醫,求的是穩,不是險。”說話間,藥香裊裊升起,這次的藥香清冽中帶著微苦,與方才那股雜穢氣味截然不同。
外鄉客喝下新煎的藥,不過半個時辰,便說胸口不悶了,腦袋也清醒了。他看著王寧,眼圈泛紅︰“實不相瞞,我是從北邊逃難來的,家鄉遭了災,一家人就剩我一個,憂思過度才犯了癲狂癥。若不是大夫您心善,我這條命……”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幾塊碎銀,“這點錢,不成敬意,還請大夫收下。”
王寧卻推回他的手︰“治病救人是本分,錢你留著,趕路用。”外鄉客還想再讓,卻被張娜按住手︰“听我們當家的,往後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強。”她說話時,鬢邊的銀簪輕輕晃動,那是王寧去年給她打的,簪頭刻著朵金銀花,寓意“忍冬濟世”。
外頭的鬧劇還沒結束。孫玉國被鎮民們圍著,唾沫星子幾乎要把他淹沒。有人喊著要砸了濟生堂,有人要把他扭送官府。王寧听到動靜,走出去道︰“各位鄉親,得饒人處且饒人。孫老板雖有錯,但念在他也是行醫之人,給他個改過的機會吧。”
這話讓鎮民們愣住,連孫玉國自己都不敢信。王寧卻繼續道︰“只是這濟生堂,往後若再敢用劣質藥材,或是行齷齪之事,就休怪我們平安鎮的人不留情面。”孫玉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耷拉著腦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錢多多湊過來,從馬車上搬下幾包藥材︰“王大夫,這些是我壓箱底的好貨,正宗的天仙子,還有當歸、黃 ,全當我賠罪了。往後……往後我再也不敢了。”王寧看了看藥材,點頭道︰“知錯能改就好。藥材生意,憑的是良心。”
夜深時,鎮民們漸漸散去,百草堂的燈火卻依舊亮著。王雪趴在櫃台上,打著哈欠整理藥斗,忽然發現天仙子的錫盒下壓著張紙條,是王寧寫的︰“天仙子,性烈,用之當如履薄冰,心懷敬畏,方得始終。”她輕輕念出聲,忽然明白,兄長能把這味藥用好,靠的不只是醫術,更是這份對藥材的虔誠。
林婉兒靠在門邊,擦拭著佩劍,月光灑在她臉上,能看清她嘴角淺淡的笑意——她守著百草堂,守的不只是一個藥鋪,更是這份醫者仁心。張陽翻看著藥書,忽然指著一頁道︰“王兄,你看這記載,天仙子炒炭後,能止血,治崩漏帶下,咱們以前倒是沒試過。”
王寧湊過去,兩人頭挨著頭,在油燈下細細研究。張娜端來剛煮好的蓮子羹,輕聲道︰“夜深了,先墊墊肚子。”瓷碗踫撞的輕響,藥香與蓮香交織,像一首溫柔的曲子,在這經歷了風波的藥鋪里流淌。
雞叫頭遍時,孫玉國還在濟生堂的櫃台前打轉。油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扭曲的蛇,纏在滿是灰塵的藥櫃上。他抓起那包被退回的劣質天仙子,狠狠摔在地上,種子滾得滿地都是,泛著暗沉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子,卻透著股霉味。
“王寧!你以為這事就完了?”他咬著牙,牙齦滲出血絲,“你想當菩薩,我偏要讓你成惡鬼!”窗外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他慌忙吹滅油燈,躲到門後,看著月光從門縫里溜進來,照亮地上的天仙子種子——那些種子被他踩得粉碎,漿汁沾在鞋底,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與此同時,百草堂的藥碾子又開始轉動。王寧正將新到的天仙子倒進石槽,動作比往日更慢,更鄭重。石碾子“咯吱咯吱”碾過種子,將外殼壓碎,露出里面淡黃棕色的果仁。王雪蹲在一旁,用細篩子篩去雜質,鼻尖沾著層薄薄的藥粉︰“哥,這新到的天仙子就是不一樣,聞著都清爽。”
王寧嗯了一聲,額頭滲著細汗︰“越是好藥材,越要用心炮制。你記著,天仙子得用酒浸三日,再用麩皮炒至微黃,這樣既能減毒,又能保留藥效。”他說著,從藥櫃里取出個陶罐,里面是浸了酒的天仙子,酒液呈琥珀色,散發著淡淡的酒香與藥香。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哭喊聲。王雪跑去開門,只見幾個村民抬著個擔架,上面躺著個婦人,面色青紫,牙關緊咬。“王大夫!快救救我家婆娘!”一個漢子跪在地上,磕得額頭通紅,“她今早起來就說肚子疼,後來突然抽搐,跟那日那外鄉客一個模樣!”
