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到了印字塘就柔了下來。
從刻字灘往西南走了四日,石屑的粗糲被荷香濾成了清甜,風裹著花瓣貼著塘面蕩,像無數片碎雪在綠波上輕旋。阿芷的兩生草葉片蜷成卷,根須纏著朵半謝的白荷,帶出些銀白的繡線,她指尖拈起一縷,說“草說這里的花……是記著針腳的,每個字里都裹著露的涼。”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指向印字塘的星紋泛著粉白色的光,比刻字灘的沉厚更柔,像浸了晨露的花瓣,指尖觸到,能感覺到微顫的溫軟,像花睫在風里輕搖。他抬眼望去,荷塘如鋪了層碧綢,從塘岸到塘心浮滿了繡字的白荷,大的如碗盞,小的似銅錢,有的字隨花瓣枯成褐黃,有的卻亮得泛銀,像是今早剛繡——荷字的針腳里凝著晨露,露一墜,絲線便微微發亮,在塘邊積成層細碎的光,踩上去軟乎乎,像踩著堆揉碎的雲。
“印字塘原是刻字灘的念想,”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泛著水光,鏈環相踫的聲音細得像抽絲,“三百年前老繡娘見石字難見,就帶著繡繃來這塘邊,把灘上的石字一個個描下來,繡在白荷上,再讓花順流漂走。我師父說,老繡娘原是繡坊的掌事,後來遭了火,眼楮被煙嗆得半盲,就改繡荷,說‘石頭沉在水底悶得慌,花能浮在水上跑,字總得見見天光’。”
三人順著塘邊的木棧往里走,棧板縫隙里嵌著些線頭,是繡字時飄落的絲線凝成的。阿芷的腳邊踢到個殘破的繡繃,繃上還留著半朵沒繡完的荷,繃框有被水泡出的霉痕,邊緣沾著點蜜蠟——是固線用的。她把繡繃翻過來,背面刻著個“牽”字,刻痕淺得像用指甲劃的,兩生草的根須往繃孔里探,草葉突然映出片晃動的影老繡娘正坐在塘邊的青石上,左手按著荷瓣,右手捏著繡針——她的右眼蒙著塊青布,是被火星燎瞎的,此刻正眯著左眼,針腳歪歪扭扭扎進花瓣,指腹被針尖戳出個血珠,滴在荷心,她卻盯著字的輪廓,喃喃道“密點,再密點,這字得扛住雨。”
“她繡字時總往線里摻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輕觸一朵繡著“尋”字的白荷,荷瓣發出簌簌的輕響,抖落些露水,“摻過晨霜,說‘字得沾點霜氣才醒得透’;摻過藕絲,說‘字得帶點土氣才扎得牢’;有次繡‘念’字,她把自己的銀發剪了些,混在絲線里,說‘摻點白,字能像頭發一樣,越老越韌’。”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騰空,鏈尖往塘心一點,那里浮著朵最大的白荷——“望”,字的最後一筆處有個結,像是線斷了重接的。鏈尖觸到結時,荷瓣突然舒展,映出片清晰的幻象那年夏末下暴雨,老繡娘正在繡“望”字,剛繡到最後一筆,風把荷吹得翻了個,絲線斷了,半截針還扎在瓣上。她顧不上抹臉上的雨水,伸手去扶荷睫,睫被風刮得彎了腰,她望著斷了的線,突然坐在塘邊哭,哭聲細得像斷線的風箏——那是她要替一個瘋癲的婦人繡的字,婦人的女兒被拐走時,手里攥著塊繡著“望”字的帕子,婦人每天守在塘邊,說“只要荷上有這字,女兒就能望見家”。
“她後來用自己的血調了胭脂,染了新線,接好那個結。”吳仙的指尖撫過那個線結,里面果然藏著縷與周圍銀線不同的紅絲,摸上去比別處暖,“我師父說,那胭脂是她年輕時繡嫁妝剩的,她怕雨水褪了色,就守在塘邊等荷開,等得青布蒙著的右眼也腫了,說‘眼瞎了沒事,心不瞎,字就不會走樣’。”
念歸幡突然輕顫,粉白色的光暈化作一道水紋,順著荷字的針腳漫過整片荷塘。被水紋掃過的荷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繡字的場景有的荷瓣被蟲蛀了,老繡娘就用藕粉補,補得花瓣像塊綴滿碎玉的紗;有的字繡歪了,她就用細針挑,挑得指尖發麻,說“字歪了沒事,情意得正”;有次繡“暖”字,絲線不夠了,她把自己的銀鐲子融了抽成絲,說“摻點銀,字能亮堂點,像揣在懷里的暖爐”。
