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的血色潑在山海關鐵鑄的城垛上,每一塊粗糲的條石都被鍍上了一層妖異的暗紅,像是擦不干的血痂。關城下,黑壓壓的李家軍陣森然排列,一桿巨大的“李”字帥旗被塞北的疾風抽打得 啪作響,如一頭蟄伏的、伺機噬人的巨獸抖擻著鬃毛。
厚重的關門,帶著瀕死般的粗重呻吟,緩緩洞開。
吳三桂出來了。
他身上依舊罩著象征大明三邊總戎榮光的山文鎖甲多爾袞還沒來得及逼吳三桂剃發易服),但那暗青色的冰冷鐵鱗,此刻卻像是無數只絕望的眼楮,在夕照余燼里反射著空洞死寂的光。身後只跟著寥寥數騎親隨,每個人臉上都是行尸走肉般的麻木與灰敗。他們踏過那道數百年未曾輕易開啟的關門門檻時,恍如踏過鬼門關。
關門一落,身後的關城再與他們無關,那扇通往生路的門已然閉合。
沒有儀仗,沒有 赫的排場,只有吳三桂沉重的馬靴敲打在山海關內冰冷鋪路石上的單調聲響,一下,又一下,像是索命的鼓點,一路通向城外李家軍那頂最威嚴的明黃大帳。
帳簾已被高高卷起,如同野獸張開的巨口。
李長風正斜倚在主位的虎皮交椅上,此刻的他不過才33歲。他身上披著一件輕便的湖青戰袍,襯得身形軒昂,帶著戰場淬煉出的精悍。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本應顯得英武,此刻卻被案頭牛油大燭搖曳的光投下片片跳動的陰影,反倒顯出幾分深沉的、難以揣摩的幽微。
吳三桂的視線在觸到大帳中央那張巨大帥案時,狠狠一顫。
案上赫然攤著一冊書頁泛黃的史書卷軸。那粗糙發黃的紙張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常被翻動,攤開處刺眼地記錄著與他吳三桂息息相關、卻又面目全非的另一個時空的片段︰“聞其妾陳沅為賊所掠,恚甚……”寥寥數字,墨跡如針,扎得他雙目生痛——那分明是原本的命運!在那條已如流水湮滅的時光之河里,他吳三桂為了一名歌姬,拱手讓出了山河鎖鑰!
一股混雜著寒意的驚疑瞬間攫住了吳三桂的心髒。李長風,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容細想,身體已先一步跪倒。膝蓋撞擊硬土的沉悶聲響在寂靜的大帳中異常清晰。
“罪將吳三桂……”喉頭像被滾燙的砂礫堵住,他用盡全力才擠出喑啞的聲音,“願獻山海關!” 說著,早已備好的印信虎符,高舉過頂。
帳內數名隨侍李長風左右的將領,嘴角已勾起了毫不掩飾的殘酷諷笑。一名虯髯將按捺不住,霍地踏前一步,聲如炸雷︰“貳主之將,何以言勇?跪著說話已是恩典!速速交代,關內布防、器械糧秣幾何?可有奸計伏兵?”那聲音帶著濃重的血腥殺氣,激得跪在地上的吳三桂親隨一陣瑟縮。
吳三桂卻似未聞,只死死抵著粗糙的地面,額頭深深觸地,聲音被擠壓得更低,帶著走投無路的哀鳴︰“李侯爺神威蓋世……末將、末將不敢存半點僥幸!只……只求侯爺開恩……”他猛地抬頭,望向虎皮椅上那個靜如山岳的人影,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慘切,“允我……世世代代,為侯爺永鎮此關!”最後那“永鎮”二字,他幾乎是帶著血的嘶吼,耗盡所有殘余的尊嚴與力氣,字字如鐵釘錘砸。
帳內陡然一靜,落針可聞。空氣凝固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張力。
“呵呵呵……”李長風終于笑了,不是朗笑,是低沉而壓抑的喉音滾動,在死寂的軍帳里蕩開,透著冰碴子般的玩味與不容置疑的輕蔑。“世鎮山海關?”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落回案頭那攤開的書卷上。燭火將他投下的影子放得很大,幾乎籠罩了半邊帥案。他伸出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準確地拈住了史書上寫著“沖冠一怒為紅顏”那幾行刺目文字的一角。