王寧心頭一緊,連忙上前查看。婦人的癥狀與外鄉客如出一轍︰口干、瞳孔散大、驚厥。他翻看婦人的眼瞼,又摸了摸脈搏,沉聲道︰“準備催吐!她這是中了天仙子的毒!”張娜聞言,立刻取來淡鹽水和銅勺,王寧親自撬開婦人的嘴,灌下鹽水。
折騰了半個時辰,婦人才吐出些渾濁的液體,臉色漸漸緩和。那漢子癱坐在地上,抹著眼淚道︰“我也不知道她咋中的毒,今早她還說,去濟生堂買了些治頭疼的藥……”這話像道閃電,劈開了王寧的思緒——濟生堂?孫玉國?
林婉兒霍然起身,手按在劍柄上︰“我去看看!”王寧卻拉住她︰“等等。”他看向那漢子,“你家婆娘買的藥,還有剩下的嗎?”漢子連忙從懷里掏出個紙包,里面是些褐色的藥末。王寧用指尖捻起一點,放在鼻尖輕嗅,又嘗了嘗,臉色驟變︰“這不是治頭疼的藥,這里面摻了天仙子,而且劑量極大!”
張陽也湊過來查驗,眉頭緊鎖︰“孫玉國這是瘋了!竟敢用天仙子冒充頭疼藥,這是要出人命的!”鎮民們听得心驚肉跳,有人喊著︰“去找孫玉國算賬!”“把濟生堂砸了!”王寧卻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先救人要緊。”他轉身開了方子,用綠豆、甘草、金銀花配成解藥,又囑咐張娜︰“多熬幾副,以防還有人中毒。”
藥湯還在鍋里熬著,林婉兒已提著劍沖了出去。王寧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有些事,終究躲不過。他走到櫃台前,看著那包從天仙子里篩出的雜質,忽然想起爹曾說過︰“藥材本身沒有善惡,善用則救人,濫用則害命。行醫之人,守的不是藥,是心。”
沒過多久,林婉兒就押著孫玉國回來了。孫玉國被捆著雙手,發髻散亂,嘴角還掛著血跡,顯然是被打了。“王寧!你別得意!”他梗著脖子喊,“我就是看不慣你裝模作樣!什麼醫者仁心,還不是為了賺錢?這平安鎮的藥材生意,憑什麼就你百草堂獨佔?”
王寧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惋惜︰“孫玉國,你我都是行醫之人,本該相互扶持,而非相互傾軋。天仙子是好藥,卻被你用來害人,你對得起這身醫者的衣裳嗎?”孫玉國被問得啞口無言,最終癱倒在地,像一攤爛泥。
那中毒的婦人喝了解藥,漸漸清醒過來。她看著孫玉國,氣若游絲︰“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孫玉國把頭埋在懷里,不敢看她。鎮民們怒不可遏,有人拿來繩子,要把孫玉國捆去官府。王寧卻攔住他們︰“給他最後一個機會,讓他自己去官府自首吧。”
孫玉國抬起頭,看著王寧,眼神復雜。最終,他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王寧,我輸了……不是輸在藥材,是輸在人心。”說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
孫玉國去官府自首後,竟供出了更多關于劣質藥材的內幕,牽連出好些藥商。官府派人來平安鎮調查,王寧憑著自己的經驗,幫著鑒別了不少假藥,受到了官府的嘉獎。而濟生堂,最終被查封,成了平安鎮的一段往事。
開春時,平安鎮的山路上冒出新綠,王寧背著藥簍走在最前,竹簍里的銅鈴隨著腳步輕響。王雪跟在後面,手里攥著本翻得卷邊的藥書,時不時指著崖壁上的植物問︰“哥,這是紫花地丁吧?”王寧回頭笑答︰“再看葉片鋸齒,紫花地丁的鋸齒更細,這是早開堇菜。”
去年那場風波後,百草堂成了平安鎮的定心丸。鎮民們路過時,總會隔著門板喊句“王大夫忙著吶”,王寧也總笑著應一聲。倒是林婉兒,開春後多了個新活計——教鎮上的孩子們認藥草,她帶孩子們去後山時,腰間總別著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天仙子的種子,說是“讓娃娃們從小就知道,這藥能救人也能害人,得敬著”。
這日剛采完藥,就見錢多多騎著毛驢,背上馱著個大木箱,滿頭大汗地往百草堂趕。“王大夫!王大夫!”他從驢背上跳下來,木箱“咚”地砸在地上,“您要的南藥到了,這次我特地去嶺南收的,正宗的陽春砂、廣藿香,還有……”他掀開箱蓋,露出個錫罐,“您上次說想試試的天仙子新種,從雲南老林里采的,藥性更純。”
王寧打開錫罐,一股清冽的藥香撲面而來。他捻起幾粒種子,對著日光細看——種子飽滿,色澤淡黃,邊緣帶著細密的紋路。“錢老板有心了。”他說著,讓王雪搬來藥秤,“按老規矩,品質好,價就公道。”錢多多連連擺手︰“王大夫這是打我臉!自去年那事,我才算明白,藥商賺的不是銀子,是口碑。”