幻象里的老繡娘總在塘邊搭個草棚,棚里堆著些舊帕——都是她從前繡的,後來全拆了取線。有塊帕子上繡著“慈”字,她沒舍得拆,說“這帕子裹過奶娃,留著給字當襁褓”。有年疫病傳過塘邊,染死了半塘荷,老繡娘背著藥簍去山里采草藥,被蛇咬了腳踝,卻還是把藥汁灑在塘里,守著枯荷等了整冬,說“花枯了,魂不枯”。
她繡到第十三年時,左手也開始抖,捏不住針,就把針綁在指頭上,憑著感覺扎,扎得荷瓣上全是細孔,像撒了把碎星。有個聾子老漢來尋妻子的名字,妻子是接生婆,死在難產時,老繡娘就按著老漢比劃的手勢,繡了個“善”字,繡完後讓老漢湊在荷邊听,說“你妻子接生時哼的調,就藏在這針腳里,風一吹能听見”。
“她繡在荷上的字,有七百二十六朵。”墨淵的鎮山鏈繞著“望”字荷轉了一圈,鏈環的清輝落在那個線結上,線結突然滲出點露珠,滴在塘邊的青苔上,“我師父說,老繡娘臨終前躺在塘邊的荷叢里,把最後一口氣呵在了‘歸’字荷的花心,說‘字跟著花漂,我就不算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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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繡娘在彌留時的模樣。她枕在一朵“歸”字荷上,右手的繡針還捏在手里,左手攥著塊沒繡完的“家”字荷瓣,嘴里氣若游絲,卻還在念“線要柔,像情;針要韌,像骨……”風從塘心穿過來,吹得所有荷字都響起來,像無數人在輕唱。
暮色漫上塘岸時,風里的荷香濃了些。阿芷蹲在那個殘破的繡繃旁,把繡繃埋進青苔里,上面壓了塊從“尋”字荷上落下的花萼“草說這些荷字在等,等有人順著水流尋它們……尋不到也沒關系,花會落進土里,來年再長。”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粉白色的光,帶著荷香的清甜和絲線的柔滑,星紋里淌著繡針穿梭的沙沙聲、風吹荷葉的簌簌聲、露墜荷心的叮咚聲,還有無數聲被花瓣裹住的“扛住雨”。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珍藏,浮在塘里的荷魂,帶血的繡針,融鐲的絲,都是它們的翅膀。
“往西北走,是染字坊。”墨淵望著天邊最後一抹晚霞,霞光落在荷字上,把粉白的字染成了金紅,像無數個字在燃燒,“我師父說那里有片曬布場,三百年前有個老染匠,每天來印字塘收枯荷,把荷上的字拓在布上,再染成各色,說‘花會謝,布能存,字總得有件能穿的衣裳’。”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北,草尖的花瓣被風吹起,在空中拼出個模糊的“布”字,字影悠悠揚揚往西北去,像無數匹剛染好的布在風里飄。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染字坊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染料的沉郁,像浸了墨的綢緞。他知道,那個老染匠定是把所有的執著都染進了布里,每一寸布都裹著不肯褪色的沉,等有人拾起時,就一字字地顯出來。
印字塘的風還在塘面蕩,卷著那些沒繡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北飄,像是老繡娘的繡針,在為他們引線。塘里的荷字還在微微晃,露水滴落的輕響,像在催著“密些,再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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