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衍得了沈安若應允,愁眉已散,終能喝上一口茶水緩一緩了。
可,茶盞未落,廳堂外卻傳來鎮北軍士卒的怒喝聲。
眾人起身,相繼來到門前,只見素棠手持折扇,在胸前微微晃動,另一只手還輕捏著一封白皮紅印的信件。
又是那媚過女人的柔笑,又是那一身紅裝,格外奪目。
他仿佛從未換過衣裳,又能次次嶄新光鮮,使人不寒而栗,心頭犯惡心。
當然,這也是了解素棠的人才會有的抵觸心理,生人初見必被其吸引。
他也算是善于拿捏人性的好手,不但極懂得如何使自己與眾不同,又能鶴立雞群,讓人念念不忘。
然,他此刻出現在鎮北王府,且還是闖進來的,似乎也沒安什麼好心。
起初,沈安若還懷疑他何處來的底氣,畢竟擅闖王府者死,乃是死律。
但,當他故意微揚起手中信件後,沈安若似也明白了一切。
——這是半點都不打算隱藏了,若非有聖上親筆書信在手,他又怎能如此肆無忌憚。
“我說素棠大人,你這不請自來的到底是幾個意思呀?這鎮北王府也不是你的“雲闕閣”呀你怎就這般沒有規矩呢?”
柳霖霖跨步而出,率先迎上素棠,綻著一臉假笑,更多的卻是從頭到腳的嫌棄。
素棠和顏悅色,含笑搖頭,“柳姑娘還是這般得伶牙俐齒這咄咄逼人的氣勢,還真是不減當年呀”
柳霖霖,淡淡一笑,“既然都說是當年了,想必素棠大人也該知曉我今時今日的身份,你若能說清來意,給出不殺你的理由還好;若給不出,可是要人頭落地的。”
素棠挽起折扇,掩口而笑,他可不是無聲的笑,反倒像個溫柔的小母雞“咯咯咯咯”的。
“好了,我也不賣關子了”他緩落折扇間,又微搖了幾下扇面;隨之輕抬左臂,一瞬收斂笑意,“傳聖上口諭,邀靖朔郡王前往“雲闕閣”一敘。”
眾人皆怔,唯有沈安若跨出廳堂門檻,俯身一拜,“臣,沈安若接旨。”
柳霖霖見狀,連忙拽住沈安若的手臂,斜眼看著素棠,說道“安若,你別听他鬼扯,聖上就算要見你也該宣你進宮才對,哪有宣你去秦樓楚館的”
她說罷,也惡狠狠地瞪向素棠,“素棠你假傳聖旨,已然罪不容誅!再加上你擅闖王府已夠你死上兩回了,你是自己動手,還是要他人代勞呢?!”
“我覺得你還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吧,免得髒了他人的手,也算是你做了件好事”
沈安若沒有阻止柳霖霖,即便她心知肚明素棠所言非虛,她也斷不想去往“雲闕閣”見駕——那“雲闕閣”可是男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她堂堂郡王又怎可不清不楚的去往那里呢?
素棠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又帶上了陰沉的柔笑,“是真是假,柳姑娘一看便知。別說聖上讓靖朔郡王前往“雲闕閣”見駕了,就算是聖上要在死人堆里面見郡王爺,郡王爺也得去不是?”
柳霖霖撇了撇嘴,她听素棠說話真是听得夠夠的,哪怕再听上一句非作嘔不可。
她一把奪過素棠手中的信件,不情不願地掏出了書信。
然而,還沒等她展開書信,身後的趙衍已喝停了她,“霖兒,且慢!”
趙衍跨出廳堂後,並沒去關注她手中的書信,反倒彎腰撿起了掉落的信封。
信封是柳霖霖隨手丟掉的,就在掏出書信之時,信封便從她手中滑落。
她只想著辨別書信真偽,壓根就沒注意到信封上的紅印。
趙衍可是一品太師,一眼便瞧出那紅印的特別之處,待他直起身子也發出了微嘆,“我們這位陛下,可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了,還真要在秦樓楚館中面見靖朔郡王嘛”
素棠“噗嗤”一笑,“趙太師既對秦樓楚館如此介懷,當初又何必應允瑾睿公子納了柳姑娘呢?難不成,“錦繡樓”就不是秦樓楚館了嗎?”
“放肆!”趙瑾睿快步跨出,戟指差點戳在素棠的臉上,“就算這書信真是二哥寫的,我也能即刻殺了你!屆時,我倒要看看,二哥會不會為了你而治罪于我!”