正說著,張娜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個陶盤,里面是剛蒸好的艾餈,青綠色的糯米團上點著紅點。“錢老板嘗嘗,用新采的艾草做的。”錢多多接過一個,咬下去滿嘴清香,忽然想起什麼,從懷里掏出封信︰“對了,張陽藥師托人捎的信,說他在西域見到種奇藥,和天仙子配伍能治頑痹,讓您給參詳參詳。”
王寧展開信紙,張陽的字跡龍飛鳳舞,寫著西域的風沙如何烈,胡楊林里的藥草如何怪,末了畫了株植物,葉片像戟,花似小鐘。“這是曼陀羅。”王寧指著畫,“和天仙子同屬茄科,都含莨菪堿,但曼陀羅毒性更烈,張兄這想法雖妙,卻得慎之又慎。”他提筆回信,字跡沉穩︰“西域苦寒,痹癥多由寒邪入絡,天仙子可溫通經絡,然配曼陀羅需如馭虎,需先以甘草、綠豆制其毒……”
信還沒寫完,就見林婉兒領著個穿官服的人進來。那人拱手道︰“王大夫,在下是州府藥監司的,听聞您鑒別假藥有奇術,特來請您去州府,給各州縣的藥商講講如何辨天仙子真偽。”王寧愣了愣,看向張娜,張娜笑道︰“這是好事,讓更多人懂藥,就少些以次充好的勾當。”
去州府前,王寧特意去了趟濟生堂舊址。門板上的“濟生堂”三個字已斑駁,門縫里長出幾叢雜草。他想起孫玉國——听說那人在牢里悔改,跟著獄醫學認藥,前些日子還托人捎來句話,說“總算明白,藥里藏的不是利,是良心”。王寧嘆了口氣,從藥簍里取出包天仙子種子,撒在牆根下︰“若你真能悔改,來世做株藥草,也算濟世。”
州府的藥商大會上,王寧站在台上,手里舉著兩包天仙子。“諸位請看,”他聲音洪亮,“這包色澤暗沉,是陳年劣種,聞著有霉味;這包金黃飽滿,是新采的良種,帶著清苦香。天仙子有毒,卻能治絞痛、平喘、鎮癲狂,關鍵在‘辨’與‘用’——辨得真,用得準,才是良藥。”台下掌聲雷動,有個白發老藥商顫巍巍站起來︰“王大夫說得好!老朽行醫五十年,見過太多因假藥害命的,今天算是找到根了!”
從州府回來時,錢多多趕著馬車在城外等。車斗里裝著個大木牌,上面刻著“平安鎮藥市”五個字。“王大夫,這是鎮上鄉親們湊錢做的。”錢多多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大家說,咱平安鎮藥材好,又有您這樣的大夫,不如辦個藥市,讓周邊的藥商都來,既熱鬧,也能讓更多人用上好藥。”
藥市開起來那天,百草堂前擺滿了藥攤。李大娘帶著新收的艾葉,趙叔扛著采的靈芝,連林婉兒都擺了個小攤子,教孩子們用天仙子種子做香囊——當然,香囊里只放了一粒,還縫著張紙條︰“此藥有毒,僅供識辨”。王寧站在藥市中央,看著鎮民們臉上的笑,忽然想起爹臨終前說的話︰“藥鋪不再大,有好藥、有仁心,就是濟世堂。”
那日傍晚,張陽竟回來了。他黑了瘦了,胡茬滿臉,懷里卻抱著個用油布裹著的東西。“王兄!”他掀開油布,里面是株活的天仙子,葉片翠綠,正開著黃色的花,脈紋紫堇色,像極了畫里的模樣,“我在昆侖山腳下找到的,這品種耐寒,或許能在咱平安鎮種活!”
王寧小心翼翼接過花盆,天仙子的花瓣在晚風里輕輕顫。他忽然明白,這味藥,從被孫玉國用作害人的工具,到如今能在藥市上被人認識、敬重,變的從不是藥本身,是人的心。
秋分時,平安鎮的天仙子開了滿院。王雪蹲在花叢邊,數著花瓣︰“哥,你看這花,真像小鈴鐺。”王寧正在曬藥,聞言回頭,陽光灑在他身上,靛青長衫泛著柔光︰“是像鈴鐺,提醒咱行醫如執鈴,得時時警醒,步步小心。”張娜端著剛熬好的藥茶出來,茶香混著花香,飄得很遠。
林婉兒靠在門邊,看著這一幕,忽然拔劍出鞘。劍光在夕陽里劃了個弧,削下片天仙子的葉子,落在王寧的藥篩里。“王大夫,”她收劍入鞘,嘴角帶笑,“這葉兒留著做標本,讓往後的學徒都知道,天仙子能救人,也能害人,全看用的人。”
暮色漸濃時,藥市的燈籠一盞盞亮起,像落在地上的星子。王寧站在百草堂門口,看著鎮民們在藥攤前穿梭,听著孩子們辨認藥草的歡笑聲,忽然覺得,爹說的“濟世”,或許就是這樣——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是守著一方藥鋪,認好每一味藥,治好每一個人,讓藥香里的仁心,代代傳下去。
夜深了,百草堂的燈還亮著。王寧在燈下寫藥書,扉頁上寫著︰“藥者,天地之精;醫者,人心之鏡。天仙子有毒,卻能濟世,蓋因用者存仁心。”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淡淡的墨痕,像天仙子的種子,落在土里,等著來年,再發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