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到了落星坡就矮了下去。
從听潮渡往西北走了七日,海灣的咸澀被黃土濾成了干嗆,風裹著沙礫貼著地皮滾,像無數只干瘦的手在拽人的褲腳。阿芷的兩生草把葉片卷成了細筒,緊緊貼著她的靴面,草尖沾著層黃土,抖了抖,聲音發悶“草說這里的土……是累的,每粒沙都喘著氣。”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指向落星坡的星紋泛著土黃色的光,比听潮渡的柔白沉濁,像被馬蹄踏過的泥,指尖觸到,能感覺到細碎的震動,像有人在土里掙扎著要爬起來。他抬眼望去,荒坡漫無邊際地鋪向天際,坡上的草都貼著地皮長,被風刮得往一個方向倒,露出底下深淺不一的凹痕——是馬蹄印,有的深得能塞進拳頭,有的拖著長長的劃痕,像人倒在地上往前蹭。
“落星坡原是條軍郵驛道,”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得幾乎要墜下去,鏈環相踫的聲音澀得像磨石頭,“三百年前軍情急如星火,從前線到後方的信,全靠這些傳令兵飛馬傳遞。我師父說,這坡是最難走的一段,春夏起黃沙,秋冬落暴雪,多少馬倒在這里,人就拖著腿接著跑,到死手里還攥著信。”
三人順著那些凹痕往坡上走,腳下的土松得很,踩下去能陷到腳踝,拔出來時帶著股土腥氣,混著點淡淡的血腥,像陳年的血痂被碾成了粉。阿芷的腳邊突然踢到個東西,是塊磨損的馬蹄鐵,鐵上還纏著半根韁繩,韁繩的麻線磨得只剩幾根絲,她撿起來時,兩生草突然往土里鑽,根須勾出片殘破的麻紙,紙上有個模糊的“急”字,被黃土浸得發脆。
“是軍信的碎片。”吳仙蹲下身,指尖拂過那片麻紙,紙頁薄得像枯葉,卻在他掌心微微發燙,“你看這墨跡,是用朱砂混了桐油寫的,防水,也防磨損——他們怕信被雨水泡爛,被風沙刮碎。”
快到坡頂時,風突然轉了向,卷著些枯草打旋,旋到一塊黑石邊停了下來。黑石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箭頭,指向坡下,石縫里卡著支斷箭,箭桿上纏著塊布,布上繡著個“令”字,針腳歪歪扭扭,像是匆忙繡上去的。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直,鏈尖往黑石旁的土里一挑,竟挑出個小小的油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三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信封上的字都被風沙磨平了,只在封口處蓋著個模糊的紅印,是邊關軍府的印。
“是沒送出去的信。”阿芷的聲音有點抖,兩生草的根須纏上油布包,草葉映出片晃動的影——是個穿灰布短打的年輕士兵,背著個鼓鼓的信囊,牽著匹瘸腿的馬往坡上爬。馬的前腿在流血,每走一步都嘶鳴一聲,士兵就蹲下來摸它的脖子,從懷里摸出塊麥餅,掰了一半喂給馬,自己嚼著另一半,嘴里念叨著“阿黃,再撐三里,到了坡頂就能看見驛館的旗子了。”
“是個年輕的傳令兵。”吳仙望著那三封信,念歸幡上的土黃色光暈越來越亮,把周圍的黃土都染成了金褐色,“這油布是他自己縫的,你看這針腳,和箭桿上的‘令’字一樣糙,許是第一次學針線。”
墨淵的鎮山鏈繞著油布包轉了一圈,鏈環上的清輝落在信上,信封突然自己打開了。第一封信是報捷的,字跡激昂“狼居胥山大勝,斬敵三千”;第二封是求援的,墨跡發顫“糧草耗盡,兵卒饑寒”;第三封最短,只有五個字“妻產子,平安”,字跡溫柔得像水,和前兩封的剛硬判若兩人。
“是三個人的信。”吳仙把第三封信湊到鼻尖,能聞到點淡淡的脂粉香,混在土腥味里,“許是他在路上撿到的,想一並送出去。”
念歸幡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土黃色的光暈化作一道光柱,直直扎進坡頂的土里。被光柱掃過的地方,那些深淺不一的凹痕突然亮起,映出無數個模糊的身影——有的牽著馬在暴雨里走,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淌,信囊揣在懷里,緊貼著心口;有的在雪地里爬行,一條腿斷了,信囊用布條綁在背上,手指摳著凍土,留下血印;有的被黃沙埋了半截,只露出只手,手里還攥著半截信,信紙被風刮得嘩嘩響,像在喊“到了嗎?”