“嗤啦——”
一聲干淨利落的裂帛脆響!脆薄的陳舊紙頁在李長風指間輕易地扭曲、撕裂,隨即化作兩片無力的殘紙,飄飄蕩蕩,無聲地墜落在冰冷的地面。那動作行雲流水,充滿一種主宰一切的、漫不經心的殘酷力量。
燭火隨著他劇烈的動作猛烈搖曳,帳壁上的巨大陰影也跟著跳動猙獰起來。
李長風盯著那落在泥地上的紙片,唇邊的笑意陡轉為一種極其復雜的譏誚與好奇,如同在掂量一件有趣玩物。“紅顏?”他抬眼,目光似淬了火的鋼錐,猛地釘在吳三桂慘白的臉上,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探究,“吳將軍,孤倒是想見見……那個能讓山河易主的傾城禍水。”他刻意放緩了語調,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吳三桂緊繃的神經上,“那個陳圓圓……如今在何處?”
他朝帳外略一偏首,聲音陡然轉冷,穿透帳篷在暮色中傳開︰“帶她上來!”
“主公!”一聲急促低啞的呼喊驟然響起,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恐慌!
角落里的陰影一陣晃動,謀士孫兆踉蹌著撲了出來。他的瘦弱身軀裹在過于寬大的青布袍子里,顯得瑟縮,但動作卻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他“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李長風腳邊,布滿溝壑皺紋的額角瞬間滲出冷汗,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急切而微微發顫。
“將軍!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他嘶喊著,抬手指向地上那兩片剛剛被撕碎的史書殘頁,“鑒在眼前!書中記載字字血淚!紅顏……那是刮骨蝕髓的毒藥啊!”他枯瘦的手指痙攣般地顫抖著,“您……您難道還沒看清嗎?吳三桂此獠,三月前便是為了區區一婦人,便將國門拱手予敵!引豺狼入室,致天下陸沉!將軍!此乃覆轍!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喊到後來,已然聲嘶力竭,字字泣血,青布袍子的肩背劇烈聳動,額角重重叩向堅硬的地面,磕得砰砰作響。
帳內剛剛為撕書而凝固的空氣,瞬間又被孫兆這如喪考妣的諫言攪得凝重如鉛。帳中大順將領無不微微色變,虯髯將領下意識握緊了腰刀刀柄。
撕碎的紙片,還在腳邊。謀士的哀告,就在耳畔。吳三桂跪伏在地,頭深深埋下,身體微微發抖,額角的冷汗無聲地滑落鬢角,沒人看得清他此刻的表情。
李長風沒有動。他臉上的玩味笑意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他只是盯著地面上那兩片破碎的紙片,目光晦暗不明,如同在審視自己剛剛撕碎的一段預言,一段詛咒。大帳里,只剩下孫兆壓抑的喘息和牛油蠟燭燃燒發出的輕微“ 剝”聲。
時間在凝固的壓力中拖沓前行,直到帳外猝然卷起一陣急驟的鼓樂之聲!
鼓樂喧天,鑼 亮,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甚至是刺耳的喜慶,直撞入這片死寂的軍帳!聲音初始很遠,在暮色籠罩的山海關內外震蕩,但極快地就由遠及近,變得喧騰熱烈,毫不掩飾地沖著這中軍大帳而來!
