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守魂
忘川的風總是裹著化不開的涼，卷著彼岸花瓣碎成的粉霧，黏在冥王玄夜玄色的袍角。他剛處理完冥界積壓的怨鬼案牘，習慣性繞到奈何橋邊巡查，卻看見橋尾立著個突兀的身影——洗得發白的流雲紋仙袍，在滿是幽藍鬼火的忘川岸畔，像片被潮水沖上岸的殘雪。
那魂魄背對著他，垂著眼盯著橋下翻滾的黑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空蕩蕩的玉帶扣。玄夜走近時，听見他極輕地嘆了口氣，氣息散在風里，竟帶著幾分仙界特有的靈澤，與冥界的死氣格格不入。
“孟婆湯在橋那頭，”玄夜將手中的湯碗遞過去，白瓷碗沿凝著一層薄霜，“過了橋，喝了湯，前塵舊事就都清了。”
魂魄緩緩轉過身，玄夜這才看清他的臉——眉眼間還留著仙將特有的英氣，只是臉頰泛著魂魄特有的透明，眼下的淡青卻像積了千年的霜。是玄穹，那個三百年前為封歸墟，把半顆心留在魔界、把魂魄拆成兩半的仙將。
玄穹的目光落在湯碗上，瞳孔里映著碗中渾濁的湯水，卻沒伸手去接。他搖了搖頭，指尖蜷了蜷，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的東西︰“我不能喝。”
“為何？”玄夜收回手，指尖在碗沿輕輕敲了敲，“你魂魄本就殘缺，滯留冥界只會日漸消散，喝了湯入輪回，好歹能求個新生。”
“我答應過要守著歸墟。”玄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他抬眼望向冥界深處，那里隱約能看見歸墟封印傳來的微光，“當年肖飛他們重封歸墟時，我殘魂附在承影劍上，听見虛無之影最後的低語——它說若有朝一日五界靈脈松動，封印還會裂開。我得守著，萬一……萬一出事，我能先報信。”
玄夜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嘆氣。三百年前歸墟破封，玄穹為了不讓虛無之影傷了玉帝，硬生生從自己魂魄里剝離出“惡念”封印，又用半顆心換了魔界的噬影術，最後連仙骨都碎在無回淵。如今魂魄離體，竟還記著當年的承諾。
“痴兒。”玄夜將湯碗遞給一旁候著的孟婆，聲音軟了些，“歸墟有五界靈脈交織守護，肖飛的靈玉、重樓的魔元、龍虎山的通天陣，哪一個不是穩固得很？再說，玉帝在天上記著你呢，他日日對著你那枚玉佩說話，承影劍的血紋至今還亮著，你以為他會讓歸墟再出事？”
玄穹的身子晃了晃，透明的臉頰上竟泛起一絲淡紅，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他低下頭，盯著自己虛化的指尖︰“陛下……他該忘了我的。當年若不是我貪求力量，借了虛無之影的靈力，也不會讓歸墟出現裂痕，更不會讓他用龍血補縫，耗損千年修為。”
“你以為他想忘？”玄夜走到橋邊，望著忘川里漂浮的魂魄虛影，“去年七夕，他化作凡人去了江南斷橋，在你殘念停留的地方站了一夜。回來後，他在瑤池補種了桂樹，說那是你當年最喜歡的花；還在昆侖山下埋了壇桂花釀，說等你‘真正回來’那天一起喝。”
玄穹的呼吸頓了頓，眼眶微微泛紅，卻強忍著沒讓淚落下來——魂魄是沒有眼淚的，這點他剛離體時就知道了。他想起三百年前，自己還是個剛飛升的小仙，在瑤池的桂樹下偷摘桂花，被玉帝抓了個正著。那時玉帝還不是如今這般沉穩，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說“喜歡就多摘些，下次我陪你一起”。
“可我已經死了。”玄穹的聲音帶著幾分哽咽，“仙骨碎在歸墟，魂魄只剩殘片，連輪回都未必能入，哪里還能‘真正回來’？”
玄夜沒說話，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是玄色的，上面刻著個“穹”字，邊緣還留著淡淡的龍血印記——正是玉帝系在承影劍上的那枚。“昨日肖飛送來的，說承影劍突然鳴響，劍身上的血紋把這玉佩染得發燙，像是有靈識在牽引。”他將玉佩遞給玄穹，“你試試。”
玄穹猶豫著伸出手，指尖剛踫到玉佩，就有一道溫暖的金光從玉佩中溢出，順著他的指尖流遍全身。那金光帶著熟悉的龍息，像極了當年玉帝用龍血為他療傷時的溫度。他的魂魄竟在金光中漸漸凝實，眼下的淡青也消散了些。
