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恨意針對的不是他,可其中的蒼涼,讓斛律光不由得心觸。
紙灰在墳前飄散,混著飛揚的黃土。
這人生如露,一抹抹鮮活轉瞬歸為塵土,他想起趙北秋。
那個被他斷送前路的小兵,那個總跟在他身後,一聲聲喚著‘明月大哥’的年輕人。
秦姝與高澄決裂,亦因此事而起。若不是對高澄的那般死忠,或許今日的結局,也不至如此淒涼。
這報應里,終究也有他的一份。
高澄以諸事繁忙為由,並沒為綺娜送葬。
綺娜墓志上的身份也引得柔然人不滿,可旁的禮儀高澄做得又挑不出毛病。
汗拔姻姬與禿突佳的氣躁不同,綺娜葬後便領隊返回柔然,沒有與高澄過多拉扯。
只因北邊高車遺族屢屢作亂,突厥也有西魏支持,柔然與東魏此時不宜交惡。
送柔然使臣離去後,已經昏黃,木韓曄回到晉陽宮。
只覺宮院寂靜如死,她推開一扇扇房門,從正廳尋至側室,再尋遍每間耳房,處處空蕩,竟看不見半個人影。
小雲柔也不見了蹤跡,看來高澄還是食言了。
迅速回屋取出秦姝給的那件衣袍,剛跑到院門,一支冷箭便破空襲來,緊接著兩支、三支。
她縱身一閃躲入門側,院外的宿衛已沖殺進來。
......
蘭京的脊背繃得極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高澄掌心覆在他指節上,將一根根支稜骨節壓進錦褥。
上次知道宮里的流言後,已經處置了兩個護衛,他也刻意疏遠了蘭京月余,可嘗了別樣滋味,他還忘不了、也還戒不掉。
蘭京替他解開衣帶時,他本可以推開,卻終究一動沒動,順著自己的欲望而就。
高澄偏愛他揚起脖頸時的這副模樣,愛他隱忍的喘息,愛他驟然潰散的失控,愛錦褥間撐起的泛白骨節。
可他不想去愛這個人,也不該去愛這個人。
一聲低喘後高澄迅速起身,赤足踏過冷磚,最後將自己整個浸入冷浴,水波晃碎倒影。
平靜後從浴湯中起身,拭過身上細水,背對著蘭京系上里衣,蹙起眉頭。
“有些話,我不想傳到母親耳中。偏偏我又管不住自己。”
他頓了頓,轉頭望向蘭京,說了最後一句︰“往後,你不必再來傳膳了。”
蘭京已整好衣衫,唇角噙著一絲冷笑。
高澄的拒絕向來只掛在嘴邊,而身體……呵,他早摸透了。
過去他全當風,這次卻問道︰“听說梁使已經到了鄴城,如果我實在惹大將軍生厭,不如就此放我回國?”
“痴人說夢。”高澄冷笑。
回身往榻上行去,身子軟軟躺倒下去,挽手墊著頭︰“莫說梁使,便是你們皇帝親自來,我也不會放你走!”
蘭京手肘撐到高澄枕側,看著他,笑得梨渦淺現。
“就因那相士之言?”
高澄但笑不語,這是一重原因,可不單單是這一個原因,秦姝走後是蘭京燙熱了自己,說到深處,或許還真有對這個人的不舍得。
“其實大將軍稱尊不過一步,不需要什麼怪力神說。”
兩人對視,高澄看著蘭京的眼神很復雜︰
“你很大膽,膽大且有才華的人往往能成大事,我若是放你走了,只怕日後多了勁敵......總之我不能放你走!我可不願一個在床榻上與我尋歡的人,最後成為我的敵人。”
蘭京坐正身子,很誠懇說道︰“大將軍高估我了,固成並不執著于官場名利,回國也不會是將軍的敵人!去歲我都不曾為父親上冢......”
高澄欲開口,可最終卻沉默。
殿外忽傳王 急報︰“大將軍,斛律將軍......斛律將軍救下了那柔然女奴。”
高澄霍然起身,手指緊緊拽入掌心,斛律光一向對他忠心耿耿,怎會為了一個婢女公然違逆于他。
殿門洞開,但見斛律光立在王 身側,臂彎里抱著重傷的木韓曄。
“斛律明月!你......”
“大將軍,她知道阿姝的下落,我若不出手,她就死了......”
無意間瞥見殿內出來的蘭京,斛律光垂下了眼眸。
高澄的怒意全然沒了,他看見木韓曄懷中露出一角絳色衣袍,沾染著血。
急急上前奪過袍子,顫顫展開悲喜夾雜,確確實實就是那件他寄托了希望的衣袍。
秦姝太過機敏,跟去的人沒多久就被她甩開了,他如今完全不知她的下落。
“說!她如今身在何處?”高澄一把攥住木韓曄的衣襟急問。
木韓曄唇邊溢出血痕,氣若游絲︰“秦娘子......讓我轉告大將軍......”
她喘息著,字字如刀。
“與你,生死不復相見......四郎......也絕不會回來......”
高澄眼底戾氣驟涌,猛地要將她扯出斛律光臂彎。
斛律光臂膀一橫,身子後撤,急護住懷中人。
“大將軍,她若真的死了,就真的沒人知道秦姝與四郎下落了!”
听到這句話,高澄頓住身子,木韓曄已然昏死過去。
那刺骨的話語,當真是出自秦姝之口?這襲衣袍,他原是盼著她親手為他披上......
“韓寶業,找最好的大夫給她治傷,務必救醒她。”
“諾!”內侍躬身接過血色淋灕的木韓曄,碎步退走。
“你如何知道?”高澄冷冷問了一句。
那日,斛律光從木韓曄口里知道了太多,可說出來就都是錯了。
默了良久才回答︰“公主下葬那日,末將見這婢子哭得傷心,上前安慰了幾句,偶然听她說起曾經見過阿姝,還未來及得稟報,就......”
高澄突然笑了︰“她去了一趟柔然,阿姝一定在北方。”
待德陽殿重歸寂寥,只剩下高澄坐在冷磚上,熱水浸透絳袍,反復濯洗搓揉著衣袍上的血痕。
可在燭火下撐開細看,仍能看出綾紋間仍洇著淡淡胭脂色。
再抓了一把草木灰,他不解洗衣為何還要用灰,可血痕確實是淡了,或許再濯洗千遍,便能將這血痕盡數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