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山坳的熾紅往正北去,越近碑林,空氣里的灼燙就斂了,漫出些清苦的涼——是松煙墨被拓開的味,混著宣紙的草木氣,在風里凝成片灰白的霧。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上拓字碑的星紋正泛著墨黑的光,比鑄字鐘的赤紅更沉斂,指尖觸到,能覺出紙紋的綿薄,像指腹碾過剛從碑上揭下的拓片。
碑林藏在山腹的凹處,數百塊石碑錯落而立,碑面布滿了拓印的痕跡,深的如墨跡暈染,淺的似蟬翼輕覆,每道痕里都嵌著字——“憶”“念”“記”,筆畫邊緣沾著紙縴維,像剛從時光里揭下來的影,字縫里還卡著些墨渣,是拓包磨下的屑,能順著碑紋落進掌心。阿芷的兩生草往石碑湊,根須纏著半張殘破的拓片,片上沾著個模糊的“記”字,草葉突然映出層墨黑的光無數拓包、墨盤、宣紙在碑旁的石亭里堆著,包布浸得發亮,盤底結著墨垢,紙上印著淺褐的印——是老碑匠的指印,被墨汁泡得發烏,混著紙漿凝成了斑。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滑,鏈環蹭過石碑的拓痕,發出宣紙摩擦的沙沙聲。“老碑匠原是村里的教書先生。”他指尖捻起一點沾在碑上的墨渣,墨渣邊緣還留著拓印的痕跡,“三百年前兵燹焚了學堂,他背著半箱筆墨逃到這碑林,見著鑄字鐘飄來的廢鐘屑,就定了腳,說‘鐘能響徹雲間,碑能存于石上,把字拓在紙上,才算真的記進心里’。”
三人順著碑林往里走,碑腳嵌著些斷筆,筆尖還凝著干墨,筆尾纏著半截麻紙。吳仙俯身拾起半張拓片,片上拓著“憶”字的一角,正是鑄字鐘那“喚”字熔痕的影相,只是火的烈被紙的柔吸過,筆畫邊緣多了層墨暈般的淡,像字在拓片里長了朦朧的影。
“他拓字時總往墨里摻東西。”吳仙指尖撫過拓片的“念”字,墨痕里嵌著些銀白的碎末,是研碎的月光石,“摻過晨露,說‘帶點天的清,字才不濁’;摻過松針,說‘沾點山的氣,紙不易脆’;有次拓‘親’字給尋根的游子,他把自己珍藏的家書燒成灰,混著墨汁調漿,說‘摻點故紙的香,字能替鄉音引路’。”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石亭竄,草葉拂過個歪斜的墨盤,盤里還剩半池殘墨,池邊壓著張未拓完的紙,紙上“記”字剛拓了一半,墨痕深淺不一。她伸手扶直墨盤,草葉騰起層墨黑的光老碑匠正跪在石碑前,左手按著紙角,右手攥著拓包——他的右手腕有道淺疤,是當年兵燹里為護學生的課本,被刀劃破的,疤上結著薄繭,此刻正有血珠順著包繩滴進“記”字的筆畫里,他卻盯著墨痕喃喃道“勻些,再勻些,這字得經住歲月磨。”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擺,鏈尖往石亭最里的木架一點,架上摞著疊泛黃的拓片,最上面那張拓著“承”字,最後一筆拓得極淡,像縷輕煙在牽什麼。鏈尖觸到拓片時,亭里突然飄出股舊味,味里裹著片模糊的墨影老碑匠正就著碑燈拓字,鬢角的白發沾著墨點,背上搭著塊浸了山泉水的棉布,布角滴著水——是他為了趕在清明前拓完“承”字碑,給村里祭祖的人,守了八個通宵,指腹被拓包磨出的繭子裂了口,卻用指尖彈著拓片笑,說“墨要潤,紙要韌,字才承得住先人的話”。
“他後來用自己的淚調了墨,補在‘承’字的缺口。”吳仙取下拓片,指尖觸到紙面,紙背涼得像碑石,“承”字的豎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墨色不同的淺灰,像凝住的淚,“我師父說,他的眼楮被墨煙燻得昏花,就把拓片貼在胸口焐,說‘心跳能辨濃淡,就像摸著字的脈’。有次山洪沖了碑林的石欄,他光著腳在泥里護石碑,腳心被碎石劃得全是口子,卻把濕拓片貼在碑上晾,說‘紙濕了沒事,字的脈不能斷’。”
念歸幡突然漾起墨黑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墨,順著拓痕漫過整個碑林。被墨光掃過的拓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拓字的場景有的字拓偏了,他就往旁邊拓枝梅,說“偏了沒事,花陪著就好”;有塊拓“友”字的紙被蟲蛀了洞,他就把自己種的蘭草搗成汁,混著墨補洞,說“摻點草木的青,能托住舊情誼”;他的手臂被寒風凍得發僵,就用嘴呵著氣暖拓包,說“手麻了沒事,心貼著石碑,字就拓不歪”。
