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界碑下桂落時
肖飛的指尖剛觸到五界碑上那行龍血小字,就覺掌心傳來一陣溫熱的灼感。不是玉石的涼,也不是風露的寒,倒像當年在昆侖冰窖里,玄穹殘魂附在承影劍上時,劍身在掌心烙下的溫度。
碑石是用五界靈脈最核心的晶石熔鑄的,泛著淡淡的珠光,每一個犧牲者的名字都用靈紋刻就。指尖撫過“狐帝”二字,能觸到一絲柔軟的妖力,那是她撕碎九條尾巴時殘留的溫柔;掠過“冥界引路使”的名字,又會撞上一縷清苦的魂息,是他為引忘川河水護封印,最終消散在淵底的余溫;就連人間修士的名字里,都裹著燃盡修為後留下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意。而玄穹的名字刻在最頂端,比旁人的深三分,像是刻碑人特意用了力,橫畫如他當年持槍的穩,豎鉤似他擋在玉帝身前時的硬,連筆畫的轉折處都帶著幾分不肯彎折的韌勁。
“吾之摯友,永生不忘。”這行小字在“玄穹”二字右側,龍血的顏色比碑石的珠光深些,卻不暗沉,反倒像活物般,在陽光下微微流轉。肖飛認得這字跡,當年玉帝在《五界秘錄》上批注“歸墟補縫需以靈脈為引”時,他遠遠見過一次。筆鋒本是帝王慣有的沉穩,可在“靈脈”二字的收筆處,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後來他才懂,那是玉帝想起自己曾用龍血補縫時,藏不住的後怕。如今這行小字的最後一個“忘”字,尾尖的墨跡也微微暈開,像是落筆時頓了半分,許是玉帝寫到“不忘”二字,突然想起玄穹最後笑著說“來生還做仙將”的模樣,指尖失了力道。
他想起歸墟重封那日,玉帝站在無回淵邊,看著玄穹的仙骨被五界靈脈的金光裹著,一點點沉入淵底。龍袍的下擺被歸墟的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的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指節泛白,卻始終沒說一句話。直到最後一道靈脈閉合,淵口的金光凝成堅固的結界,他才抬手抹了把臉——肖飛那時站在遠處,以為是歸墟的風迷了玉帝的眼,直到看見他指縫間滲出的龍血滴在碑石上,瞬間凝成這行字,才驚覺那是帝王不肯外露的淚。那時他以為玉帝是怕眾仙看見他失態,後來守著五界碑過了些日子才懂,有些話,對著滿朝仙卿說不出,對著三界生靈道不得,只能蘸著心頭血,說給碑上的人听。
風突然轉了向,從碑後卷來一陣細碎的響動,“沙沙”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石縫里輕輕蹭過。肖飛猛地轉身,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靈玉——那是用昆侖新長出的靈玉制成的,玉芯里嵌著玄穹殘留的淨化之力,當年他將靈玉貼身戴著,連歸墟最烈的濁氣都近不了身。可碑後空蕩蕩的,只有幾株從石縫里鑽出來的野草,葉片上還沾著晨露,在風里晃了晃,像是在替那不知名的響動道歉。除此之外,連只飛鳥的影子都沒有,只有遠處仙界的鐘聲,慢悠悠地飄過來,撞在碑石上,又彈向遠方。
他皺著眉走上前,指尖撥開野草,觸到碑石背面粗糙的紋路。那紋路是天然形成的,一道深一道淺,像極了歸墟深處的岩層。當年他和重樓潛入無回淵時,曾在這樣的岩層上見過玄穹刻下的噬影術符文,每一筆都刻得極深,像是怕歲月磨去了痕跡。肖飛的指尖頓了頓,指甲輕輕蹭過一道凸起的紋路,突然想起玄穹殘魂消失前,附在承影劍上對他說的話︰“肖飛,別難過,我會以另一種方式,守著這五界。”那時他只當是安慰,如今摸著碑石上熟悉的紋路,心口突然一暖。
就在這時,一片淡黃色的花瓣輕輕落在他的手背上。
肖飛抬頭,才發現五界碑旁不知何時栽了棵桂樹。樹不高,也就到他胸口,枝干卻很粗壯,樹皮上帶著深淺不一的紋路,像是經歷過不少風雨。枝葉間綴滿了細碎的桂花,米黃色的花瓣擠擠挨挨,風一吹,便有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場溫柔的雨,落在碑石上,落在他的肩頭,還鑽進他的衣領里,帶著清甜的香。他認得這樹,當年在魔界禁地,重樓曾指著一棵枯死的桂樹罵罵咧咧︰“這是玄穹那混小子偷拿瑤池的桂花種子埋的,說要在魔界種出一片桂林,讓老子也聞聞你們仙界的破香味!”後來那樹枯了,重樓還為此罵了玄穹好幾天,說他連棵樹都養不活,浪費了魔界的靈土。
