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池桂語
瑤池的晨光總帶著三分柔,七分涼。晨霧還未散盡時,王母親自領著仙娥們蹲在新翻的泥土旁,將昆侖移栽來的桂樹苗小心扶正。銀鋤入土的輕響里,玉帝正站在凌霄殿的玉階上遠眺,金冠上的珠串隨雲風輕晃,目光卻越過繚繞的仙雲,精準地落在瑤池方向飄來的一縷若有似無的桂香上——那香氣太淡,淡得像極了玄穹剛飛升時,身上帶著的人間桂子氣息。
“陛下,王母娘娘說新栽的桂樹需以仙露澆灌,特來請您賜些瑤池深處的‘凝露’。”侍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玉帝的思緒。他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系著的墨玉佩,玉面上“穹”字的紋路被摩挲得發亮,經了千年仙澤,依舊溫潤得像是還帶著人的體溫。
“知道了。”玉帝的聲音比往常低了些,尾音里藏著不易察覺的啞。他轉身走向殿內的儲露閣,雕花的木門推開時,殿外的仙雲依舊自在流轉,可他眼前卻不受控地浮現出當年的畫面︰也是這樣一個晨光熹微的日子,玄穹穿著洗得發白的仙將服,捧著盛凝露的玉瓶,手都在抖,卻還嘴硬說“陛下放心,這點重量我扛得住”,結果轉身就被瓶底的冰氣凍得指尖發紅,澆樹時更是笨手笨腳,把凝露濺得衣袍前襟全濕,像落了片碎雪。
“陛下,這凝露也太金貴了,一株桂樹哪用得著這麼多?”彼時玄穹還只是個剛飛升三個月的小仙將,眼里亮得像裝了揉碎的星辰,湊到他身邊小聲嘀咕,“等將來桂花開了,我就用花瓣給您釀桂花酒,保證是五界最好喝的!到時候您可別舍不得給我嘗。”
玉帝想著這些,指尖的凝露竟不慎灑了幾滴在明黃色的衣擺上。冰涼的觸感猛地將他拉回現實,他低頭看著衣料上暈開的濕痕,忽然覺得眼眶發緊——儲露閣的玉瓶還是當年那個,可當年說要釀酒的人,早已化作歸墟深處的一縷金光,連魂魄都散得只剩殘念,困在封印上守著五界安穩。
王母補種桂樹的消息沒幾日就傳遍了仙界。仙娥們路過瑤池時,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那些裹著草繩的樹苗。樹苗帶著昆侖的靈氣,栽下不過十日就抽了新綠,可王母總對著樹苗嘆氣,說“少了點活氣”。直到某天清晨,仙娥來報,說玉帝獨自蹲在桂樹下,將玄穹留下的墨玉佩貼在樹干上,玉光與樹影交織的瞬間,原本蔫蔫的樹苗竟在眨眼間抽出了半尺新芽,嫩綠的枝葉繞著玉佩輕輕顫動,像是在親昵地蹭著什麼。
“你這老東西,還是放不下。”王母站在不遠處的石橋上,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卻沒上前打擾。她太清楚這對君臣之間藏著的情誼——玄穹剛到仙界時,總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玉帝練兵他跟著,玉帝批奏折他也守在御書房外,哪怕只是端茶遞水;玉帝嘴上總嫌“玄穹你話太多”,卻會在玄穹練槍晚歸時,在御書房留一盞溫著的桂花茶,茶里還會偷偷多加半勺蜜糖;後來玄穹成了鎮守南天門的仙將,每次打了勝仗回來,玉帝都會拉著他去瑤池邊的老桂樹下喝酒,那時的桂花酒是玄穹親手釀的,甜得能讓人忘了仙途千萬年的孤寂。
只是那場歸墟之戰後,老桂樹被虛無之影的黑氣纏上,枝枯根爛,連帶著玄穹也永遠留在了那里。王母至今記得玉帝抱著玄穹逐漸冰冷的身體,站在歸墟邊緣的模樣——一向威嚴的玉帝,竟會哭得像個弄丟了珍寶的孩子,金冠歪斜,龍袍染血,反復說著“朕不該讓你去”,那聲音里的絕望,讓在場的仙將們都紅了眼眶。
日子一天天過去,瑤池的桂樹在仙露與玉佩的滋養下,長得越發繁茂。轉眼就到了仲秋,第一縷桂香飄進凌霄殿時,玉帝正在批閱關于人間秋收的奏折。筆尖剛落下一個“準”字,那縷香氣就順著窗縫鑽進來,勾得他指尖一頓。他放下朱筆,沒叫侍從,獨自提著早就備好的酒壇,往瑤池走去。
桂樹已開滿了金黃的花瓣,風一吹,便簌簌落下,鋪在青石小徑上像撒了層碎金。玉帝找了塊干淨的青石板坐下,石板還是當年他和玄穹常坐的那塊,邊緣被兩人的衣袍磨得光滑。他從袖中取出酒壇,壇身上貼著的紅紙寫著“桂花釀”三個字,是他照著玄穹當年的筆跡描的——這酒是他前幾日親手釀的,用的是玄穹教他的法子︰采晨露未干的金桂,拌上瑤池的泉水,封壇時還要念一段護香咒。可釀出來的酒,總少了玄穹在時的那份熱鬧,連壇口的紅繩,都系得沒那麼規整。