幻象里的老碑匠總在石亭角堆著些廢拓——都是他覺得“墨氣不夠沉”的。有塊拓“生”字的紙,他沒舍得丟,說“這紙裹過三個夭折的嬰孩,字邊沾著乳香,留著給新拓當樣子”。有年冬寒凍硬了墨塊,他怕凍壞了要送人的“暖”字拓,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裹住墨盤,自己裹著草氈守在石亭,說“墨是字的魂,凍不得”。
他拓到第五十個年頭時,已經握不穩拓包,就用指腹蘸著墨慢慢抹,說“指軟了是觸,抹慢了是吻,字得吻著才親”。有個失憶的老嫗來尋年輕時的拓片,老嫗說當年的定情拓上有個“伴”字,老碑匠就把自己拓了五十年的“伴”字拓給她,說“摸這墨痕,比當年的拓片更柔,你們的日子,都浸在墨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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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拓的片,有一萬零二百六十五張。”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張“承”字拓轉了圈,鏈光落在墨痕上,紙里突然滲出點透明的液珠,滴在木架的棉墊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碑匠臨終前就坐在石碑旁,懷里抱著那塊‘記’字拓,拓里裹著鑄字鐘老鑄匠送的廢鐘屑,他卻說‘字在拓里,鐘在字里,我就不算忘’。”
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碑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石碑上,像靠著當年的學堂案,右手的拓包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張剛揭下的拓片,嘴里氣若游絲,卻還在念“墨要沉,像心事;字要記,像血脈……”山風從石亭窗欞鑽進來,吹得所有拓字都響起來,像無數張紙在輕輕顫。
晨霧漫過碑林時,墨香混著紙味的清苦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拓旁,把半截毛筆插進拓堆里,上面蓋了塊從“念”字拓上撕下的殘角“草說這些拓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夾進書里……不夾也沒關系,山風會帶著拓片飛,落在田埂上,長出能記事兒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墨黑的光,帶著紙紋的綿薄與墨汁的沉斂,星紋里淌著拓包叩碑的咚咚聲、宣紙鋪展的簌簌聲、風掃碑林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墨香裹住的“往深里拓”。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珍藏,拓在紙上的魂,帶淚的墨汁,融血的紙,都是它們的記憶。
“往西南走,是寫字沙。”墨淵望著碑林外升高的日頭,陽光落在拓片上,把墨黑的字染成了褐,像無數個字在拓里醒著,“我師父說那里有片流沙,三百年前有個老沙匠,常來拓字碑拾廢拓,把拓上的字寫在沙上,說‘紙會腐,沙能流,字總得埋進土里,才算真的生’。”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南,草尖的墨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拼出個模糊的“寫”字,字影被風托著往西南去,像無數行剛寫就的沙字在晨光里流。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寫字沙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流沙的黃褐,像浸了夕陽的暖。他知道,那個老沙匠定是把所有的通透都撒進了沙粒,每一道沙痕都裹著不肯停留的輕,等有人走過時,就一字字地顯出來。
拓字碑的風還在碑林里繞,卷著那些沒拓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南飄,像是老碑匠的拓包,在為他們描邊。拓上的字還在微微沉,墨痕浸出的清苦,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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