可眼前這棵,明明是鮮活的。枝葉間的綠意濃得化不開,連葉脈都透著生機,桂花的香氣順著風飄過來,甜而不膩,像極了當年瑤池宴上,狐帝調侃玄穹“臉比桃花紅”時,遞給他的那杯桂花釀。肖飛伸手摘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輕嗅,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這香氣里,竟裹著一絲極淡的仙力,溫溫的,帶著淨化濁氣的暖意,和玄穹當年留在偽靈核里的淨化之力,一模一樣。
“是你嗎?”他對著桂樹輕聲問,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發飄,連他自己都覺得像在做夢。
沒有回應,只有桂花還在落,一片接一片,落在“玄穹”的名字上,落在那行龍血小字上。有片花瓣恰好落在“摯友”兩個字中間,龍血的溫熱透過花瓣傳過來,竟讓那兩個字的紋路里,隱隱透出一絲金光,像極了玄穹當年笑起來時,眼里的光。
肖飛突然想起半年前,王母在瑤池補種桂樹的事。那時玉帝坐在樹下飲酒,酒液不小心滴在花瓣上,竟在花瓣上浮現出玄穹的字跡︰“陛下,桂花釀該添些蜜了。”那時他還覺得是玉帝思念太過,生出的幻覺,可如今看著眼前的桂樹,看著碑上流轉的龍血,才忽然明白——玄穹從未真正離開。
他的仙力藏在昆侖的靈玉里,護著五界的靈脈,讓仙草重新發芽,讓靈石恢復光澤;他的殘念留在人間的斷橋上,每到七夕,就化作穿仙袍的虛影,對著水面發呆,守著他喜歡的人間煙火;他當年埋下的桂花種子,不知被誰移栽到了五界碑旁,發了芽,開了花,替他看著這太平的五界。而玉帝那行“吾之摯友,永生不忘”,也不是一句簡單的悼念,而是一個跨越生死的約定——你守著五界,我守著你,守著我們一起護下的太平。
風又吹來了,桂樹的枝葉輕輕晃動,“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輕輕點頭。肖飛看著落在碑上的桂花,突然笑了,眼角的淚也跟著落下來,砸在花瓣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抬手將掌心的靈玉貼在碑石上,靈玉里的金光與碑上的靈紋交織在一起,竟在碑石上映出一個模糊的虛影——穿著銀白仙袍,眉眼溫和,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正對著他輕輕點頭,像極了當年在昆侖冰窖里,玄穹第一次將淨化之力注入偽靈核時的模樣。
虛影只出現了一瞬,便隨著風散了,只留下滿鼻的桂花香,和碑石上殘留的、淡淡的金光。肖飛收回手,看著五界碑上的名字,看著那行龍血小字,看著漫天飄落的桂花,突然覺得心里的某個角落,被填得滿滿的——那是遺憾被溫暖撫平的感覺,是知道“故人未遠”的安心。
他轉身離開時,身後的桂樹又落下一片花瓣,恰好落在“玄穹”二字的正中央。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將花瓣染成了金色,也讓那行龍血小字,亮得像兩顆跳動的心髒,一顆屬于守著約定的玉帝,一顆屬于護著五界的玄穹。
走了沒幾步,肖飛突然听見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帶著桂花的甜香,不重,卻清晰,像極了玄穹當年在凌霄殿上,被玉帝調侃“偷藏桂花釀”時,那聲無奈又帶著笑意的輕嘆。他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他知道,玄穹就在這里,在五界碑旁,在桂樹下,在每一縷帶著桂香的風里,在每一片飄落的花瓣上。
而這份守護,這份約定,會像這棵桂樹一樣,年復一年,生生不息,陪著五界走過一個又一個太平歲月。
日子就這麼過了半年。五界碑旁的桂樹長得越發茂盛,枝干抽了新條,葉片也更綠了,每到花開時節,香氣能飄出十里地,連路過的仙娥都會停下腳步,采幾朵桂花簪在發間,說這花香里帶著“讓人安心的暖意”。肖飛每個月都會來這里,有時帶著昆侖新采的靈草,放在碑石旁——那是玄穹當年最喜歡的“凝魂草”,據說能滋養殘魂;有時只是坐著,靠在桂樹下,陪碑上的人說說話,說說人間江南水鄉的收成很好,漁民們出海都能滿載而歸;說說妖界萬妖谷新出生了幾只小狐狸,眼楮像極了狐帝當年的模樣;說說重樓又在魔界禁地喝多了酒,對著半顆枯心罵玄穹“說話不算數”,卻又在酒後把那棵枯死的桂樹周圍的雜草拔得干干淨淨。
這天他又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桂樹下。龍袍加身,發間系著玄穹當年戴過的玉冠——那玉冠還是玉帝當年賜給玄穹的,上面刻著“守”字,玄穹死後,玉帝又把它收了回去,日日戴在頭上。肖飛心里一緊,停下腳步,沒敢上前——他知道,玉帝是來和玄穹說話的,這些話,他這個外人不該听。
