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藏古佛接雲根,壁繪飛天映日痕。萬色交融凝淨土,千年一瞬見真魂。”當晨露在阿旃陀石窟的青灰色崖壁上凝成碎玉,李承乾一行踏著河谷的薄霧,終于走進了這座藏在溫迪亞山脈深處的藝術迷宮。二十九個洞窟如翡翠瓖嵌在赭紅與青灰交織的岩壁上,順著山勢蜿蜒成鐮刀形,像被巨手輕輕按進山谷的褶皺里。晨光照在洞口的經幡上,紅黃藍三色在崖壁投下流動的光斑,岩壁間回蕩著山風穿過石窟的輕響,仿佛千年前的鑿石聲仍在耳畔。
李承乾身著月白錦袍,外罩的淺灰披風被山風拂起,露出腰間懸著的紅砂岩片——那是埃洛拉石匠所贈,龍紋與神牛的輪廓在晨光里若隱若現。他站在第一窟的入口,剛要邁步,卻被穹頂的藻井釘在了原地︰青灰色的岩石被鑿成穹隆狀,中心是朵鏤空的蓮花,花瓣上的紋路比長安西市賣的綾羅還精巧,陽光從洞口斜射進來,透過蓮花的縫隙在地面投下細碎的金影,如撒了把星子。他指尖輕觸岩壁,冰涼的石質里似有溫潤的氣息,那是歲月沉澱的溫度。
“這穹頂的弧度,比洛陽明堂的還精準。”郭正一身著藏青長衫,仰頭盯著藻井,指尖無意識地比劃著,“您看這鑿痕,深淺均勻得像用尺子量過,千年過去,石縫里連草都沒長,可見當年工匠多用心。”他俯身細看壁腳,那里藏著幾行梵文刻字,經隨行的老僧翻譯,竟是“匠人某氏,耗三年心力,鑿此蓮頂,願眾生心似蓮開”。
李敬玄早已支起畫板,筆尖在紙上飛舞,卻總覺得描不出壁畫的神韻︰“陛下您瞧這‘降魔變’,魔王的獠牙用赭石調了鉛白,竟畫出了泛光的質感;佛陀的袈裟用石綠混了藤黃,遠看像被陽光曬透的菩提葉。咱們大唐的畫師講究‘隨類賦彩’,他們卻能讓石頭上的顏色會說話。”他指著壁畫角落一抹暗紅,“這處用了礦物朱砂,千年不褪,比長安顏料坊的上等朱砂還耐久。”
王玄策走到壁畫前,指著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您看這飛天的飄帶,末端纏著的流甦,是長安流行的‘同心結’樣式。當年有波斯商隊把大唐織物帶到這里,畫師見了喜歡,就描進了壁畫。”他又指向另一處,“那是印度教的神鳥伽魯達,卻餃著佛教的蓮花,蓮花瓣上還刻著耆那教的吉祥紋——阿旃陀的包容,藏在每一筆色彩里。”
順著洞窟往里走,佛殿與僧房錯落有致。佛殿的石壁上,千佛說法圖綿延數丈,有的佛陀著唐風袈裟,衣袂如流水般垂落;有的戴天竺寶冠,眉間點著朱砂痣,卻都眉眼含笑,仿佛在說“萬法同源”。僧房的石榻上,還留著當年僧侶打坐的凹痕,榻邊的石壁刻著梵文偈語,大意是“心淨則國土淨”,筆跡溫潤如晨露,像是剛刻下不久。
“最奇的是這‘回音窟’。”王玄策站在第十七窟的中央,輕輕說了句“南無佛陀”,話音剛落,洞頂就傳來七重回響,像千佛在山腹里應和。李承乾試著念了句《金剛經》里的“應無所住”,回響竟帶著河谷的清潤,仿佛恆河的流水也在跟著念誦。守窟老僧笑著說︰“這是當年工匠特意設計的,讓經文的聲音能傳到每個角落,連耳背的老僧都能听清。”
郭正一在僧房的石壁上發現了更驚人的細節︰一處被煙灰燻黑的角落,竟刻著半首唐詩,字跡雖模糊,卻能辨認出“海內存知己”的字樣。“這定是大唐的僧侶留下的,”他指尖撫過刻痕,“在異國他鄉的石窟里,借著佛前的燈,刻下家鄉的詩。”字跡旁還有個小小的酒葫蘆刻痕,想來是刻字人思鄉時,以酒解愁的痕跡。
李敬玄正對著一幅“本生故事”壁畫臨摹,畫中王子舍身飼虎的場景里,山巒的輪廓竟帶著秦嶺的蒼勁。“您看這山的皴法,”他指著岩壁,“和吳道玄畫里的‘吳帶當風’不同,卻有幾分李思訓的青綠山水意趣。說不定當年有大唐畫師來過,把筆墨技法偷偷教給了他們。”他筆尖一頓,“您瞧這老虎的眼神,既有天竺的凶猛,又帶了點大唐畫里的靈性,妙得很。”
行至第二十九窟,暮色已漫進洞口。這座洞窟的壁畫多是供養人畫像,有穿波斯錦袍的商人,腰間掛著瓖玉的彎刀;有戴天竺頭巾的貴族,耳垂墜著寶石;竟還有個穿圓領袍的唐人,腰間系著緋紅流甦,與李承乾袍角的絡子如出一轍。“這流甦的針腳,和長安東宮繡坊的手法一模一樣。”李承乾俯身細看,畫像旁的梵文寫著“來自東方的智者”,墨跡雖淡,卻透著鄭重,像是怕後人看不清似的,刻得格外深。
守窟的老僧端來油燈,燈光照亮了壁畫的角落︰那里藏著幅極小的商旅圖,駱駝背上既馱著大唐的絲綢,又捆著天竺的香料,商人們用手比劃著討價還價,臉上的笑意不分國界。“阿旃陀的佛,見了太多這樣的相遇。”老僧用梵語說,王玄策譯道,“石頭記不住仇恨,只記得誰曾為它添過顏色,誰曾在這里放下過偏見。”
夕陽西下時,眾人坐在洞窟前的娑羅樹下,望著河谷里的流水。李承乾從行囊里取出那片紅砂岩,與壁畫上的唐人供養人對照,龍紋與流甦的影子在暮色中重疊。“你看,”他對眾人道,“千年前的工匠早把答案刻在石頭上了——文明從不是孤立的顏色,是朱砂、石綠、藤黃摻在一塊兒,才調出了永恆的光彩。”
郭正一拾起片娑羅花瓣,放在石畫上︰“就像這花瓣,落在埃洛拉的紅砂岩上是一種美,飄進阿旃陀的青灰窟里,又是另一種妙。”
李敬玄收起畫板,上面的壁畫摹本已染上暮色︰“回去後,臣要把這些色彩的用法記下來,讓長安的畫師也學學——天竺的石綠混著大唐的赭石,說不定能畫出更動人的飛天。”
王玄策望著遠處的商隊,駝鈴聲在山谷里蕩開︰“下一站是波斯邊境,那里的壁畫又會是另一種模樣。但不管走到哪,阿旃陀教咱們的‘包容’二字,總錯不了。”
暮色漸濃,阿旃陀石窟的輪廓在青灰色的山影里漸漸模糊,只有洞窟里的油燈還亮著,像佛的眼楮在眨動。李承乾知道,這座石窟教會他的,比任何經文都更鮮活——真正的藝術從不是孤芳自賞,是讓不同的筆墨、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故事,都能在同一片岩壁上,綻放出屬于自己的光芒。而他們的旅程,就是要把這份光芒,從溫迪亞山脈,帶回長安的朱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