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到了刻字灘就沉了下去。
從拓字坪往東南走了六日,墨香的清潤被水汽浸成了溫沉,風裹著細沙貼著灘涂漫,像無數片碎瓦在卵石上輕碾。阿芷的兩生草葉片垂著,根須纏著塊半濕的青石,帶出些灰褐的石屑,她指尖捻起一點,說“草說這里的石頭……是記著事的,每個字里都泡著水的涼。”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指向刻字灘的星紋泛著青灰色的光,比拓字坪的柔和更沉,像浸在江底的卵石,指尖觸到,能感覺到微冷的震顫,像水流在石縫里打轉。他抬眼望去,灘涂如鋪了層碎玉,從岸到水嵌滿了刻字的卵石,大的如蒲團,小的似拳頭,有的字被浪磨得只剩淺痕,有的卻深得發青,像是今早剛刻——石字的筆畫里凝著水苔,潮一漲,苔絲悠悠浮起,在灘邊織成層暗綠的網,踩上去滑溜溜,像踩著浸了水的棉。
“刻字灘原是拓字坪的歸宿,”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泛著水光,鏈環相踫的聲音悶得像投石,“三百年前老船工見拓片易朽,就背著鑿子來這灘上,把坪上的拓字一個個抄下來,刻在卵石上,再沉進淺灘。我師父說,老船工原是渡口的撐船人,後來江里翻了船,腿受了傷,就改刻字,說‘紙能被風刮跑,石頭能被水抱著,字總得有個穩當窩’。”
三人順著灘涂的水痕往里走,水痕邊緣嵌著些碎鑿,是刻字時崩落的石片凝成的。阿芷的腳邊踢到個殘破的木鑿,鑿柄還留著被手汗浸出的深痕,鑿刃有被石稜崩出的缺口,邊緣沾著點桐油——是護鑿子用的。她把木鑿翻過來,柄上刻著個“渡”字,刻痕深得像要把木頭鑿穿,兩生草的根須往鑿孔里探,草葉突然映出片晃動的影老船工正蹲在卵石旁,左手按著石,右手握鑿——他的左腿膝蓋處是空的,褲管扎著,是被江里的暗礁撞斷的,此刻正用石塊墊著,石縫里滲出血,染紅了墊石的邊緣,他卻盯著石上的筆畫,喃喃道“深點,再深點,這字得抗住浪。”
“他刻字時總往石縫里塞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敲了敲塊刻著“等”字的卵石,石字發出悶悶的回響,震落些水苔,“塞過蘆花,說‘字得沾點花氣才不孤單’;塞過船釘,說‘字得帶點鐵性才站得穩’;有次刻‘盼’字,他把自己的船票撕了,燒成灰拌在泥里填進縫,說‘摻點紙灰,字能像船票一樣,記著要去的地方’。”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騰空,鏈尖往灘涂深處一點,那里臥著塊最大的卵石——“歸”,字的最後一豎處有個斜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撞過。鏈尖觸到斜痕時,卵石突然泛潮,映出片清晰的幻象那年秋日江里漲大潮,老船工正在刻“歸”字,剛鑿到最後一豎,浪頭突然卷著塊浮木撞過來,把卵石掀得歪了半寸,鑿子滑了,在豎畫旁刻出道斜痕。他顧不上扶腿,撲過去按住卵石,浪打濕了他的衣襟,他望著歪了的字,突然坐在水里咳,咳得像破了的風箱——那是他要替一個漁婦刻的字,漁婦的丈夫出海打漁,三年沒歸,她每天來渡口等,說“只要石頭上刻著歸,他總有一天能看見”。
“他後來用自己的船槳碎木,補在斜痕里,再重新刻。”吳仙的指尖撫過那個斜痕,里面果然嵌著塊與周圍石色不同的木片,摸上去比別處溫,“我師父說,那船槳是他撐了三十年的老伙計,翻船時他就是抱著它才活下來的,他說‘槳斷了沒事,念想不能斷,字就得刻得扎實’。”
念歸幡突然輕晃,青灰色的光暈化作一道水帶,順著石字的筆畫漫過整片灘涂。被水帶掃過的石字突然顯形,映出無數個刻字的場景有的卵石在浪里滾了,老船工就追著浪撈,撈到卵石像塊被水泡脹的棉;有的石字刻淺了,他就對著太陽照,照見筆畫里的陰影,說“痕淺了沒事,心勁得深”;有次刻“伴”字,鑿子鈍了,他把自己的銅煙鍋敲扁了當鑿,說“摻點銅,字能像船錨一樣,沉得牢”。
