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四月,北京城。
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楊嗣昌站在巨大的軍事沙盤前,手中細長的竹鞭在沙盤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痕跡。沙盤上,大明兩京十三省的地形栩栩如生,各處插著不同顏色的小旗——紅色代表官軍,黑色代表流寇。
"四正六隅,十面張網。"楊嗣昌的竹鞭點過河南、陝西、湖廣、鳳陽四個方向,"以河南、陝西、湖廣、鳳陽為"四正",由四位巡撫分剿而專防。"
竹鞭又移向延綏、山西、直隸、應天、江西、四川六個方位︰"以延綏、山西、直隸、應天、江西、四川為"六隅",由六位巡撫分防而協剿。"
最後,竹鞭在沙盤中央重重一敲︰"如此,十面張網,步步為營,漸次推進,流寇將無處可逃!"
兵部大堂內,十余名身著緋袍的高級將領屏息凝神,目光隨著楊嗣昌的竹鞭移動。燭火映照下,楊嗣昌消瘦的面容顯得格外堅毅,眼角的皺紋里刻滿憂思。
"楊部堂此策甚妙。"陝西巡撫孫傳庭拱手道,"然各省兵力不均,糧餉短缺,恐難同時發力。"
楊嗣昌微微頷首︰"正因如此,本官已奏請皇上,加派"剿餉"二百八十萬兩,限期一年征齊。"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此戰關系社稷存亡,望諸公同心戮力,不負聖恩。"
大堂內眾將齊聲應諾。只有孫傳庭眉頭微蹙——加派餉銀意味著百姓負擔更重,那些已經易子而食的災民,如何還能榨出錢糧?
會議結束後,楊嗣昌獨留孫傳庭。兩人對坐,侍從奉上清茶。
"伯雅兄,"楊嗣昌以孫傳庭的字相稱,語氣緩和了許多,"陝西情勢如何?"
孫傳庭苦笑︰"餓殍遍野,民變四起。下官冒死開倉放糧,已被御史參了一本。"
楊嗣昌長嘆一聲︰"我知你難處。然流寇不滅,天下永無寧日。此番十面張網,務必一舉功成。"
"下官明白。"孫傳庭沉聲道,"只是擔心逼得太緊,恐生大變。"
楊嗣昌目光一凜︰"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張獻忠、李自成等寇,必須徹底剿滅!"
同一時刻,河南鄢陵境內的一處荒廢村落。
張獻忠一腳踢開半掩的柴門,大踏步走進一間破敗的土屋。屋內,李自成正與幾位頭領圍著一張簡陋的地圖商議。
"八大王來得正好。"李自成抬頭,古銅色的臉龐上胡須雜亂,唯有一雙眼楮炯炯有神,"探馬來報,官軍調動頻繁,似有大動作。"
張獻忠哈哈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怕他個鳥!楊嗣昌那老兒除了會寫幾篇酸文章,還能有什麼能耐?"他抓起桌上的水囊灌了一大口,"要我說,趁官軍還沒集結,咱們直搗鳳陽,再挖他朱家的祖墳!"
屋內幾位頭領聞言色變。兩年前張獻忠曾攻破鳳陽,焚毀皇陵,導致朝廷震怒,調集重兵圍剿,義軍損失慘重。
李自成搖頭︰"不可。如今災荒連年,百姓困苦,我們應當穩扎穩打,先建立根基。"
"闖將這是怕了?"張獻忠眯起眼楮,"咱們干的就是掉腦袋的買賣,前怕狼後怕虎的,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李自成不慌不忙地指向地圖︰"據探報,楊嗣昌在陝西、河南、湖廣、鳳陽四個方向布置重兵,又在周邊六省設防,分明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此時貿然出擊,正中其下懷。"
"那依你之見?"張獻忠冷笑。
"分兵。"李自成手指在地圖上劃出兩條線,"你率部向東南突圍,我向西進入陝西山區。官軍兵力分散,其圍自解。"
張獻忠拍案而起︰"分兵?你這是要拆伙!"
屋內氣氛驟然緊張。幾位頭領面面相覷,不敢插話。這兩位都是威名赫赫的義軍領袖,張獻忠性情暴烈,殺人如麻;李自成沉穩多謀,深得人心。
李自成平靜地看著張獻忠︰"八大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但如今官軍勢大,我們聚在一起,只會被一鍋端。"
張獻忠瞪著李自成看了半晌,突然大笑︰"好!就依你!老子去湖廣快活,你去陝西吃土!"說罷轉身大步離去,木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李自成輕嘆一聲,對眾人道︰"速做準備,明日五更,分頭突圍。"
......
