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秋汛將至,渾濁的河水在堤壩下翻涌著,拍打出沉悶的聲響,像一頭困在岸邊的巨獸,時時醞釀著掙脫束縛的怒意。
徐子建站在大名縣東黃河邊,臨時搭建的指揮棚外,望著遠處密密麻麻的河工營和廂軍。
幾千河工赤著膀子揮汗如雨,數萬廂軍扛著沙袋在泥濘中往來,號子聲此起彼伏,卻壓不住他心頭的沉郁。
“沈括那邊的夯土進度如何?”他回頭問身後的親隨周森,聲音被風卷得有些散。
周森忙答︰“回大人,沈大人說午時便能合龍第三段,只是高大人那邊報來,石料快跟不上了。”
徐子建皺了皺眉,指尖在腰間玉佩上摩挲著。
他管著後勤與河道治安,糧草、物料、巡邏樣樣不敢松懈,可目光掃過不遠處大名府方向的營帳時,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片營帳的旗幟上繡著“梁”字,是大名府留守梁世杰派來的“協防”兵馬,說是協防,倒更像來盯著他的。
“大人,該回棚內歇息了,風大。”親隨周森低聲勸道。
徐子建沒動,望著黃河水喃喃道︰“石料從衛州調,讓登州水軍沿運河北上接應,務必今夜到。”
話落,他轉身進了指揮棚,剛坐下,就見案上堆放的塘報里,又有幾張是關于大名府兵馬調動的。
聞達的騎兵營在堤壩西側游弋,王定的禁軍封鎖了往真定府的驛道,連索超那愣頭青都帶著正牌軍在糧道旁扎了營。
“都是梁世杰的人啊……”他指尖叩著案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河北軍里沒他的心腹,汴京的背嵬軍調不動,登州水軍遠水救不了近火,連最得力的幕僚高聰也被留在汴京輔佐表弟和齊王。
真要是河堤出點亂子,梁世杰怕是立馬反手參自己一本。
正煩躁時,貼身小廝掀簾進來,一身泥水,喘著氣道︰“大人,外面有個秀才求見,說叫許貫中,自稱有要事稟報。”
“許貫中?”徐子建沒听過這名字,卻見小廝眼里帶著幾分好奇,便抬了抬手,“讓他進來。”
片刻後,一個青衫秀才掀簾而入,雖穿著舊衫,卻收拾得干淨,眉眼清瘦,眼神倒亮得很。
他進門便對著徐子建拱手,動作不卑不亢,聲音朗朗︰“學生許貫中,拜見徐樞相。”
徐子建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坐。找我何事?”
許貫中沒坐,依舊拱手道︰“學生路過黃河邊,見堤壩工程浩大,卻似有隱憂,斗膽來為大人解憂。”
徐子建挑眉,指尖停下叩擊︰“哦?我正修河堤,糧草充足,軍民同心,何憂之有?”
他在河北困難不少,這姓許的秀才既然有膽量上門,那便考驗他一番。
試試他有幾斤幾兩!
許貫中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道︰“大人真無憂?那學生便斗膽說三點。”
他豎起一根手指,“其一,大名府梁留守雖派了兵馬協防,卻處處掣肘。聞達的騎兵不護堤,反倒盯著沈大人的工段;王定的禁軍不巡邏,卻在驛道設卡,這是防賊,還是防大人調兵?”
徐子建眼底閃過一絲訝異,沒接話,示意他繼續。
許貫中又豎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真定府曹經略與梁留守是姻親,您前日調往真定的糧草,至今被扣在欒城,曹經略只說‘秋汛路險’,這分明是陽奉陰違。”
第三根手指豎起時,許貫中的聲音沉了些︰“其三,大人身邊能用的,多是汴京帶來的舊部,河北本地將官無一人歸附。若河堤當真潰口,或有亂兵嘩變,誰能為大人披甲出戰?”
最後一句落地,指揮棚里靜得能听見外面的風聲。
徐子建盯著許貫中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抬手拍了三下︰“說得好!這三點,確是我心頭事。不知許先生有何法助我?”
