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晨光微熹。
厚重的宮門緩緩開啟,身著各色品級朝服的官員們魚貫而入,在漢白玉鋪就的廣庭上依序站定,低聲交談,等待著早朝的開始。
左相趙明誠緩步走來,見到早已佇立在前方的太傅石錦朝,臉上堆起慣有的溫和笑容,揚聲招呼道︰“ 喲,太傅大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早啊。真是勤勉為公之楷模。”
石錦朝並未回頭,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銳︰“左相大人年紀大了,腿腳自然是比我這把老骨頭要慢上一些的。”
趙明誠走到他身側,仿佛不經意般提起︰“昨日那份從雲州加急送來的奏疏,太傅可曾看了?一個小小縣令,竟能提出那般詳盡的鹽政革新之策——‘源頭管理,規範渠道,以商治私,嚴考官吏’!十六字真言,鞭闢入里啊。”
石錦朝目光依舊看著前方巍峨的大殿,語氣听不出喜怒︰“看了。或許是雲州太守劉延之苦心提點的成果吧。一個小小縣令,年紀尚淺,未經朝堂風雨,怎能憑空悟出如此老成謀國的良策?”
趙明誠捋了捋胡須,似感嘆似提醒︰“唉,說起這縣令,老夫記得……太傅您那位叔父石崇山石大人,似乎就是折在這位高陽縣令手上的?嘖嘖,年輕人,到底是銳氣過盛,不懂些分寸。這為官之道,講究個圓融通達,再怎麼依法辦事,總也得給上官、給朝中重臣留幾分薄面不是?”
石錦朝這才微微側過頭,瞥了趙明誠一眼,眼神冷冽︰“左相多慮了。石崇山雖與我有五服內的親緣,但其人行止不端,貪酷暴虐,殘害百姓,罪證確鑿。本官已明確知會刑部,此案不必顧及我的顏面,務必從嚴從重審理!如今人已在死牢之中,只待秋後處決,以正國法!”
趙明誠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欽佩之色,拱手道︰“太傅大義滅親,鐵面無私,老夫佩服!”
就在這時,司禮太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百官覲見——!”
眾臣立刻收斂神色,整理衣冠袍袖,按品級序列,神情肅穆地依次步入莊嚴恢弘的金鑾殿。
“陛下駕到——!”
伴隨著又一聲唱喏,年幼的皇帝在內侍的簇擁下登上御座,珠簾之後,太後的身影也隱約可見。
百官齊刷刷跪拜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熟悉的上朝流程,熟悉的山呼萬歲。
小皇帝端正坐姿,用尚帶稚氣卻努力模仿威嚴的聲音道︰“諸位愛卿,平身。可有本奏?”
戶部尚書盧大人立刻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道︰“臣,有事啟奏。”
“盧愛卿請講。”
“臣奉皇命,核查今年各地上繳賦稅。發現北地兩道共計三十四州,鹽稅一項,較之去年銳減近半!其中尤以北地兩道以北的共一十六州為甚,鹽稅竟不足去年同期的三成!臣以為,官鹽如此大規模滯銷,絕非尋常市場波動,內中必有蹊蹺!臣不敢專斷,特此在朝會之上,稟明聖上,恭請聖裁!”
珠簾之後,太後的聲音瞬間帶上了薄怒︰“北雲這十六州的太守是干什麼吃的?國庫鹽稅虧空至此,他們是睜眼瞎嗎?依哀家看,把這些玩忽職守的廢物腦袋都給哀家砍了!”
左相趙明誠連忙出列︰“太後息怒!請暫息雷霆之怒。鹽稅短缺,根源在于官鹽滯銷,市場為私鹽所據。此乃經濟頑疾,與各州郡官員是否盡忠職守,雖有關系,卻並非全然是其罪過。若一概誅殺,恐寒了天下官員之心,亦非治本之道。”
太傅石錦朝立刻反駁,聲音洪亮︰“左相此言差矣!官鹽為何滯銷?豈不正是因為私鹽泛濫成災!地方州郡太守,守土有責,緝查私鹽乃其分內之事!坐視私鹽猖獗至此,致使國稅流失,不是失職,又是什麼?”他轉向珠簾方向,鏗鏘道︰“回太後,臣以為,非嚴懲不足以儆效尤!必須治這十六州太守失職之罪,方能督促後來者盡心王事!”
趙明誠寸步不讓︰“太傅!我朝歷來對地方官員多以安撫勸誡為策,如此方能政令通達。北地邊陲,民情復雜,若因鹽稅一事便大興問罪之師,一次問責十六位首官,萬一激起變故,逼反了地方,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石錦朝冷笑一聲,語帶機鋒︰“左相莫非忘了先帝朝舊事?先帝在位時,與民休息,但對貪官污吏、失職之輩何曾手軟?殺了多少,又罷黜了多少?正因如此,才換來吏治一時之清明!如今左相卻一味強調安撫,您這將先帝勵精圖治之志,置于何地?”
