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到了藏字窟就沉了下去。
從焚字爐往西南走了六日,煙火的灼熱被岩氣濾成了冷澀,風裹著石屑貼著崖壁轉,像無數支斷筆在石上刮擦。阿芷的兩生草卷著葉片,根須往石縫里鑽,帶出點青黑色的粉末,她輕嗅著說“草說這里的石頭……是記著事的,每道縫里都嵌著字。”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指向藏字窟的星紋泛著青灰色的光,比焚字爐的灼熱更沉,像浸了墨的青石,指尖觸到,能感覺到鈍重的震顫,像有人在用鑿子一下下敲石頭。他抬眼望去,洞窟藏在斷崖的褶皺里,洞口被藤蔓掩著,藤蔓的枯葉上沾著些墨渣,風一吹,簌簌落在地上,竟拼出個殘缺的“安”字。
“藏字窟原是焚字爐的余脈,”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凝,鏈環相踫的聲音悶得像敲石,“三百年前老獄卒焚信時,總有些燒不透的殘字——或是軍密里的地名,或是家信里的乳名,他不敢留,又舍不得全燒了,就托個老石匠藏在這里。我師父說,那老石匠是個啞巴,一輩子沒說過話,只靠鑿子在石壁上刻字,把殘字拼起來,像在補一張碎了的紙。”
三人撥開藤蔓往洞里走,洞壁濕滑,長滿了墨色的苔蘚,苔蘚下隱約有鑿痕。阿芷的兩生草突然纏上一塊突出的岩石,根須勾出半片殘破的木刻,木刻上刻著個“娘”字,筆畫被石屑磨得淺了,卻仍能看出刻時的用力——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像道沒說完的哭腔。
“是老石匠刻的。”吳仙蹲下身,指尖撫過木刻的邊緣,木刻突然發燙,映出個模糊的身影——個穿粗布短打的老者,背對著洞口,左手按在石壁上,右手握著鐵鑿,鑿子上沾著墨渣和石粉,每鑿一下,就往嘴里塞塊干餅,餅渣掉在地上,混著石屑,像撒了把碎字。
“他刻字時總閉著眼。”吳仙望著洞頂滲下的水滴,水滴落在石潭里,濺起的漣漪里浮出無數個單字,“我師父說,老石匠年輕時被箭射穿了喉嚨,再不能說話,就把想說的話全刻在石頭上。他認得的字不多,遇到不認識的殘字,就對著焚字爐的方向磕三個頭,再憑筆畫的模樣猜著刻,說‘字認不認我不要緊,石頭認就行’。”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直,鏈尖往洞深處的石壁一挑,一道暗門吱呀開了。門後是間更窄的石室,四壁全是密密麻麻的刻字,有的字大如拳頭,刻得深可見骨;有的字小如指甲,擠在石縫里,像怕被人看見;還有些字被鑿了又補,補痕里滲著暗紅,是血混著墨的顏色。阿芷的兩生草貼在石壁上,草葉突然劇烈顫抖,映出片晃動的影——老石匠正用手指摸著一塊刻錯的“歸”字,那字的最後一筆刻成了“豎彎鉤”,他急得用拳頭砸石壁,指節磕出了血,血滴在錯字上,竟順著筆畫流成了個完整的“歸”。
“他總在月圓時補字。”吳仙的指尖拂過那些帶血的補痕,補痕突然亮起,顯出層層疊疊的字跡,“焚字爐燒剩下的殘字,有的只剩半劃,他就守在爐邊等,等灰燼冷了,用手扒著找,找到一點就揣在懷里跑回來,連夜刻在石壁上。有次找到半片‘家’字,他刻了整整三天,把石縫里的小坑都刻成了點,說‘這一點得像屋檐上的燈,照著人回家’。”
念歸幡突然發出低沉的嗡鳴,青灰色光暈化作一道光網,罩住整個石室。被光網掃過的石壁,那些深淺不一的刻字突然活了過來,在洞頂拼出無數封信的虛影——有的是寫給皇帝的諫言,被劃了紅叉;有的是寫給情人的私語,被揉成了團;有的是臨死前的遺言,被蘸了水浸爛,卻在石壁上顯出清晰的筆畫。
幻象里的老石匠總在石室角落放個瓦罐,罐里裝著他撿來的殘墨。每次刻完一行字,就用手指蘸點墨,往字縫里抹,說“石頭太硬,得給字抹點軟的,不然它們夜里會哭。”有年山洪灌進洞窟,淹了半壁刻字,他跳進水里,用後背頂著一塊搖搖欲墜的岩石,讓水從身下流走,岩石上的“救”字被他的血泡得更黑,等水退了,他趴在石壁上,用舌頭舔掉字上的泥,像在吻一個受傷的人。
他刻到第七年時,眼楮花了,鑿子總跑偏,就把繩子一頭系在鑿子上,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腳趾上,憑著腳的感覺找位置。刻到一封被撕成八片的家信時,他對著殘片摸了三個月,最後刻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卻比任何字都齊整——原來那信是他自己年輕時寫給妻子的,當年他被征去當兵,信沒寄出去,妻子等了他十年,死時手里還攥著塊沒刻完的“等”字木牌。
“他刻了二十年,石壁上的字能鋪滿整個河灘。”墨淵的鎮山鏈繞著石室轉了一圈,鏈環上的清輝落在那些刻字上,字里突然滲出墨色的水,順著石壁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窪,水里映出無數張模糊的臉,“我師父說,老石匠臨終前把自己的鑿子嵌進了‘終’字的最後一筆里,說‘字沒刻完,我就不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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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雪夜里的老石匠。他坐在石室中央,懷里抱著塊新鑿的石板,石板上刻著個“全”字——是他把所有殘字拼起來的樣子。雪從洞口飄進來,落在他的白發上,他用凍僵的手指撫摸著“全”字,突然笑了,喉嚨里發出 的聲,像在說“齊了”。
暮色漫進洞窟時,藤蔓在洞口織成了簾。阿芷蹲在暗門後,用兩生草的根須把松動的刻字石縫填好,又往瓦罐里添了些新采的墨草“草說這些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讀全……讀不全也沒關系,石頭會記著的。”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灰色的光,帶著岩氣的冷硬和墨粉的微澀,星紋里淌著鑿子敲石的篤篤聲、血滴進字縫的嗒嗒聲、風刮過石壁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石頭吞掉的“記著啊”。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人識得,布滿刻痕的石壁,帶血的鑿子,補全的殘字,都是它們的魂魄。
“往東南走,是鑄字崖。”墨淵望著洞口漏進的最後一縷天光,天光落在石壁上,像無數個字在發光,“我師父說那里有座崖壁,三百年前有個老爐匠,把藏字窟里磨平的字鑄成鐵字,嵌在崖上,說石頭會老,鐵字能扛住歲月。”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南,草尖的粉末抖落,在石地上拼出個模糊的“鐵”字,字影順著風往東南飄,像無數個被鑄進金屬的字在飛。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鑄字崖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鐵器的冷光,像淬了火的劍。他知道,那個老爐匠定是把所有的執念都熔進了鐵里,每一個鐵字都裹著不肯褪色的意,等雨打崖壁時,就一字字地響起來。
藏字窟的風還在崖壁轉,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東南飄,像是老石匠的鑿子,在為他們引路。洞口的藤蔓還在輕輕晃,掩著的暗門被風推得吱呀響,像在催著“走吧,再往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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