“這是……”玄穹驚愕地看著自己的手。
“玉帝的龍血里，藏著你的一縷靈識。”玄夜解釋道，“當年他用龍血補歸墟裂縫時，特意將你的一縷靈識封在血里，怕你魂飛魄散。如今這縷靈識與你殘魂相認，倒能讓你魂魄穩固些。”
玄穹握著玉佩，指腹反復摩挲著上面的“穹”字，眼眶終于忍不住泛紅。他想起當年自己重傷，玉帝坐在床邊，用龍血為他畫符時說的話︰“玄穹，你是我最信任的仙將，我不會讓你死的。”那時他還笑著說“陛下放心，我能擋萬魔”，卻沒料到，最後竟是玉帝用自己的修為護了他。
“忘川的風涼，你若想守歸墟，不必在這里待著。”玄夜轉身，對著身後的鬼差吩咐，“在歸墟封印旁設個結界，讓玄穹仙將在此駐守，每日送些靈液過來，護住他的魂魄。”
鬼差應了聲，退了下去。玄穹望著玄夜的背影，輕聲道︰“多謝冥王。”
“謝我做什麼？”玄夜回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要謝，就謝玉帝那顆記掛你的心。對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補充道，“明年七夕，你若有空，不妨去斷橋看看。玉帝說，他還會去的。”
玄穹握著玉佩，用力點了點頭。陽光透過冥界的雲層，落在他發白的仙袍上，竟帶著幾分暖意。他轉身朝著歸墟封印的方向走去，玉佩在手中微微發燙，像是在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人在守著約定，天上還有人，在等著他“回去”。
忘川的風依舊涼，可玄穹的腳步卻比來時輕快了許多。他路過奈何橋時，看見孟婆正對著湯碗嘆氣，碗中渾濁的湯水里，竟映出了瑤池桂樹的影子。他忍不住笑了笑，繼續朝著歸墟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的承諾，有他的牽掛，還有……一個跨越生死的約定。
玄夜站在橋邊，看著玄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冥界深處，輕輕搖了搖頭。他抬手召來一朵彼岸花瓣，指尖凝著靈力，在花瓣上寫下一行字︰“玄穹已至歸墟，魂魄穩固。”寫完後，他將花瓣拋向空中，花瓣化作一道金光，朝著仙界的方向飛去。
“玉帝，你這樁心事，總算是能了一半了。”玄夜望著金光消失的方向，低聲自語。忘川的黑水依舊翻滾，奈何橋上的魂魄依舊來來往往，可玄夜知道，從今天起，歸墟的封印旁，多了個守著約定的仙將；而天上的凌霄殿里，那個日日對著玉佩說話的玉帝，也多了份念想。
玄穹走到歸墟封印旁時，結界已經設好。結界是淡金色的，帶著冥界特有的安穩氣息。他走進結界，將手中的玉佩放在封印前的石塊上。玉佩剛落地，就有一道金光與封印的微光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小的光罩，將他護在其中。
他坐在光罩里，望著封印深處。那里漆黑一片，卻隱約能听見微弱的歌聲——像是他當年在練兵時哼的調子，又像是玉帝在瑤池邊彈的琴音。他忍不住跟著哼了起來，歌聲在歸墟深處回蕩，帶著幾分溫柔，幾分堅定。
“陛下，你放心，我會守好歸墟的。”玄穹輕聲說，“等五界永遠安穩了，我再去找你喝桂花釀。”
封印深處的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像是在回應他的話。玄穹笑了笑，靠在石塊上，握著那枚刻著“穹”字的玉佩，漸漸閉上了眼。忘川的風再也吹不到他，冥界的死氣也無法侵擾他，他在這小小的光罩里，守著他的承諾，等著他的約定，像一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星，照亮著歸墟的黑暗。
日子一天天過去，玄穹在歸墟封印旁駐守著。每日都有鬼差送來靈液，他喝了靈液，魂魄越發凝實，身上的仙袍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光澤。有時，他會對著封印說話，說些三百年前的往事，說些仙界的變化，說些玉帝在天上做的事——這些都是玄夜偶爾派人送來的消息。
轉眼到了七夕，玄穹想起玄夜的話，猶豫了許久，還是化作一道微光，朝著人間的方向飛去。他落在江南斷橋時，正看見一個穿著青色布衣的男子站在橋上，望著水面發呆。那男子的眉眼，與玉帝一模一樣。
