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拓字紙的竹墨清氣往東北去,越近山崖,風勢就烈了起來,像無數把小鑿子,刮過岩壁時帶著石屑的腥氣。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上刻字崖的星紋正泛著青灰的光,比拓字紙的素白更沉,指尖觸到,能覺出岩石的糙澀,像指腹碾過剛鑿過的石面。
刻字崖懸在斷谷邊,崖壁如刀削般陡直,青黑色的岩石上布滿鑿痕,深的能塞進半只手掌,淺的只留層灰白的石粉。最陡的那段崖面刻著密密麻麻的字,有“安”“寧”“歸”,筆畫邊緣還凝著細碎的石粒,像剛從石骨里鑽出來的魂。阿芷的兩生草往崖下探,根須纏著塊剝落的碎石,石上有個模糊的“家”字,草葉突然映出層青灰的石影無數鑿子、鏨子、錘子堆在崖底的石台上,柄上纏著磨得發亮的麻繩,繩頭沾著暗紅的血漬——是老石匠的血,混著石粉凝成了痂。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凝,鏈環敲過崖邊的石柱,發出金石般的脆響。“老石匠原是守關的兵卒。”他指尖撫過柱上的刻痕,那痕跡深且直,像矛尖劃過,“三百年前北境戰火焚了關隘,他背著斷矛逃到這山崖,見著拓字紙飄來的殘拓,就留了下來,說‘紙會爛在風里,石能扛住雷劈,把字刻進崖骨里,才算真的扎了根’。”
三人順著崖邊的石徑往上走,徑上嵌著些半截的鑿子,柄已朽成了黑褐,刃口卻還閃著青幽的光。吳仙俯身拾起塊石片,片上拓著“念”字的一角,正是拓字紙那卷拓本上的筆畫,只是紙的柔被石的硬磨過,筆畫邊緣多了層鑿刻的稜,像字在石里長了骨頭。
“他刻字時總往鑿痕里填東西。”吳仙指尖劃過崖上一個“孝”字,字縫里嵌著些暗紅的顆粒,是凝固的血,“填過松脂,說‘帶點樹的黏,字能扒住石骨不掉’;填過蜂蠟,說‘沾點蜜的潤,石縫不崩裂’;有次刻‘慈’字給尋母的少年,他把自己的血混著石粉填進去,說‘摻點活人的熱,字能替娘應一聲’。”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崖壁的凹處鑽,草葉拂過一個半掩在石縫里的鏨子,鏨頭刻著個“鑿”字,刻痕里結著層黑垢。她伸手抽出鏨子,草葉騰起層青灰的光老石匠正站在崖架上,左手按著岩壁,右手掄著錘子——他的右手腕有道深疤,是當年守城時被箭簇劃的,疤上結著厚厚的繭,此刻正有血珠順著錘柄滴進“家”字的筆畫里,他卻盯著鑿痕喃喃道“深些,再深些,這字得扛住山洪。”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緊,鏈尖往崖頂最高處一點,那里有塊突出的崖石,石上刻著個“守”字,最後一筆斜斜地拖向谷外,像只手臂在護著什麼。鏈尖觸到崖石時,谷里突然卷起股沉風,風里裹著片模糊的石影老石匠正踩著搖晃的木架往上爬,背上捆著半袋石粉,腰間別著三把鑿子——是他為了刻“守”字,爬了九次才到這崖頂,木架曾三次斷裂,他摔在半山腰,斷了兩根肋骨,卻把鑿子死死攥在手里,說“字刻不上去,關隘就像沒守住”。
“他後來用自己的骨粉混著石漿,補在‘守’字的缺口。”吳仙攀著崖縫往上爬,指尖觸到那塊崖石,石面涼得像冰,“守”字的豎鉤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石色不同的乳白,像凝住的骨,“我師父說,他的膝蓋被崖石磕得變形,就跪著鑿字,說‘膝蓋沾著土,字就刻得穩’。有次暴雪封了山,他在崖洞里鑿‘盼’字,柴火燒完了,就裹著破絮鑿,指節凍裂了,血滴在石上凍成了紅冰,卻對著字影笑,說‘凍住的血開春會化,字得在石里活’。”
念歸幡突然漾起青灰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石,順著崖壁的紋路漫過整個斷谷。被石光掃過的刻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刻字的場景有的字刻歪了,他就往旁邊補刻個小些的字,說“歪了沒事,心正就行”;有個刻“友”字的石塊裂了縫,他就把自己的指甲剪了,混著石漿補縫,說“摻點老皮的勁,能撐住兄弟情”;他的眼楮被石屑崩得半瞎,就用耳朵听鑿聲辨深淺,說“耳朵能听出輕重,就像摸著字的脈”。