帳內諸人皆是一驚,連心志堅毅如李長風,眼中也掠過一絲訝異。虯髯將領眉頭緊鎖,一個箭步跨到帳門邊緣,右手猛地按上腰刀鐔頭,警惕地向外望去。一直跪伏在地的吳三桂猛地一震,倏然抬首!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交織著一種混雜了絕望、悲哀、驚愕和某種無法解讀的復雜神情,一雙眼楮瞬間瞪得老大,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向帳外喧囂的鼓樂來處。
鼓點密集如雨,嗩吶高亢尖銳,在薄暮低垂的肅殺戰場上空,硬生生劈開一道裂口!
未待帳內守衛稟報,鼓樂人聲竟已到了帳門之外。簾幕“嘩啦”一聲被大力挑開。
為首的,赫然竟是剛才退至帳外不久的本該如喪家之犬的吳三桂!
他此刻的神色,像是換了個人。先前那深入骨髓的灰敗絕望已幾乎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僵硬笑容,緊緊貼在臉上。他朝著主位深施一禮,腰彎得極低,聲音拔高,蓋過了喧囂的鼓樂,清晰地送入帳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承蒙李侯爺天高地厚之恩,不棄罪臣殘軀!末將……末將思來想去,別無他物,唯有一寶,能彰心意,聊慰將軍鞍馬辛勞!”他聲音洪亮,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諂媚,那笑容越發明顯,然而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干涸的沙漠,毫無波瀾。
鼓樂驟然拔高一個調門,仿佛在為他的話伴奏。
帳簾徹底掀開。兩名身著簇新紅綢衣襖、作迎親喜娘打扮的健壯僕婦,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名盛裝女子,踩著鼓樂的節奏,低垂著頭,一步步,款款而入。
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刻矮了下去,連燭火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身上裹著一件極不合時宜的、艷光刺目的正紅錦袍,金線勾勒出繁復的纏枝蓮紋,在帳內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淌著俗麗而沉重的金光。袍裙曳地,紅得像凝固的血。盤疊如雲的黑發上,插著數支明晃晃的金簪步搖,每走一步,垂下的流甦便微微顫動,與帳外嘈雜的鼓樂形成一種詭異而尖銳的對比。
她始終低垂著頭,露出弧度柔美的、蒼白的頸子,宛如一只引頸待戮的天鵝。
吳三桂僵硬的聲音再次響起,穿透寂靜,每一個字都如冰凌墜地︰“此乃末將同胞小妹,閨名三妹,蒲柳之姿,略通音律……”
他似乎短暫地哽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但那抹笑容更加用力地刻在嘴角。
“今送于大將軍帳下……”吳三桂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舌尖上咀嚼著一塊冰渣。終于,那四個字還是帶著無法言喻的苦澀和某種撕裂靈魂的決絕,沉沉地砸了下來︰“願……侍奉枕席,稍解將軍……行軍寂寞。”
帳內所有人,包括那些剛剛還心念陳圓圓的老將們,此刻都驚得忘了呼吸!他們的目光像被強力磁石吸住,死死鎖在那襲刺目的紅衣和那張深埋的面孔上。這絕不是他們預想中的“禍水”,這是吳三桂拿刀剜下自己心頭血肉,赤裸裸地捧上了交易的天平!用血緣至親,代替那狐媚子陳圓圓!
謀士孫兆的臉剎那間褪盡了最後一點血色,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 的無聲聲響,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那只伸出去諫阻的手,還僵在半空,此時卻抖得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
寂靜籠罩了整個大帳,連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唯有帳外,那喧囂的喜慶鼓樂還在不知疲倦地轟鳴、撕扯著,將這場獻親的交易烘托得越發荒誕、越發刺心。
李長風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從地上那兩片破碎的紙頁上移開,投向那個被紅錦包裹的女子。
他緩緩抬起眼。
就在這一霎——
帳外,毫無征兆地,響起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雷聲!那聲音仿佛是從大地最深處爆裂出來,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隱隱震顫。緊接著,不是淅瀝的小雨,而是天河決口般,傾盆的大雨攜著萬鈞之力驟然砸落!
