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勇想象著把自己當外星人一樣敬而遠之的阿德里亞娜，被她爸爸監督著陪自己聊天的為難樣子，竟然不自覺地笑了。
陳先生心想，這就是年輕人啊，別管身負何等重任，也別管遇到多大的難事，該笑的時候還是會笑。年輕就是資本，吃得起虧，翻得了盤。
陳先生趁著賈勇高興，一臉嚴肅地教訓道︰“在巴西，每個人或許都顯得非常有禮貌，陌生人見面打招呼，互相問候，顯得很親切，其實這都是表面現象。
“在西方社會里只有法律，沒有人情世故。在這樣的社會里，法無禁止則可。在商業領域，沒有所謂物有所值，對等交換一說，你通過合法的形式，佔盡便宜，那是本事。
“如果你這種便宜佔得多了，心里過意不去，就去做慈善平衡一下，回來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陳先生說這些話是帶著氣的。像是講述他自己的商業生活留給他的切膚之痛。可賈勇听了以後想到的，是陳先生拿給他和段雲峰的那份葡語版的《合作經營協議》。
賈勇想，那不也是以合法的形式佔盡便宜嗎？您這是說別人啊，還是在說自己呢？這樣想著，賈勇又笑了。而且是有些頑皮地看著陳先生笑。
賈勇這一笑讓陳先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好像很多年沒有見過這種知心的、頑皮的笑了。在賈勇這個年紀，他風華正茂的時候，也習慣這樣笑。
陳先生自己做生意以後，笑的更多了，卻笑得僵硬了，笑得面具化了，這種發自內心的笑越來越少了。
陳先生在外面跟陌生人笑累了，回到家就板起臉，不苟言笑，一副老派家長的作風。
陳先生的兒子比賈勇大不了幾歲，從小就沒見過陳先生的笑臉，在陳先生面前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在女兒們面前，陳先生也是一個嚴父的形象。對小女兒伊蓮娜，陳先生懶得管，也沒有精力管。
伊蓮娜不願意看陳先生的嚴肅像，能不在陳先生面前出現就不在他面前出現。有事兒就跟陳太太說，讓陳太太傳話。
大女兒阿德里亞娜，聰明能干，陳先生覺得遺傳他的基因最多。家里面，也就是阿德里亞娜敢跟陳先生撒嬌。
想到女兒阿德里亞娜的笑跟賈勇的笑一樣有青春活力，陳先生覺得被生活磨礪得堅硬的那顆心，瞬間軟化了。
陳先生不禁暗自思忖，他身邊的幾個年輕人里，兒子因循守舊讓他覺得有些呆，小女兒伊蓮娜又靈活得他招呼不住。
倒是大女兒阿德里亞娜和這個賈勇，像是可造之材。調教好了，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陳先生走神兒的一瞬間，面無表情。賈勇以為自己又笑得不合時宜了，尷尬地不知所措。
陳先生緩過神來，看著賈勇為難的樣子，打圓場繼續說道︰“只要是法律無法懲處的行為，並且對他們自身有利，那麼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公德意識，利他心，都是做秀。
“所以，你必須牢記，在這里無所謂善惡之分，只有合法與非法的區別。”
陳先生的話，讓賈勇覺得冷冰冰的。陳先生六十多歲的人，破產了，又得過中風，一個深受中華傳統文化燻陶的人，卻在不能說母語的地方生活了四十年，帶著弱妻幼女打拼生活，葉落無根，這就是人們說的風燭殘年的光景吧。賈勇不免對陳先生心生同情，也理解他說的听起來有些偏頗的話里，飽含著他的心酸。
陳先生接著說︰“如果你想要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做生意，首先要確保自己能夠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下來。這意味著你需要有食物可吃，有地方可以居住。這些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卻是你思維的底線。”
陳先生假設了一種場景說︰“你有沒有仔細想過，如果沒有與我的合作，當你們從飛機場出來後，你們該去哪里吃飯？又能去哪里睡覺呢？”
賈勇也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笑再笑有些不合適，他連忙回答道︰“我記得，來之前，段經理特地跟您談過的，我們的食宿費用將由您先行墊付。等我們的貨物抵達港口，實現銷售之後，再從我們的分成中扣除這部分費用。”
陳先生認可地點點頭說道︰“我答應段經理的事情絕對不會有任何變化。段先生走了以後，你在這里的食宿費用，你完全不必擔心，這些都由我來承擔，絕對沒有問題。
“但我真正想要強調的是你的思維方式。你是從一個有人管的地方，到了一個沒人管的地方，你的思維方式要變，要跟上空間轉換的變化。
“你必須要有背水一戰的決心和勇氣。不要想著依靠段先生的輕卡組裝廠項目，指望著段先生給你發薪水，供養你吃喝玩樂、衣食住行。也別在這里袖手旁觀，等著我幫你賣節能燈，然後你在旁邊數錢。
“人啊，只有到了退無可退、背水一戰的關鍵時刻，才能迸發出驚人的智慧，展現超乎尋常的能力，在自我救贖中實現跨越式的發展。
“就像你在斯洛伐克的同事，人家被逼到了去餐館刷盤子養活自己的地步，到了絕境，人家才能想出給棉服做罩衣這種解決辦法。
“像你在俄羅斯的同事，被同事排擠，自己跑到荒無人煙的農場上，開拖拉機掙飯錢的時候，人家發現農產品貿易還是大有可為的。
“像你在黑撒那亞的同事，得罪了葉先生，來不了巴西了，在公司里走投無路了，想到了做轉口貿易，一招落子，滿盤皆活。
“我們現在的處境比你那些同事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住著這樣的大房子，居住、辦公，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可你要知道，這是有成本的，這些都是租來的，我墊付不起租金的時候，這里的一切就都沒有了。
“你要是不想過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日子，你就快點兒清醒過來，幫著我老頭子把生意做起來。”
賈勇听後，覺得陳先生的話未免言過其實，不禁皺起了眉頭，他不好質疑陳先生，只能面露疑惑地問道︰“我滿腦子想著怎麼跟巴西人和氣生財、互惠互利地做生意，听您這麼一說，我現在怎麼就身處絕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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