幻象里的老船工總在灘邊搭個石棚,棚里堆著些斷櫓——都是他從前撐船用的,後來全劈了生火烤鑿子。有根斷櫓的櫓頭上刻著“守”字,他沒舍得劈,說“這櫓渡過人,留著給字當靠岸的樁”。有年暴雨沖垮了半片灘,沖走了十二塊刻字卵石,老船工拄著木拐在江灘尋了三天,腳被石片劃得全是血,卻還是把卵石拖了回來,在灘邊曬了半月,等石縫里的水干透了再重刻,說“石滾了,情不能滾”。
他刻到第十八年時,手開始僵,握不住鑿子,就把鑿子綁在手上,憑著臂力一點點鑿,鑿得石屑紛飛,像江里濺起的浪。有個瞎眼的老漢來尋兒子的名字,兒子是縴夫,死在險灘,老船工就按著老漢哼的縴夫號子節奏,刻了個“勁”字,刻完後讓老漢用腳踩石字,說“你兒子拉縴的勁,就藏在這石頭里,踩上去能覺出沉”。
“他沉在灘涂的刻字卵石,有五百四十六塊。”墨淵的鎮山鏈繞著“歸”字卵石轉了一圈,鏈環的清輝落在那個斜痕上,斜痕突然滲出點水珠,滴在灘邊的綠苔上,“我師父說,老船工臨終前躺在灘涂的卵石堆里,把最後一口氣吹進了‘渡’字的石縫里,說‘字在石里扎根,我就不算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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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船工在彌留時的模樣。他枕在“渡”字卵石上,右手的鑿子還攥在手里,左手捏著塊沒刻完的“岸”字石,嘴里氣若游絲,卻還在念“石要沉,像心;字要深,像根……”風從江面掠過來,吹得所有石字都響起來,像無數人在低語。
潮聲漫上灘涂時,風里的水汽重了些。阿芷蹲在那個殘破的木鑿旁,把木鑿埋進綠苔里,上面壓了塊從“等”字石上崩落的碎石“草說這些石字在等,等有人踩著浪來認它們……不認也沒關系,水會帶話的。”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灰色的光,帶著水汽的溫沉和石屑的粗糲,星紋里淌著鑿子刻石的篤篤聲、浪打卵石的嘩嘩聲、風掠灘涂的呼呼聲,還有無數聲被水苔裹住的“抗住浪”。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記住,沉在灘里的石魂,帶血的木鑿,融槳的泥,都是它們的根基。
“往西南走,是印字塘。”墨淵望著天邊漸起的潮霧,霧氣落在石字上,把青灰的字染成了乳白,像無數個字在呼吸,“我師父說那里有片荷塘,三百年前有個老繡娘,每天來刻字灘描石字,描下來的字繡在塘邊的白荷上,說‘石頭能沉在水底,花能浮在水面,字總得有個能開花的地方’。”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南,草尖的石屑被風吹落,在空中拼出個模糊的“荷”字,字影飄飄忽忽往西南去,像無數朵剛繡好的白荷在霧里搖。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印字塘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荷香的清甜,像浸了露的絲綢。他知道,那個老繡娘定是把所有的溫柔都繡進了花里,每一朵荷都裹著不肯凋零的軟,等有人采擷時,就一字字地綻開來。
刻字灘的風還在灘涂漫,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南飄,像是老船工的木鑿,在為他們探路。灘上的石字還在微微沉,水苔漫過石縫的綠,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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