素棠用折扇輕輕地壓在趙瑾睿的戟指上,一面輕輕下壓著,一面又輕輕低語道“瑾睿公子又何必動怒呢?素棠出身卑賤,自知微不足道,又怎能比得過瑾睿公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呢”
“不瞞瑾睿公子,我原本只是一宮中內侍,一次機緣巧合下才在陛下面前露了臉,陛下念我孤苦便為我開了那“雲闕閣”。準確地說,“雲闕閣”並非我素棠的產業,而是陛下的,所以,這才有了陛下邀郡王爺在“雲闕閣”相見一事。”
他柔姿微動,又看向沈安若,接著說“郡王爺也莫覺得在“雲闕閣”面見是折辱輕視。縱是陛下所開,那閣子也要入夜方能迎客。白日里反倒清靜,正好與郡王爺詳商國事。”
趙瑾睿突得嗤笑,“你果真是個死太監!怪不得妖里妖氣、不男不女的,但凡是個正常男人,還真就做不到你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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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衍當即截住話頭,“既有國事相商,郡王便不宜讓陛下久等,還是速去為好。”
他此言,半意是在提醒沈安若聖意難違,終須前往;另外半意則是在制止趙瑾睿口無遮攔,再起羞辱之詞。
既然,他都發話了,一旁的柳霖霖也只能將手中書信不情不願地交在了沈安若手上。
接過書信的沈安若朝趙衍和陳有道分別躬腿一禮,便招呼孤露和墨影同往“雲闕閣”。
就在沈安若離去之際,一直未曾發聲的陳有道反倒急了,還沒等素棠走出王府大門,他已緊緊抓住趙衍的臂膀,“你怎可讓安若孤身犯險呢?萬一聖上要對安若不利,安若又豈能逃出虎口?!”
趙衍有氣無力地撥開陳有道的雙手,微聲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安若有性命之憂,在未見到安若的尸身前,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斷不敢向陛下發難”
他緩緩轉身,用那渾濁如深潭的眸子看著陳有道,那目光仿佛承載了千鈞重負,疲憊地低垂著眼簾,卻仍能從縫隙中透出不容置疑的沉靜力量。
“有道,你總是愛做些自不量力的事,打你成為監察御史算起,你就不斷在得罪人。有罪證的你要啟奏,沒罪證的、只是道听途說的事你還要啟奏,你這一路啟奏下來的確從監察御史升為了御史中丞;可你成了御史中丞後,還是不忘在朝堂上參上一本”
“後來,你因力保自己的女婿沈天�又被當今聖上從御史中丞降回了監察御史,你也的確是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自打安若回到景都後,你又如打了雞血般重啟斗志,每每上朝必要參上三本”
“有道啊有道有些道理,本該你成為御史中丞之時就該覺醒無論你參與不參,只要陛下想罷免誰,就會有大臣呈上誰的罪證;倘若陛下有心保誰,哪怕你每每參的都是同一人,那人也不會有事。”
陳有道聞言,瞬間吹胡子瞪眼起來,“趙衍!你如此說,我可不認啊!自我從官以來,多少貪官污吏栽于我手,多少驚天罪證是我親自找出的,但凡我眼里能融一粒沙子,我陳有道也不會如此清貧!就算陛下會護短、有想要保下的人,可也受不住滔天罪證吧?!我大襄朝的律法可是寫的明明白白的,除非我找不到罪證,否則,任誰都難逃法網!”
趙衍挺直腰板,回懟道“還真就讓你說對了!你真就找不到某些人的罪證!遠的不說,就說那國舅張顯寧安若的生母宋錦兒可是他殺的吧?你女兒陳婉容嫁給沈天�後,沈天�的發妻宋錦兒多少也和你陳家有些關聯吧?你咋就尋不到張顯寧的罪證呢?!”
“若不是陛下想要他死,還親自出了手,恐怕你這輩子都沒機會替安若的生母報仇!”
陳有道,面紅耳赤道“趙衍!你來勁是吧?!三司是我想查就能查的嗎?當年,張顯寧獨掌三司,私售鹽鐵,圈地霸田,我不是沒有線索,而是消息從上到下圍得像鐵桶一般,我連個眼線都安插不進去手中遲遲拿不到他的罪證,我又要如何參他!?”