幻象里的老石匠總在崖下堆著些廢石——都是他覺得“刻得不夠勁”的。有塊刻“親”字的石板,他沒舍得推下山,說“這石墊過三個逃難的娃,字邊沾著奶漬,留著給新字當樣子”。有年地震裂了崖面,他怕刻好的字塌了,就用粗繩把自己吊在崖上,往石縫里塞木楔,塞到第七天,繩斷了,他摔在崖底的石堆上,斷了腿,卻摸著崖壁笑,說“字沒塌,比啥都強”。
他刻到第三十五年頭時,已經舉不動重錘,就用小鏨子一點點剔,說“錘重了是砸,鏨輕了是磨,石字得磨才潤”。有個斷臂的老兵來尋當年的番號,老兵說營里兄弟的名字都刻在關隘的石碑上,老石匠就把那些名字全刻在崖壁最顯眼處,說“摸這石稜,比當年的石碑更糙,你們的血,都滲在這石紋里呢”。
“他刻的字,有九千二百四十三個。”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塊“守”字崖石轉了圈,鏈光落在石縫上,石里突然滲出點渾濁的液珠,滴在崖底的石粉里,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石匠臨終前就靠在‘守’字底下,懷里抱著那把刻‘鑿’字的鏨子,鏨尖還沾著新鑿的石粉,他說‘字在石里,鑿在手里,我就不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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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石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守”字的豎鉤上,像靠著當年的關隘城樓,右手的錘子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塊剛鑿下的石片,嘴里氣若游絲,卻還在念“石要硬,像筋骨;字要深,像念想……”風從谷口灌進來,吹得所有石字都響起來,像無數塊岩石在輕輕撞。
山霧漫過斷谷時,石粉的腥氣混著松脂的微香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石旁,把半截鏨子插進石縫里,上面壓了塊從“家”字石上鑿下的碎塊“草說這些石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記在心里……不記也沒關系,山雨會帶著石屑流,落在田埂上,長出能扎根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灰的光,帶著岩石的堅硬與鑿痕的沉勁,星紋里淌著錘子鑿石的當當聲、石屑墜落的簌簌聲、風穿谷口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石塵裹住的“往深里刻”。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仰望,刻在石里的魂,帶血的鑿痕,融骨的石,都是它們的重量。
“往西北走,是鍛字爐。”墨淵望著崖外盤旋的山鷹,鷹翅掠過岩壁,把青灰的字映成了暗金,像無數個字在石里醒著,“我師父說那里有片鐵礦,三百年前有個老鐵匠,常來刻字崖拾碎石,把石上的字鍛在鐵上,說‘石會裂,鐵能熔,字總得淬過火,才算真的強’。”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北,草尖的石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拼出個模糊的“鍛”字,字影被風托著往西北去,像無數塊燒紅的鐵在晨光里亮。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鍛字爐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金屬的冷硬,像淬過冰水的青黑。他知道,那個老鐵匠定是把所有的熾烈都熔進了鐵里,每一寸肌理都裹著不肯彎折的剛,等有人握住時,就一字字地硬起來。
刻字崖的風還在斷谷里繞,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北飄,像是老石匠的錘子,在為他們敲邊。崖上的石字還在微微沉,鑿痕浸出的堅硬,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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