周德福拄著一根粗樹枝當拐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身後,李氏牽著周小栓,三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與周圍絡繹不絕的流民並無二致。
離開鹽山縣已經半個月了,周德福不知道走了多遠,只知道要一直向東南。路上他們靠挖野菜、乞討為生,偶爾遇到好心人施舍一碗稀粥,就能高興一整天。
"當家的,前面好像有個村子。"李氏虛弱地指著前方。
周德福眯眼望去,遠處確實有幾間茅屋的輪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去看看能不能討點水喝。"
三人加快腳步向村子走去。離得近了,周德福突然停下,一把拉住妻兒︰"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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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飄來一股焦臭味。村子靜得出奇,沒有雞鳴犬吠,只有幾縷黑煙從燒毀的房屋上裊裊升起。
"官軍來過..."周德福聲音發顫。這一路上,他們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官兵殺良冒功,把無辜百姓的頭顱當作流寇領賞。
突然,周小栓指著村口︰"爹,那里有人!"
一個滿身血污的老者趴在村口的石磨旁,奄奄一息。周德福小心翼翼地上前,將老人翻過來。
"老伯,發生什麼事了?"
老人睜開渾濁的眼楮,嘴唇蠕動︰"跑...快跑...官兵...見人就殺..."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馬蹄聲。周德福渾身一顫,拉起妻兒就往路旁的溝渠里跳。
"躲好!別出聲!"他壓低聲音命令道,自己則趴在溝邊,小心翼翼地觀察。
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約莫二十余人,身著號衣,手持明晃晃的腰刀。為首的軍官在村口勒住馬,看了看地上的老者,隨手一刀砍下頭顱,掛在馬鞍旁。那里已經懸著五六顆血淋淋的人頭。
"媽的,今天才這麼幾個。"軍官罵罵咧咧,"繼續往前搜!流寇肯定躲在哪片林子里!"
騎兵隊呼嘯而過,掀起一片塵土。等馬蹄聲遠去,周德福才敢喘口氣,回頭看向妻兒。李氏緊緊捂著周小栓的嘴,孩子嚇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出聲。
"畜生..."周德福咬牙切齒,"這些畜生..."
夜幕降臨,三人不敢進村,在村外的林子里找了個隱蔽處過夜。周德福找來些野果,勉強充饑。夜里,李氏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滾燙。
"當家的...我沒事..."李氏氣若游絲,"你們先睡..."
周德福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這一路上,已經看到太多人就這樣一病不起,最後被拋棄在路邊。
天蒙蒙亮時,周德福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悄悄撥開灌木向外看,只見官道上塵土飛揚,一隊隊衣衫不整但手持兵器的漢子正在快速行進。
"是義軍!"有人低聲喊道。
周德福心頭一震。這些就是官府口中的"流寇",也是許多百姓私下稱贊的"義軍"。他們中不少人和自己一樣,是被天災人禍逼得走投無路的農民。
義軍隊伍中間,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騎在馬上,正與身旁的人說著什麼。那人忽然轉頭,目光如電,正好看向周德福藏身的方向。
周德福嚇得一縮,卻听見那人喊道︰"林子里有人!"
幾個義軍立刻持矛跑來。周德福知道躲不過,只好拉著妻兒走出來,跪地求饒︰"好漢饒命!我們只是逃荒的百姓..."
騎馬的漢子走近,上下打量著他們︰"哪里人?"
"直隸鹽山縣的,遭了旱災和蝗災..."周德福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
周德福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到一張稜角分明的臉,濃眉下一雙眼楮炯炯有神,正是昨夜與張獻忠爭執的李自成。
"帶著老婆孩子逃荒?"李自成眉頭緊鎖,"官府不管你們死活?"
周德福悲從中來︰"官府...官府只管征稅征糧...我女兒都被鄉紳搶去抵債了..."
李自成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腰間的水囊扔給周德福︰"喝口水吧。"然後轉頭對身旁的人說,"給他們些干糧。"
周德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過干糧後連連磕頭︰"謝謝好漢!謝謝好漢!"
李自成擺擺手︰"不必謝我。這世道,老百姓活不下去,不是餓死就是造反。"他盯著周德福,"我看你身強力壯,不如跟我們走,好歹有口飯吃。"
周德福愣住了。加入義軍意味著造反,是要誅九族的大罪。但看看奄奄一息的妻子,面黃肌瘦的兒子,想想被搶走的女兒...
"我...我有家小..."周德福支吾道。
李自成笑了笑︰"帶著也行。我們營里有老弱婦孺。"他忽然壓低聲音,"楊嗣昌調集大軍要圍剿我們,此時不反抗,等官兵殺來時,你們這樣的流民第一個遭殃。"
周德福想起昨日村口的慘狀,打了個寒戰。他回頭看看妻子,李氏虛弱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跟您走。"周德福終于下定了決心。
李自成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從今往後,咱們就是兄弟了。等打下一片天地,人人有田種,有飯吃!"
義軍隊伍繼續前進,周德福背著妻子,牽著兒子,步履蹣跚地跟在後面。他不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只知道回頭已是絕路。
遠處,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了這支衣衫襤褸卻斗志昂揚的隊伍。在他們前方,楊嗣昌精心布置的"十面張網"正緩緩收緊,一場決定大明命運的大戰即將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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