他站在遠處的雲層後,看著玉帝伸手摘下一朵桂花,放在鼻尖輕嗅,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踫什麼珍寶。然後,玉帝對著五界碑輕聲說︰“今年的桂花開得比去年好,你要是在,肯定又要偷摘幾朵,藏在我御書房的筆筒里,等我發現的時候,花瓣都落滿了書桌,你還笑著說‘陛下,這是給您的驚喜’。”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風一吹,就散了,卻又偏偏鑽進肖飛的耳朵里,讓他鼻子發酸。
風輕輕吹過,桂樹的枝葉晃了晃,一片花瓣慢悠悠地落在玉帝的肩頭。他抬手將花瓣捏在指尖,指尖的龍血——那是當年補縫歸墟時留下的舊傷,每逢陰雨天就會滲出血珠——與花瓣相觸,竟讓花瓣上浮現出一行極小的字跡,淡金色的,像靈紋︰“陛下,今年的桂花釀,該開封了。”
玉帝的身體頓了頓,握著花瓣的手微微顫抖,眼眶瞬間紅了。他對著碑石笑了笑,聲音有些發啞︰“好,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喝。我還讓王母多添了些蜜,像你當年喜歡的那樣。”說完,他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像是怕風把它吹走,又像是怕弄壞了這“來自玄穹的回應”。
肖飛站在雲層後,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鼻子發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悄悄轉身,往回走,把空間留給這對跨越生死的摯友。走出門時,他听見身後傳來桂花落下的聲音,“沙沙”的,還有玉帝輕聲的嘆息,帶著溫柔的笑意,像極了當年在凌霄殿上,兩人並肩看桃花時的模樣——那時玉帝指著滿樹桃花說“玄穹,你看這花開得多好”,玄穹笑著回應“陛下喜歡,臣每年都陪您來看”,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得像今天的桂花。
又過了幾年,五界碑旁的桂樹已經長得枝繁葉茂,樹干粗得要兩個人才能抱住,枝葉撐開,像一把大傘,遮住了整片碑石。樹下漸漸成了五界生靈常來的地方,人間的漁民會來這里祈福,在碑石旁放上一籃新鮮的魚,說“謝謝守護我們的神仙”;妖界的小狐狸會來這里玩耍,在樹下打滾,把桂花粘得滿身都是,笑得嘰嘰喳喳;魔界的修士路過時,也會對著桂樹躬身行禮——他們或許不知道這棵樹的來歷,卻能感受到樹里藏著的溫柔守護,連最烈的魔氣靠近這里,都會變得溫和。
肖飛也老了,鬢角添了白發,走路時需要拄著拐杖,可每次來五界碑旁,看著那棵桂樹,看著碑上的名字,看著那行龍血小字,總覺得心里暖暖的,像是有股力量在支撐著他。他知道,玄穹的守護從未停止,他的仙力還在護著五界的靈脈,他的殘念還在守著人間的煙火;玉帝的思念也從未消散,他還是會每個月來這里,和玄穹說說話,把御書房的筆筒里始終放著新鮮的桂花,哪怕花瓣落了一地,也不肯清理。而這份跨越生死的情誼,會像這五界碑一樣,永遠立在這里,守著生生不息的五界,守著每一個平安的日子。
這年秋天,桂花開得格外繁盛,整個仙界都飄著桂花的香氣,連王母都笑著說“這是玄穹在替我們慶祝五界太平”。肖飛拄著拐杖,慢慢走到五界碑旁,靠在桂樹下坐下,剛喘了口氣,就看見一片桂花輕輕落在他的掌心。他低頭一看,花瓣上竟映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銀白仙袍,眉眼溫和,正對著他揮手,像極了年輕時的玄穹。
肖飛笑著搖了搖頭,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把花瓣輕輕放在碑石上的“玄穹”二字上,對著空氣輕聲說︰“放心吧,五界很好,玉帝也很好。他昨天還跟我說,等明年春天,要在瑤池種滿桂花,說‘玄穹喜歡,那就多種些’。”
風又吹來了,帶著桂花的甜香,拂過他的臉頰,像是有人在輕輕回應︰“我知道。”
肖飛抬頭望向天空,陽光透過桂樹的枝葉灑下來,落在五界碑上,落在那行“吾之摯友,永生不忘”的小字上,暖得像極了當年在凌霄殿上,玄穹和玉帝初見時的桃花——那時桃花開得正好,玉帝說“玄穹,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仙將”,玄穹躬身行禮,眼里滿是光;也像極了五界每一個安穩的清晨與黃昏,漁民出海時的朝陽,小狐狸玩耍時的晚霞,重樓酒後看著枯樹的溫柔,玉帝握著花瓣時的笑意。
他知道,只要這棵桂樹還在開花,只要這行龍血小字還在流轉,玄穹就永遠不會離開,這份跨越生死的情誼,也會永遠守著這五界,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