幻象里有個老兵,頭發花白,背駝得像座橋,每次送信都在懷里揣個小布包,里面是塊磨得光滑的木牌,刻著“家”字。有次他在坡上遇到沙暴,信囊被吹跑了,他瘋了似的追,被石頭絆倒,額頭磕出了血,卻還是爬起來接著追,嘴里喊著“那是張將軍給老娘的信!老娘在村口等了三年了!”
沙暴過後,他跪在地上,把散落在沙里的信紙一片一片撿起來,用自己的血粘好,再用油布包起來,繼續往坡下走。走到坡中間時,他突然倒了下去,手里的木牌滾到一邊,“家”字朝上,像顆望著天的星星。
“他們大多沒留下名字。”墨淵的鎮山鏈發出低低的嗡鳴,鏈環上沾著的黃土簌簌落下,“我師父說,落星坡的名字,就是因為有人在夜里看見過磷火,像星星落在坡上,老人們說,是沒送完信的兵,還在坡上找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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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背著比他還高的信囊,在暴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他的草鞋早就磨破了,腳底板滲著血,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紅印。他懷里揣著個熱乎的東西,是臨行時驛丞塞給他的紅薯,他舍不得吃,想留給下一個驛館的同伴。
雪越下越大,他突然咳嗽起來,咳得直不起腰,信囊從背上滑下來,散開了,十幾封信滾在雪地里。他慌忙去撿,手指凍得發僵,怎麼也抓不住,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淌,嘴里念叨著“娘說,送信的人不能哭,一哭信就沉了……”
他把信重新塞進囊里,剛要背上,突然栽倒在雪地里,手里還攥著最後一封,信封上寫著“致妻”。雪很快把他埋了,只露出信角,被風吹得輕輕動,像只拍翅膀的鳥。
幻象散去時,暮色已經漫過了落星坡。阿芷蹲在那塊刻著箭頭的黑石邊,把那三封信放回油布包,再埋進土里,埋得比剛才深,還在上面壓了塊石頭“草說他們在等,等有人把信送到……等不到也沒關系,風會念給他們听的。”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新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土黃色的光,帶著黃沙的干嗆和馬汗的咸澀,星紋里淌著馬蹄聲、喘息聲、信紙的嘩嘩聲,還有無數聲被風沙刮碎的“快到了”。他忽然明白,有些名字不必被記住,踏遍荒坡的腳印,粘滿血的信囊,攥在手里的牽掛,都是他們的碑文。
“往東南走,是守書台。”墨淵望著天邊最後一抹光,光里浮著些飛沙,像無數封信在飛,“我師父說那里有座石台,三百年前有個老書吏,在台上抄了一輩子軍書,眼楮瞎了就用手摸,最後把自己的骨頭磨成了墨,混在硯台里,說這樣字就不會褪色。”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南,草尖的黃土被風掃淨,露出點濕潤的綠,水珠里映出座孤零零的石台,台上放著個殘破的硯台,硯邊的石縫里長出叢細竹,竹葉被風刮得沙沙響,像有人在翻書。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守書台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墨香的清苦,像浸了月光的硯台。他知道,那個老書吏定是把所有的心事都寫進了字里,每一筆都刻著生死,等雨打竹台時,就一字字地顯出來。
落星坡的風還在貼著地皮滾,卷著那些沒送完的信的碎片往東南飄,像是傳令兵們沒停住的腳步,在為他們引路。坡頂的黑石還指著方向,石縫里的斷箭被風吹得輕輕顫,像在催著“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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