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們人走了沒？”
陳九亞在短信框里一個字一個字敲出去，拇指懸停半秒，按下發送。
在樓上望風的姚警官過了好半天才回消息，只有短短三個字。
“再等等。”
陳九亞把對方剛發來的短信舉到王準面前晃了晃，隨後退回手機主界面。
屏幕頂端的時間靜靜停在1603——
離晚上十點撤離，只剩不足六小時。
防爆板、快拆螺絲等材料全碼在地下車庫的角落。就算電梯一路暢通，把這些東西分批運上去，少說也得花幾十分鐘。
再加上還要避開上下班的住戶，只能一趟一趟等空梯。
收回手機，陳九亞回頭，視線落在後排的小黑身上。
“放心，她會幫忙的。”王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然後扭身，將小黑攥到手里，塞進了幾塊蛋糕。
黑傘下傳出細碎的咀嚼聲，像老鼠在啃東西。
陳九亞喉嚨發緊，隨意挑了個話題︰“王隊，你說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鬼？”
“不知道，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
“是因為怨氣散不掉嗎？”
“可能吧……”王準掃了眼剩余電量，抬頭反問︰“那你怎麼定義怨氣這個東西呢？”
也許是出于騙陳九亞和姚警官替自己賣命的愧疚，他開始認真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只要活在世上，誰沒受過氣，你活了四十年難道就一帆風順？”
“要是一肚子委屈就能變成鬼，那早就沒有活人站腳的地方了……”
“再說，真那樣的話，命案也不用再派刑警調查，它們反正自己會去報仇，對吧？”
‘自己報仇’這四個字也不知道是戳到了陳九亞的哪根神經，他突然就格外認真起來，“如果鬼把仇人殺了，那仇人也變成了鬼……”
“它們會不會繼續斗下去？先死的那一方，會更厲害一些嗎？”
“你對詭異很感興趣？”
王準的脖子發出輕微齒輪聲，整顆頭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終側停在陳九亞面前，金屬屏幕里幽光閃動。
“誰不感興趣？”陳九亞說得理直氣壯，“跟研究鬼比起來，機器人算個屁……傻乎乎的。”
話一出口，他才想起來面前這位的身份，忙補一句，“不……我沒說你，你比較特殊。”
“別繞彎子，你無非想試出讓李珂長期停留的辦法。”
王準一語戳破陳九亞的小心思，“我跟你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你用什麼手段給弄了回來，她也不是她。”
“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可，可米婆明明把魂給招了回來！”
陳九亞立刻抬出這個活生生的反例，“她能讓李珂說話、傳訊，還能讓她附身回答問題，這又該怎麼解釋？”
王準沉默了一秒。
“她的路數我不清楚，不好做出評價。我只能告訴你我親眼看過的……”
“鬼不會笑，不會哭，不會愛人，甚至連‘記得’都做不到。”話出口的一瞬，王準腦海里閃過佐藤紗織的臉。
哪怕她嘴角仍能彎出溫柔，哪怕手臂還能像生前那樣抬起、揮動，可她那雙眼楮卻像被掏空的玻璃珠——
灰白、渾濁、沒有焦距，連光線落進去都會被吞噬。
那才是鬼最原本、最真實的模樣！
以前，王準將‘鬼’與‘魂’混為一談，覺得那不過是生命褪去皮囊後的另一種存在。
可一次次任務下來，他改變了觀念——
真正的鬼，是連魂都已耗盡的殘骸，是只剩殺戮沖動的空殼。
至于為何會演變成這樣，王準把一切根源都指向霧墳。
灰白霧氣里，必然潛伏著某種超出常理的力量。
霧墳就是磨盤，將殘魂碾成粉末，只留下最原始的破壞欲，隨後再用那些奇怪的絲重新捏合，塑成一把听令而動的利刃。
或許，它是以試煉者的想象為養料……
“鬼，就只是鬼而已。”
王準的聲音陡然拔高，金屬聲帶擦出冰屑般的裂響，“你以為對面站著的是李珂？錯！那不過只是一段程序，它會模仿、會回應，唯獨不會真正地愛你！”
話鋒一句比一句重。
他只想把對方從幻覺里拽出來，卻沒意識到自己的這段話對陳九亞來說有多麼尖酸刻薄。
“我不信。”
陳九亞垂下頭，躲開王準的逼視，聲音低得只剩氣息，“我覺得不是那樣……”
他根本顧不上對方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把壓在胸口多年的石頭一塊塊搬開。
“王隊，我以前看過一本書，上面有句話我記了很久——”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人生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同一句話……”
“爸媽，我來了。”
“可是，我父母走的時候我很小，小到現在連他們的臉都拼不出一張完整的樣子。”
“沒錯，我感激他們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可是……”
“可是，你叫我怎麼跟他們說？我說不出口！！！”
“我沒辦法請求讓兩名陌生人帶我走！！！”
“何況，我要等的，也根本就不是他們！！！”
“王隊，我是四姨帶大的……”
“她以前一直催我結婚，每天掛在嘴邊的就是‘九亞，你要是一直單身，老了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陳九亞抬頭，目光穿過擋風玻璃，嘴角帶著笑。
“我說——等我頭發白了，牙掉完了，快斷氣了，我就回老家。”
“回我以前的那個宅子，然後坐在門廳外的磚頭台階上，等四姨你來接我。”
“像小時候一樣。”
陳九亞忽然收住所有聲音。
片刻後，他猛地扭頭，目光直刺王準的金屬面板。
“你現在告訴我，鬼只是空殼，只是一段程序！”
聲音在車廂內炸開，帶著撕裂的顫。
“那我問你——”
他一把攥住王準的機械手腕，指尖發抖，“那以後四姨要是來接我，我走不走？！”
“你告訴我，我到底要不要跟她走？！”
極致的情緒爆發，讓小黑做出了誤判——
下一秒，傘骨微響，縫隙間探出兩條軟綿綿的長臂。
王準手腕一翻，傘身猛地收緊，長臂被硬生生懟回傘骨深處。
“唔……”
“跟她走吧，你四姨不一樣，她是好鬼。”
王準的金屬面板微微上揚，冰冷的合金拉出一個生硬的弧度——
那是他作為機器人，能做到的最接近‘真誠’的笑。
“還有，李珂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