他拔開酒塞,醇厚的酒香混著桂香瞬間散開,引得枝頭的仙雀都探頭張望。酒液倒入白玉杯時,晶瑩剔透,泛著淡淡的金色,像盛了半杯月光。玉帝端起酒杯,卻沒有飲下,只是靜靜看著杯中晃動的酒影,目光落在空無一人的身側——以前這個時候,玄穹早就搶著端過酒杯,嚷嚷著“陛下先讓我嘗嘗,看是不是比去年的甜”,可現在,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陪著他。
風又起,幾片完整的桂花落在酒杯里,沾著酒液輕輕打轉。他抬手想拂去,指尖卻不小心踫倒了酒杯,酒液順著杯沿灑在地上的花瓣上。就在這時,怪事發生了——那些沾了酒液的花瓣突然發出暖金色的微光,一筆一劃的字跡竟從花瓣上緩緩浮現,墨色的筆畫帶著熟悉的力道,赫然是玄穹的筆跡︰“陛下,桂花釀該開封了。”
玉帝的呼吸猛地一滯,他幾乎是立刻俯身去看,指尖顫抖著踫向花瓣,生怕這是自己的幻覺。可指尖傳來的觸感真實得可怕,那字跡清晰得仿佛玄穹就坐在他對面,正撐著下巴笑他“陛下怎麼還跟當年一樣,喝個酒都走神”。眼眶突然發熱,他別過臉,想掩飾泛紅的眼角,卻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里帶著幾分哽咽,幾分失而復得的欣慰。
“你這小子,都走了這麼久,還不忘調侃朕。”玉帝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重新斟滿兩杯酒。他將其中一杯輕輕灑在桂樹下的泥土里,酒液滲入土中時,還帶著花瓣的碎影,“這杯是你的,當年你總說朕小氣,每次只給你倒半杯,今日讓你喝個夠。”
話音剛落,桂樹的枝葉突然輕輕晃動,幾片花瓣恰好落在他剛灑過酒的地方,像是有人彎腰接過了酒杯。玉帝看著這一幕,眼眶又熱了,他端起另一杯酒,仰頭飲下。酒液滑過喉嚨時,帶著桂花的清甜,卻又隱隱透著一絲熟悉的苦味——這味道,和當年玄穹第一次釀酒時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是玄穹飛升後的第一個秋天,桂花開得比今年還盛。玄穹偷偷摘了瑤池的桂花,在自己的小仙府里釀酒。他怕玉帝責怪他私采仙花,還特意等到深夜,捧著封好的酒壇溜進御書房,臉上沾著的桂花屑都沒來得及擦。結果酒剛倒出來,玉帝嘗了一口就皺了眉︰“這酒怎麼這麼苦?你是不是把御藥房的黃連當成糖放了?”
玄穹當時臉一下子就紅了,撓著頭支支吾吾地說︰“我、我看仙娥們煮茶時放糖會甜,就想著放些糖酒會更甜,誰知拿錯了瓶子……”話沒說完,就被玉帝的笑聲打斷。那天夜里,御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兩人就著一壺苦澀的桂花酒,從玄穹在人間的往事聊到仙界的未來。玄穹說他在人間時,曾在江南的桂花樹下見過一對老夫妻,每天傍晚都坐著喝茶,他那時就想,要是成仙後也能有這樣的日子就好了;玉帝听著,沒說話,只是悄悄把自己杯里的甜茶換給了他,看著他喝得眉眼彎彎,心里竟生出幾分羨慕——他做了千年玉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簡單的溫暖。
直到天快亮時,玄穹趴在桌上睡著了,嘴角還沾著酒漬。玉帝輕輕替他蓋上自己的披風,看著他熟睡的模樣,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個人陪著,仙途好像也沒那麼孤單。後來玄穹總說,那天的酒雖然苦,卻是他喝過最好喝的酒,因為那是他和玉帝第一次真正像朋友一樣聊天,而不是君臣。
如今再飲這苦味的桂花酒,玉帝卻覺得比任何瓊漿玉液都好喝。他又斟了一杯,慢慢飲著,目光落在桂樹的枝干上,仿佛能看見玄穹當年在樹下忙碌的身影︰春天時他會提著水桶澆樹,夏天時會坐在樹下練槍,秋天時會踮著腳摘桂花,冬天時會把雪球堆在樹旁,說“給桂樹留個伴”。他還能看見玄穹捧著酒壇時的笑容,看見他練槍時認真的模樣,更能看見歸墟之戰時,玄穹擋在他身前,被虛無之影的黑氣穿透身體時,眼里依舊帶著“陛下安好就好”的決絕。
“玄穹,你看,瑤池的桂樹又開了,五界也安穩了。”玉帝對著桂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人間的秋收很好,妖界的靈樹也發了新芽,魔界的重樓還跟肖飛打了一架,說要替你看看五界是不是真的太平……你當年說想做普通人,過著有煙火氣的日子,朕現在才明白,那時的你,是真的累了。”