趙明誠眼中精光一閃,忽然反問︰“太傅所說的,究竟是勵精圖治的先帝小皇帝的爺爺),還是那位雖未登基卻總攬朝綱、法令嚴苛的已故攝政王小皇帝的父親)?”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這可是觸及了最敏感的權力舊事!
珠簾後猛地傳來一聲怒斥︰“左相!朝堂之上,慎言!你怎能如此無禮,提及已故親王?!”太後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寒意。
趙明誠立刻躬身請罪,語氣卻不見多少惶恐︰“老臣年老昏聵,一時失言,請太後、陛下恕罪。只是心中感慨,有時難免口無遮攔。”
太後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怒火,沉聲道︰“罷了!哀家看兩位愛卿所言,皆有道理。治理天下,不能一味嚴苛,也不可過分寬縱。不如小懲大誡︰北雲十六州太守,罰俸一年!此事無需再議!”
趙明誠與石錦朝對視一眼,暫時偃旗息鼓,同時躬身︰“臣等遵太後懿旨!”
趙明誠卻並未退回班列,繼續奏道︰“啟稟陛下、太後娘娘!老臣尚有一事,不得不奏。”
太後語氣略顯不耐︰“愛卿還有何事?”
趙明誠道︰“這失職之罰已定,然則治理之策猶虛。罰,乃治標;如何根治鹽弊,方是治本。若只罰不治,明年鹽稅依舊,豈非徒勞?”
太後頓了頓︰“左相有何高見?”
趙明誠微微躬身︰“老臣愚鈍,于經濟鹽策並無太多拙見。但恰好有人,已替朝廷、替陛下想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說著,他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備好的奏疏抄本。
太後道︰“呈上來。”
內侍立刻上前接過,一份呈送珠簾後的太後,一份送至御座上的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好奇地展開,只看了幾眼,眼楮便亮了起來,竟忍不住脫口而出,帶著幾分興奮︰“又是張經緯!”
這一聲雖輕,卻在寂靜的大殿中引起了細微的漣漪。朝堂之上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張經緯?又是那個高陽縣令?” “
小小七品縣令,怎會接連有如此大才之策?”
“是啊,前有‘陳石疏’整治吏治,今有‘治鹽疏’革新鹽政!”
“听聞之前中樞台推行那效率極高的‘表體’文書格式,也是此子所創?”
“莫非是哪位隱世大儒的門生?或是得了天授不成?”
太後听著下面的議論,抬手輕輕拍了拍鳳案,聲音透過珠簾傳出,帶著威嚴︰“肅靜!朝堂之上,交頭接耳,成何體統!”大殿立刻安靜下來。她接著對趙明誠道︰“趙愛卿,此策既是改制之議,便交由你們中樞台詳加議處,擬定章程即可。”
趙明誠躬身︰“臣遵旨。”但他依然站著,並未退下。
太後輕輕“嘖”了一聲,似乎有些無奈︰“愛卿還有事?”
趙明誠不慌不忙道︰“回太後,正是。那張經緯不僅在雲州例會上提出了鹽政新策,更在日常公務中使用了一種極為新穎實用的文書文體。此文體以框格勾勒,條分縷析,文字簡練卻事項詳盡,一目了然。老臣已令中樞台試行此種文體,處理效率倍增,許多繁瑣事務,一紙便可概括明晰。”
太後似乎覺得這並非什麼大事,語氣隨意︰“哀家覺得此乃細枝末節。你們士大夫衙門辦事,求的就是效率清晰。要推行也好,欲將其入典指納入官方文書規範)也罷,此等事務,你們中樞、門下兩省自行裁定便可,難道還需哀家來點頭嗎?”
趙明誠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順勢道︰“太後金口玉言。既然此乃小事,無需太後聖裁。那老臣便想懇請陛下,就此小事,做一次主。”他說著,目光溫和地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聞言,眼楮一亮,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珠簾後的母親,小臉上滿是期待。直到看見太後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
小皇帝頓時來了精神,努力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用盡可能莊重的聲音說道︰“既然如此,朕……朕便準奏!傳朕旨意︰將張棋所創之新式文體,錄入典章,賜名曰……‘經緯體’!並頒行天下,各衙署酌情商用,以增效率!”
文體一旦被官方錄入典章,便意味著獲得了“合法性”。日後科舉考試、官府行文中若有人使用此種文體,主考官、閱卷官及上級衙門便必須予以承認並正常審閱,不得以格式不合規為由黜落或駁回。
趙明誠看著小皇帝那努力做出決斷模樣的稚嫩臉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欣慰,恭敬躬身︰“臣,遵旨!”
小皇帝似乎初次體驗到這種乾綱獨斷的感覺,興致更高了,他又轉過頭,帶著試探和期待問珠簾後︰“母後,張縣令獻策有功,兒臣……兒臣能封賞他嗎?”
珠簾之後,太後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听不出情緒︰“皇帝既然認為該賞,那便依皇帝的意思吧。”
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石錦朝瞥了一眼入列的趙明誠,一臉譏笑道︰“看來咱們大天朝又出了個不得了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