玄穹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站在橋尾，看著他。男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朝著橋尾望來，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化為溫柔。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酒壇，放在橋上，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對面。
“玄穹，我知道你來了。”男子輕聲說，聲音與玉帝如出一轍，“這桂花釀，我帶來了，你嘗嘗？”
玄穹的眼眶泛紅，慢慢走到橋中間。他看著男子面前的酒杯，又看了看男子溫柔的眼神，輕聲道︰“陛下。”
“哎。”男子笑著應了一聲，將酒杯推到他面前，“嘗嘗，比當年你釀的好喝多了。”
玄穹端起酒杯，酒液帶著熟悉的桂花香，入口微甜，卻不似當年那般苦澀。他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釀酒，釀得又苦又澀，玉帝卻喝了滿滿一碗，還說“好喝，下次再釀”。
“好喝。”玄穹輕聲說，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兩人並肩站在橋上，看著水面上的月影，聊著三百年前的往事，聊著仙界的變化，聊著五界的安穩。直到天快亮時，男子才站起身，看著玄穹︰“我該回去了，明年七夕，我還來。”
“好。”玄穹點頭，看著男子化作一道金光，朝著仙界的方向飛去。
他站在橋上，直到金光消失不見，才轉身朝著歸墟的方向走去。手中的酒杯還留著淡淡的暖意，像極了玉帝手心的溫度。他知道，只要他守著歸墟，只要玉帝還記著他，這樣的相遇，還會有很多次。
回到歸墟封印旁，玄穹將酒杯放在玉佩旁。玉佩與酒杯相觸，竟發出一道柔和的金光，將整個結界都染成了金色。他靠在石塊上，握著玉佩，嘴角帶著笑意，漸漸閉上了眼。
忘川的風依舊吹著，奈何橋的魂魄依舊來來往往，歸墟的封印依舊穩固。而玄穹，這個守著約定的仙將，在淡金色的結界里，日復一日地守護著歸墟，等著與玉帝的下一次相遇，等著五界永遠安穩的那一天——那時，他或許就能放下承諾，喝了孟婆湯，卻不用忘記前塵，因為他知道，天上還有人，在等著他“真正回來”。
玄夜偶爾會來歸墟看看，每次來都能看見玄穹坐在結界里，握著玉佩，要麼對著封印說話，要麼望著仙界的方向發呆。他從不打擾，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便轉身離開。他知道，有些約定，需要時間來守護；有些牽掛，需要歲月來沉澱。
又是一年桂花開，瑤池的桂樹長得枝繁葉茂，玉帝親手釀的桂花釀也埋在了昆侖山下。他站在桂樹下，望著歸墟的方向，輕聲道︰“玄穹，桂花釀快好了，你再等等。”
歸墟封印旁，玄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頭望向仙界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他握著玉佩，輕聲回應︰“陛下，我等你。”
忘川的黑水依舊翻滾，卻再也帶不走歸墟旁的那縷魂魄；奈何橋的湯碗依舊盛滿，卻再也留不住那個守著約定的仙將。五界的天平穩穩立著，仙界的陽光溫暖，人間的煙火熱鬧，而歸墟深處，那個穿著洗得發白仙袍的魂魄，正握著一枚刻著“穹”字的玉佩，守著一個跨越生死的約定，等著一場永不缺席的相遇。
玄穹知道，他或許永遠無法“真正回來”，但只要玉帝還記著他，只要歸墟依舊穩固，只要五界依舊安寧，他的守護就有意義。他會一直守在這里，直到虛無之影再也無法破封，直到五界再也沒有黑暗，直到……他能與玉帝在瑤池的桂樹下，一起喝那壇遲到了三百年的桂花釀。
忘川的風漸漸停了，彼岸的花瓣落在玄穹的仙袍上，像極了當年瑤池飄落的桂花瓣。他望著仙界的方向，眼中滿是期待——明年七夕，斷橋邊，他還會等著那個穿著青色布衣的男子，等著那杯帶著桂花香的酒，等著那個跨越生死的約定，在人間的煙火里，慢慢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