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比之前使者的哀嚎更添了十分的驚惶與絕望,仿佛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召喚。
這一次,闖入殿門的不是使者,而是一名國安部的密探!他身上的衣服被撕裂多處,他幾乎是滾爬進來,撲倒在地。
“大人!閩……閩省……台灣……八……八百里加急!閩王……鄭……鄭家……” 他掙扎著抬起僅存的右臂,指向殿外,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鄭家……反了!鄭成功……反了!”
“什麼?!”張煌言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幾乎站立不穩。
陳永華一直如古井般深沉的瞳孔,在听到“鄭成功”三個字的瞬間,驟然收縮,如同針尖!一直摩挲著扶桑奏報的手指猛地蜷起,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鄭家!海上!他心中那根一直繃緊的弦,在這一刻發出了令人心悸的崩裂聲!自己的舊主,大明的海上擎天柱,當真反了?
“大……大人……廈門……廈門港……沒了……戰船……全……全成了鄭家的……台灣……台灣也……被鄭軍佔了……”
國安密探驚惶的渾身發軟,但仍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懷中的竹筒往前一推,鄭……鄭逆的……檄……檄文……”
竹筒“ 當”一聲落在地上,滾到張煌言腳邊。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連燈火仿佛都停止了跳動。所有官員都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連驚駭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
朝鮮的背叛已是晴天霹靂,而閩王鄭成功的反叛,則如同九霄之上轟然砸下的滅世隕星!
鄭家!那是支撐帝國海疆數十年,靖海平波,威震南洋的無敵巨擘!是皇室倚重、恩榮備至的藩王!連他……連他也反了?!
張煌言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凍結了。他死死盯著腳邊那濕漉漉、沾著血污的竹筒此刻顯得如此猙獰刺眼。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彎下腰,手指觸踫到冰冷的竹筒,那濕滑粘膩的觸感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咬著牙,如同拆卸一枚隨時會爆炸的轟天雷,一層層剝開油布和蠟封。竹筒內,是厚厚一疊同樣被海水浸染得字跡模糊的帛書︰
“……七月十四拂曉,鄭逆成功盡起舟師精銳,突襲廈門!港內留守戰船並未反抗,反而接應鄭賊入港!”
“鄭家水師炮火遮天蔽日,岸防炮台多有內應迎接,廈門一日陷落!鄭逆隨即分兵,一部封鎖閩浙沿海,一部直撲台灣!”
“台灣留守兵力空虛,且似乎早已與之勾結,開城降賊!全島已陷!鄭逆更遣其悍將劉國軒、周全斌等,輕易便接收了福建全境。”
“福建一省,已非朝廷所有!叛軍勢大難當,且鄭賊似乎已與以浙江為核心橫行東南沿海世家海上叛賊勾結,共同反抗大明。”
帛書到此,墨跡被大團水漬暈開,後面字跡已完全無法辨認,只留下觸目驚心的空白。
張煌言的手抖得厲害,帛書幾乎拿捏不住。他粗暴地掀開這份軍報,露出了下面一張質地精良、用上好絲絹書寫的巨大檄文!
那檄文用濃墨重筆書寫,字大如拳,即使被海水浸染,依舊清晰無比,帶著一股沖天的怨毒與狂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大明的龍椅!
“偽帝朱慈炯!冒充皇子,竊據神器!欺天罔地,人神共憤!”
開篇十二個大字,如同十二道血色驚雷,狠狠劈在文華殿所有人的頭頂,令人幾乎窒息。
張煌言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也壓制不住身體的不適和心理的羸弱,身體一晃便要摔倒!
陳永華眼疾手快,快步上前一把攙扶著年老體衰屢遭打擊的老總理,眼眶一熱,眼淚幾乎滴出來。
張煌言閉目緩了一緩,咬著牙輕輕推開陳永華攙扶的手,繼續切齒低聲閱讀那篇所謂的“檄文”︰
“爾本流寇余孽,冒稱天潢!崇禎先帝之骨血,早于甲申國難,殉國于定遠!爾不過一卑賤之人,趁亂竊名,欺瞞天下!僭號‘烈武’,實乃滔天之賊!”
“我鄭氏世受明恩,豈能坐視奸佞亂國?今奉天討逆,舉義旗于閩海,誅此偽帝,以正乾坤!檄文所至,天下共討之!”
“有能擒斬朱慈炯者,封萬戶侯,賞金萬斤!大明忠義之士,速速反正!勿謂言之不預也!!!”
“定遠……崇禎先帝骨血……甲申國難……”
張煌言失神地喃喃著,那字字句句,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反復撕扯著他腦海中關于烈武帝朱慈炯身世的重重迷霧。
甲申年……定遠……那場慘烈的動亂……流落民間的皇子……先帝悲壯殉國……諸位皇子的結局。
這一切皇家最核心、最諱莫如深的隱秘,此刻竟被鄭成功如此赤裸裸、如此惡毒地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已不僅僅是軍事叛亂,這是對整個朱明皇室法統根基的徹底否定!是對烈武帝統治合法性的致命一擊!
“妖言惑眾!一派胡言!鄭逆!狗賊!”
張煌言猛地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無盡的狂怒與……
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他雙手抓住那浸血的檄文,額頭上青筋暴跳,目眥欲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撕扯!
“嗤啦——!”
堅韌的絲絹被狂暴地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嗤啦!嗤啦!”
他如同瘋魔,將那代表著鄭成功滔天野心的檄文撕成碎片!再撕!再撕!直到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破布條!
他抓起這些碎片,狠狠砸向大殿冰冷的金磚地面,如同在踐踏鄭成功的頭顱!
“逆賊!該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他狂怒的吼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震得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然而,就在那堆被撕扯得不成形狀的絲絹碎片中,一小塊相對完整的絹片飄落在地,恰好正面朝上。那上面,並非檄文的文字,而是……
一方印鑒的拓印!朱紅色的印泥,線條清晰無比——那是一條盤踞的、威嚴的五爪龍紋,環繞著四個古樸莊重的篆字︰“東宮之璽”!
陳永華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針,瞬間死死釘在了那片小小的絹布之上!
他那張仿佛永遠籠罩著一層沉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清晰可見的、如同大地崩裂般的劇震!
他的瞳孔放大到了極致,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那“東宮之璽”的拓印,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他心底某個最隱秘、最沉重的角落。
他猛地抬頭,目光越過狂怒如獅的張煌言,投向殿外那黑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鉛灰色天空,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雲層,望向西北方遙遠的鄂爾多斯。
那個深埋在心底、關乎鄭家、關乎海上、更關乎帝國未來走向的驚天秘密,此刻在這方印璽拓印前,變得無比沉重而灼燙。
皇帝陛下……他……還能回來嗎?或者說,他……還應該回來嗎?
文華殿內,空氣徹底凝固了。
只有張煌言粗重如風箱的喘息聲,如同受傷巨獸的哀鳴,在死寂中沉重地起伏。地上,是血染的帛書碎片,是那方刺目的“東宮之璽”拓印。
殿外,是黑雲壓城、悶雷滾滾的七月十四。帝國的天空,從未如此刻般,風雨飄搖,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