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
又到了月例時刻。
雲州府衙,議會廳。
各縣縣令依序而坐,堂內彌漫著新沏的茶香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氣氛。太守劉延之端坐上位,面色沉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上的一份文書。
待眾人到齊,寒暄片刻後,劉延之輕咳一聲,率先切入正題,語氣沉重︰“諸位,今日月會,有一事迫在眉睫,關乎國計,亦關乎我等考成。除卻常規糧稅,朝廷歲入,大半倚重鹽稅。然今春鹽稅奏報,諸縣匯總,竟不足去年同期的三成!此乃前所未有之危局!”
他環視在場諸位縣令,繼續道︰“鹽商哀鴻遍野,諸多以往依附鹽利為生的商戶已難以為繼。就連雲州境內那幾個世代經營、家底頗豐的屯鹽大戶,如今也已瀕臨破產,甚至有不堪重負者,竟憤而吞鹽自盡!慘象環生啊!”
話音剛落,渾元縣的李縣令便迫不及待地附和,一臉愁苦︰“太尊明鑒!私鹽泛濫成災,我渾元縣境內尤為突出!如今百姓幾乎家家戶戶都能自行熬煮土鹽,法不責眾,下官總不能將全縣百姓都鎖拿問罪吧?實在是束手無策!”
一旁的杜縣令捻著胡須,目光卻瞟向了安靜坐在一側的張經緯,帶著幾分疑惑和探究︰“說來也怪。私鹽肆虐,官鹽滯銷,各地鹽商皆叫苦不迭。然本官記得,張縣男名下的‘軍行’,似乎也在經營鹽業?為何獨獨未見張縣男叫苦,反而似乎未受太大影響?”
瞬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張經緯身上。
張經緯聞言,放下茶盞,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慚愧”笑容,拱手道︰“杜縣令觀察入微。說來確實慚愧。諸位同僚所轄縣內,近月來是否常有人以高于市價的價格收購百姓自制的粗鹽?約莫三斤粗鹽,可換得一斤品相上佳的細鹽?此事……實乃我‘軍行’所為。”
“什麼?竟是你在收購?”李縣令失聲驚呼,恍然大悟,“難怪!難怪那些鹽商手里的官鹽愈發賣不動!源頭竟在你這里!”
杜縣令更是瞪大了眼楮,滿是不解︰“張縣男,你要那麼多粗鹽何用?莫非……你也私下販售?這可與國爭利啊!”
張經緯搖搖頭,從容解釋道︰“非也非也。杜大人誤會了。我收購粗鹽,並非為了販賣,而是為了……煉鹽。”
“煉鹽?”杜縣令更糊涂了,“用粗鹽煉細鹽?這……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耗費人力物力,所為何來?”
“杜大人且听我細說。”張經緯不疾不徐地道,“百姓自行熬煉的土鹽,多為粗鹽,雜質極多,往往是從含鹽的土石中簡單熬煮而得。此類鹽若長期食用,于身體有害無益,輕則腹痛,重則致病。我以能直接食用的上好細鹽,換回他們手中那有害的粗鹽,實則是為了防止百姓因食劣鹽而損害健康,此乃造福桑梓,保我雲州百姓‘吃嘛嘛香’,身體康泰!”此處是胡謅的,他真正目的乃是用細鹽與關外部落交易牛羊)。
杜縣令一臉“我信你個鬼”的表情,嗤笑道︰“張縣男,老夫為官多年,可非三歲稚童。你會做這等賠本賺吆喝、純出力不討好的善事?其中必有蹊蹺!”
李縣令倒是打起了圓場︰“杜大人,且听張縣男將話講完嘛。”
張經緯面不改色,繼續他的表演,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悲天憫人︰“我囤積這些粗鹽,自然另有深意,但初衷確是為了百姓福祉。幾位大人,格局不妨打開些。鹽稅不足,我等便另尋他法彌補國庫便是,何必死死困在鹽這一棵樹上?”
杜縣令卻不依不饒︰“張大人說得輕巧!另尋他法?談何容易!倒不如你將那些鹽商積壓的官鹽也一並收了去,豈不更是為朝廷分憂解難?”
張經緯聞言,忽然反問一句︰“杜大人,諸位大人,經緯有一問,朝廷嚴管鹽業,其首要目的,究竟是為了得到鹽本身,還是為了收取鹽稅之利?”
杜縣令不假思索︰“自然是收稅要錢!鹽稅鹽稅,核心在稅!”
“非也,”張經緯斬釘截鐵地否定,“依我看,朝廷是兩樣都想要!朝廷管控鹽業,既想掌握這民生必需之物的來源,又想通過專賣之權,獲取巨額稅利。正因官定鹽價高昂,且時常以次充好,而民間私鹽價廉相對),這才逼得百姓鋌而走險,也使得合法鹽商失去了生存空間!”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諸位不妨將格局再打開一些!為何一定要禁止百姓制鹽?換做是您杜大人,您是願意花兩百文去買官家那摻了沙土、容易板結的鹽塊,還是更願意吃您家夫人自己精心熬制、干淨放心的土鹽?”