“嘩——!!!”
密集狂暴的雨點猛烈地撞擊著牛皮大帳的頂棚,發出無數擂鼓般的沉悶巨響,整個世界瞬間被淹沒在浩大的、令人失聰的轟鳴之中!狂風從大開的帳門灌入,蠻橫地卷起每一片布簾,瘋狂抽打著,帶進洶涌的雨腥氣和泥土的腐味。
帳內的燭火遭遇滅頂之災!
“噗噗噗……”一連串密集的爆響,數十支牛油大燭同時瘋狂搖曳,瞬間被凶猛的穿堂風撲滅了一半!偌大的軍帳內,霎時陰暗下來。只剩下幾支位置刁鑽的殘燭在風中苟延殘喘,火光微弱跳動,忽明忽暗,將帳內所有人的身影扭曲、拉長,投射在濕漉漉的帳幕上,如同群魔亂舞。
借著這驟起的明滅光影,李長風看清了。
就在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星灌入大帳、掀動那女子寬大如血的紅裙下擺時,在她下意識地、想要穩住身形而抬起下頜的那一剎那——
李長風看清了那張臉。
那並非什麼傳說中的傾國傾城。肌膚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幾近透明。眉很淡,細細的,彎出一種孤弱的弧度。嘴唇抿得死緊,倔強地繃成一道沒有血色的直線。她的眼楮睜得很大,瞳孔卻是散開的、沒有焦點的,仿佛靈魂已經遠遠地脫離了這具盛裝的身體,只留下兩潭沉寂的黑水,映著帳內混亂搖曳的殘燭光影,還有她唯一的、卻將她親手推入此地的親兄長,那個面容扭曲的吳三桂。
恐懼?沒有。哀怨?似乎也無。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里,清晰地倒映著這荒誕而殘酷的人間地獄的縮影,也映出了李長風自己那張同樣被跳躍火光割裂的臉龐。
狂風怒號,冰雨如箭,撲打在他的臉上,頸間。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爬上了頭頂。
江山鎖鑰……就在片刻之前,他撕碎史書嘲弄的紅顏……眼前這比陳圓圓更昂貴、也更廉價的貢品……
一切都來得如此輕易,如此突然。
廉價。
心頭猛地滾過這兩個字,帶著一種沉重的、冰冷的、幾乎讓人窒息的荒謬感。
史官李實那削瘦的身影隱在帳壁最深的陰影里,嘴唇因極度的激動而微微翕動。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一桿小巧的狼毫筆,指關節捏得發白,就著帳角一點豆大的、僥幸未被狂風吹滅的燭火微光,懸停在鋪開的一小卷質地粗硬的羊皮紙上。
那羊皮卷頂頭已著墨寫下幾行遒勁小楷︰“長風將軍入山海,明將三桂懼天威,開關乞降,願世守關隘……” 寫到此處,筆鋒懸停,墨滴將墜未墜,暈開一點極小的墨痕。
帳內風雨交作的狂躁喧囂中,李實側耳傾听,渾濁的老眼里精光暴綻,捕捉著主宰者發出的每一個細微的響動。當吳三桂口中吐出“願侍奉枕席,稍解將軍……行軍寂寞”那幾個字時,李實的嘴角難以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如同嘗到了腐骨穿腸的劇毒。
燭火在他臉上跳動,將那深刻的皺紋映得如同刀刻。
他猛地低頭,瘦骨嶙峋的手臂穩如磐石,筆尖飽蘸濃墨,在那“願世守關隘”之後,不容置疑地重重落筆疾書。筆鋒在粗糙的羊皮紙上摩擦出沙沙銳響,每一個字都宛如刻骨︰
“…並獻其妹于帳下,曰︰“三妹蒲柳,聊奉箕帚”。”
墨跡淋灕未干,鐵畫銀鉤,在昏暗的光線中透著一股不容篡改的鐵血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