他說著,又倒了一杯酒,這次沒有喝,而是放在了身側的空位上,像是在等那個永遠不會來的人。酒壇漸漸空了,夕陽西下,將玉帝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滿地的桂花上,像極了當年兩人並肩坐著時,交疊在一起的影子。他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花瓣,轉身準備回凌霄殿,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桂樹——風恰好卷起幾片花瓣,輕輕落在他剛才坐過的青石板上,排列成一個模糊的“安”字,像是有人悄悄遞來的一封回信。
此後,每逢桂花開時,玉帝都會來瑤池的桂樹下飲酒。他不再叫侍從跟著,每次都提著兩壇酒,斟滿兩個杯子,一杯灑在土里,一杯自己飲下。仙娥們路過時,常會看見這樣的畫面︰玉帝坐在青石板上,對著空無一人的身側說話,有時會笑,有時會沉默,而桂樹的枝葉總會輕輕晃動,像是在回應他的話。有幾次,仙娥們還看見桂樹的枝葉間有金光閃過,那光芒的輪廓,像極了玄穹穿仙將服的模樣,可等她們揉了揉眼楮再看,卻什麼都看不見,只留下滿院的桂香,和空氣中淡淡的酒香。
肖飛來瑤池辦事時,也曾撞見這樣的場景。那是一個雨後的傍晚,玉帝坐在新搭的木亭里,石桌上擺著兩個酒杯,地上的花瓣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字跡。肖飛沒有上前打擾,只是遠遠站在石橋上,看著玉帝的身影被夕陽籠罩,手里握著玄穹留下的那枚玉佩,輕聲說著“今年的酒好像甜了些”。那一刻,肖飛忽然明白,有些情誼從來不是生死能隔斷的——它會藏在桂香里,藏在酒液中,藏在每一個彼此記得的細節里,哪怕跨越千年,哪怕天人永隔,也永遠不會消散。
又過了幾年,瑤池的桂樹長得越發粗壯,枝椏都快伸到了石橋邊。王母看著玉帝每次獨自飲酒的模樣,心里終究是不忍,便讓人在桂樹旁建了一座小亭,亭頂覆著琉璃瓦,亭柱上刻著“憶穹”二字。亭子里放著一張青石桌,兩把漢白玉椅,石桌上總擺著一個酒壇和兩個酒杯,杯沿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那是王母特意讓人準備的,她知道,玉帝心里的那個位置,永遠等著玄穹。
這年秋天,桂花開得格外繁盛,金黃的花瓣把枝頭都壓彎了。玉帝坐在亭子里,剛斟滿兩杯酒,就看見一片完整的桂花落在對面的酒杯里,像是有人特意放進去的。他笑著搖頭,正準備伸手拂去,卻看見酒杯里的酒液突然輕輕晃動,一圈圈漣漪擴散開來,像是有人用指尖輕輕踫了踫杯沿。
“怎麼,嫌朕的酒不如你當年釀的?”玉帝對著空無一人的石椅說,語氣里帶著幾分笑意,眼底卻藏著化不開的溫柔。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輕輕踫了踫對面的杯子,清脆的踫撞聲在亭子里回蕩,像是完成了一場跨越生死的對飲。
風穿過亭子,帶著濃郁的桂香,落在他的肩頭,像是有人從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像是一聲無聲的“我在”。玉帝端起酒杯,慢慢飲下,這一次,酒里的苦味淡了些,多了幾分清甜,像是當年玄穹後來釀出的好酒——玄穹後來練熟了釀酒的手藝,每次都會在酒里多加些蜜糖,說“陛下喜歡甜的,我多放些”,那甜味,甜得能讓人心里發暖。
他知道,玄穹一直都在。在瑤池的桂香里,在歸墟的封印上,在他腰間的玉佩中,在他心里的每一個角落。只要五界安穩,只要這桂樹年年開花,只要他還記著那個說要釀五界最好喝桂花酒的仙將,他們之間的約定,就永遠不會結束。
夕陽漸漸沉入雲海,漫天的霞光灑在桂樹上,將花瓣染成了暖金色。玉帝收拾好酒杯,提著空酒壇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亭子里的石椅——風卷起幾片花瓣,落在石椅上,像是有人悄悄留下的印記。他笑了笑,轉身走向凌霄殿,背影在霞光中顯得格外溫暖,腰間的墨玉佩輕輕晃動,與亭外的桂香一起,訴說著一場跨越千年的深情。
來年桂花開時,有人看見,瑤池的桂樹下,多了一個小小的酒壇,壇身上寫著“玄穹親釀”,而玉帝坐在亭子里,手里握著兩個酒杯,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輕松笑意。風過時,仿佛能听見兩個人的對話聲,一個溫和,一個爽朗,混著桂香,飄向遙遠的歸墟深處,飄向五界的每一個角落——那是屬于他們的故事,永遠不會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