許貫中這才直起身,眼神亮得驚人︰“解法則有二。
其一,辦一場比武大賽,就在黃河堤壩旁的空地上,張貼告示選拔黃河巡防營軍官,讓河北廂軍、鄉兵都來參與。
學生听說蒲東巡檢關勝,雖只是個小官,卻能使一口青龍偃月刀,有萬夫不當之勇。
還有大名府盧家莊的盧俊義,槍棒無雙,只因不願依附梁家,至今未仕。
便是那聞達麾下,也有個姓李的都頭,因與曹家不和被排擠——這些人缺的不是本事,是機會。
大人若能拔擢他們,何愁無人可用?”
徐子建指尖在案上點了點︰“那其二呢?”
“其二,”許貫中的聲音壓低了些卻多了幾分狠厲,“扳倒梁世杰與曹綜。”
“梁留守看似根基深厚,卻有個軟肋——他兒子梁舍在大名府橫行霸道,強搶民女、欺壓商戶,都是梁夫人曹氏替他遮掩。大人若派人細查,未必找不到他們的把柄。”
徐子建有些驚訝地看向許貫中,他的想法倒是與自己不謀而合。
這許秀才敢登門上來,果然有點東西。
只是不知道品性如何?
徐子建沉吟了片刻,突然問道“你今日在我這里獻策不怕被梁家人知道?”
許貫中知道自己真正的考驗來了。
他義正言辭地說道“大名府眾位官員畏懼梁家和曹家的權勢,對梁衙內的行為敢怒不敢言。
許某卻不願意和他們同流合污!我早就听聞徐大人在西疆的時候,愛民如子,賞罰分明!
學生今日過來不求名利,只求徐大人還河北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徐子建沉默了一會,問道︰“我府中還缺個幕僚,不知許先生可願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許貫中眼中閃過狂喜,隨即深深一揖,膝蓋竟有些發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帶著顫音︰“徐大人若不棄,學生許貫中,願效犬馬之勞!”
“起來吧。”徐子建揮了揮手,“收拾一下,明日卯時來副留守府中報到。”
許貫中又磕了個頭,這才躬身退下,掀簾時,還能听見他壓抑不住的輕咳聲。
他剛走,周森便從後帳出來,這位跟著徐子建多年的心腹,眉頭緊鎖︰“公子,這人來歷不明,萬一是梁世杰派來的細作……”
徐子建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來歷不明,便讓東廠的人去查查他的底細。”
他呷了口茶,眼神冷了幾分,“若真是梁家派來的,那就綁了,丟進黃河里喂魚便是。”
徐子建頓了頓繼續吩咐道“你派人持我的軍令銀牌,在河北路十一州、五十七縣張貼布告。
就說我這個河北路宣撫副、天雄軍節度使十日後,要在這黃河邊上選拔5000黃河巡防營。河北路除了禁軍外,廂軍、鄉兵、良家子均可以參加選拔……”
周森一怔,隨即躬身應道︰“是公子!”
此時,棚外的風更急了,卷著黃河的潮氣撲在簾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徐子建望著案上的輿圖,手指落在大名府與真定府之間的黃河上。
他拿起朱筆,在上面圈了個圈,筆尖蘸的朱砂,像極了黃河里翻涌的濁浪。
這即將要組建的黃河巡防營,以後就是他控制河北路的嫡系。
光靠這5000巡防營自然不可能真的控制河北路,但是應付一場小規模的叛亂足夠了。
別人不清楚,但是徐子建作為東廠都監,早就收到百里外的貝州、德州、冀州等地已經有彌勒教傳教。
河北路廂軍貪腐嚴重,等到士兵們承受不住壓迫,發生叛亂是遲早的事情。
憑借一場平定叛亂,徐子建就有機會將半數河北軍權控制在手里。
他看向繁華的大名府,心里暗道。
這些官僚豪門不給河北的百姓、士兵活路,他們就會站起來讓你們跟著一起死。
等著吧!
你們造就的混亂,遲早成為我徐某人上升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