“行了,連你自己都承認拿不到他的罪證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趙衍拂袖轉身,側影如冷鐵鑄就,只余下頜一道緊繃的弧線斜睨著陳有道;他已有好多年沒與人爭鋒相對過了,此刻從他身上還真就能看到幾分他年輕時的樣子,“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毫無意義”
他猛然回眸,陳有道以為他還要開懟,已率先挺胸,先做好了堵他嘴的準備。
沒曾想,他眉頭緊鎖,看向的卻是柳霖霖和趙瑾睿,“阿睿、霖兒,你們暗自調派人手守在“雲闕閣”周圍,一旦發現有何不妥,可以保護郡王之名直接沖殺進去,不必回稟。”
白日里的“雲闕閣”,褪盡了夜間的 艷。
笙歌散盡,琉璃燈滅,唯余空庭寂寂。
一縷幽香,浮沉于光影之間——除了脂粉余燼纏人衣袂,更有新煎茶煙,自青瓷盞中逸出,如素手綰紗,裊裊攀過雕欄,將浮塵舊夢皆浣作清寂。
蕭文景獨坐“攬月軒”, 褪去了朝堂上那身懾人的龍威,此刻他只著一襲素簡的玄色常服,如墨色流雲般垂落。
周身再無帝王儀仗的 赫,唯有一爐檀香、一盞清茶相伴。
他指尖輕搭盞沿,眸光靜落于軒外流雲,眉宇間斂去了九五之尊的鋒芒,倒似浸淫山水的修行之人。
他眉目疏淡,空明澄澈間仿佛身外萬物皆可映照,卻又無一物能擾其靈台。
素棠引著沈安若,無聲無息地停在軒外珠簾前。
無需言語,只一個細微的眼神示意,素棠便如一道融化的紅影,躬身斂息,悄然退入回廊深處,不留一絲漣漪。
珠簾微動,碎影輕搖。
沈安若的身影,就這樣嵌入了這片被茶煙與檀香浸透的寂靜里。
現在,軒中只余兩人。茶煙依舊裊裊,隔在二人之間,似一層流動的紗幕,無聲地丈量著君臣間的距離,也凝固了這攬月軒中近乎靈虛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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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文景執起青瓷茶盞,微啜一口,喉間逸出一聲滿足的輕嘆,“兄嫂一定好奇,朕為何邀你來此相見”
他沒有等待回答,目光緩緩掃過軒中簡約的陳設,“想必,兄嫂見到此情此景應也能了然其中原由了”
那“了然”二字,他念得極輕,卻帶著千鈞之力,仿佛這滿室清寂、這盞中茶煙、這褪盡鉛華的雲闕閣本身,都已成為他話語的延伸,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于放下、抉擇或某種超脫于權力傾軋之外的真相。
這真相,說來也簡單——不過是有人汲汲于入局,有人卻倦極欲抽身。
世間事,兜兜轉轉,無非是圍城一場——繁囂處慕清寂,清寂中又念煙火。
沈安若當然了解這份渴望,她也曾無數次想要回到年少無知的年紀,去過著那無憂無慮的生活。
只是,若真能重來一次,她定會纏著師父顧英鳶,非見見齊麟不可。
——能與未來的夫君早一刻相見,應能多做很多有意義的事;單是能提前知曉日後必嫁此人,也絕不會再有嬌羞和含蓄。
然,向往畢竟只是向往,凡事不可回頭,亦無法復制。
或許,這才是人生的真相。
——莊子曾言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日夜相代”是指晝夜更替象征時間流逝中舊事物不斷被新事物取代。
——“變化日新”是指萬物每日都在更新變化,無一刻停滯。
——“自然而然”是指這種更新非外力驅使,而是宇宙內在規律的自發呈現,這亦是道。
從一定意義來講,過往皆成虛妄,追不回、留不住,與未來一樣都抓不住。
要說區別,那便是過往可知,隨時能回憶;未來不可知,卻值得人們向往。
可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在回憶與向往之余,當下反倒是最真實的。
能感受到一物件的質感,能體會到空氣中的清鮮,亦能品嘗佳肴,隨喜隨悲。
——這世上正確的東西很多,但只有真實的東西才有價值。真實的東西不一定正確,但因為真實,所以有用。
想來,很多人並不了解這句話的含義;換句話講,為什麼你了解那麼多道理,也能說的頭頭是道,怎就無法成功呢?
正因你知曉太多正確的結論,且還是從別人口中總結出的結果,所以,你才無法獲得成功。
事實上,大腦的存儲量是有限的,被正確的理論佔據得太多,也就再難看到真實了。
所謂正確的理論,它不過就是一種結果,卻無法反映出真實的過程,更看不到真實的初面。
——“初面”是指一個人最初的樣子。
——“過程”是指這個人都做了哪些事,都有哪些際遇,才一步步發展起來的。
通常,初面和過程是不會有人講真話的;至于,正確的結論也只是正確的結論。
它並不能反應出真實情況,反應不出真實情況也就無法真正照學照做或從中吸取經驗。
最後,也就成了都知曉這結論和某句話是對的,卻不知說出這結論和這話的人都經歷了什麼,又是在何種境遇下說出的。
所以,知道正確是一回事,是否真實又是另一回事。
不可否認的是,每個人都會走彎路,也無法避免走彎路,可恰恰彎路才是一個人成長的基石,卻沒人會告訴你。
蕭文景自然也不會告知沈安若他的過往,眼前這靜雅的氛圍,若無過往和經歷襯托,也注定會失去所有意義。
什麼意思呢?
——繁瑣之人,的確需要這份清寂;可一出生就處于這種環境中的人,也斷不會向往,甚至還會從心底厭棄。
這就是處于不同境界的人,為何那麼難相處的原因,只因永遠無法t到對方的點。
既t不到,就斷無法產生共鳴;既無法產生共鳴,那沈安若也就絕不想浪費時間。
是的,她很快便清醒了過來,眸光中已然透著敏銳,“陛下,我們還是聊正事吧。”
她微抬眼簾,毫不畏懼地凝視著蕭文景,“臣並不反對龐博然領兵攻打北戎,但,陛下是否已做好了積年之備?兵戈一動,便如江河決堤,非旦夕可收。千里饋糧,數十萬甲冑,邊城固防,民力休養——凡此種種,皆需經年累月綢繆,方能不令王師陷于困頓,社稷疲于奔命。”
怎料,此言一出,蕭文景竟狂笑不止
斷不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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