“這……這豈能混為一談!”杜縣令駁斥道,但語氣已不似剛才強硬。
“這就是一回事!”張經緯趁勢加強語氣,“若天下百姓皆能輕易獲得廉價且安全的鹽,誰還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去販賣私鹽?誰又會甘冒流放千里的重罪去買私鹽?需求之源,在于官鹽價高質次!”
此時,劉延之插話,指出了最核心的難題︰“經緯所言,雖有道理。然一旦放開,鹽稅銳減,國庫空虛,又當如何?邊疆戰事、各地賑災、河道修繕、城池營建,何處不需巨萬銀錢?這錢,總不會是大風刮來的吧?”
張經緯目光掃過全場,語出驚人︰“朝廷若真急需用錢,其實很容易。抄幾個貪官的家,便足夠應付許多開支。”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在座眾人,“就好比我等,多數都是來接任的前任。我們那些‘前任’究竟有多貪,在座哪位心里沒數?家中金銀堆積如山,古玩字畫不計其數。僅雲州這幾縣,前番抄沒的家產,若悉數充公,恐怕都夠陛下再修一座恢弘的離宮了!”
李縣令听得冷汗微冒,連忙打斷︰“張縣男,此言……此言甚是啊,但此為後話,後話……”
張經緯見好就收,回歸正題︰“因此,學生認為,朝廷若真想有效管控鹽業,不應將矛頭對準底層制鹽求生的鹽農,而應重點管控中間環節——鹽商!”
劉延之身體前傾,顯出濃厚興趣︰“哦?具體該如何做?你細細說來。”
張經緯成竹在胸,條分縷析︰“首先,源頭管理。禁止鹽農直接向任何鹽商提供鹽料,改由各地官府設點,統一規範收購。並可允許鹽農以一定比例的自產優質細鹽抵扣部分賦稅,讓利于民,此為上策,既可安撫鹽農,又能初步控制原料。”
“其次,規範渠道。所有鹽商所販賣之鹽,必須且只能來自官府指定的鹽場或巡鹽司核準的渠道,憑官方印引取鹽銷售,徹底杜絕其私自收鹽、以次充好的可能,此為中策,確保流通環節合法合規。”
“再次,以商治私。建立鹽商資質認證與等級評定制度。對那些實力雄厚、信譽良好的高等鹽商,可授予其一定的市場稽查權能,允許他們將稽查抄沒的私鹽按一定比例作為獎勵。將其利益與朝廷鹽稅利益深度捆綁,讓他們主動去對抗私鹽,此為下策,巧妙利用商人逐利之心。”
“最後,嚴考官吏。將轄區內的官鹽銷售情況、私鹽打擊成效,納入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核心指標!如此一來,官員自有動力去治理鹽務。若能將私鹽納入官鹽體系管理,變堵為疏,豈不更有利于百姓,也有益于朝廷長治久安?”
這一番系統性的改革方略拋出,議事堂內一片寂靜。
良久,杜縣令猛地一拍大腿,臉上再無質疑,盡是嘆服之色︰“妙哉!妙哉啊!枉我寒窗苦讀二十載,自詡熟知經濟民生,今日听君一席話,方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張經緯謙虛一笑︰“杜大人過獎了。大江後浪推前浪,此乃世間常理,否則文明何以進步?”
李縣令更是激動地站起身,對著張經緯鄭重一揖︰“張縣男!若此策能行,乃是我渾元縣百姓之福!我代我縣百姓,在此謝過!”
張經緯連忙起身還禮︰“李兄萬萬不可!此乃我等為官者分內之事!”
坐在上位的劉延之,不知不覺間已擦了一把額頭的細汗,眼中光芒閃爍,他看著張經緯,語氣充滿了感慨與激動︰“這……這已非簡單的對策,這分明是一場鹽政革新!經緯……我定要即刻修書,將你今日所言,詳細呈報朝廷!讓你出仕為官,恐是老夫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
張經緯面對上司的盛贊,依舊保持謙遜,將功勞往外推︰“大人言重了!皆是老師昔日教誨之功,學生自為官以來,無一日不敢忘‘為民謀利,為君分憂’之責!”
劉延之笑罵著擺手,心情極佳︰“少給老夫戴這些高帽子!你的能耐就是你的能耐,不必往我臉上貼金。今日之議,甚好!甚好!”
月會的氣氛,因張經緯一席話,從最初的凝重悲觀,陡然變得振奮而充滿希望。一場可能席卷天朝鹽業的變革風暴,似乎正從這雲州州衙的議事堂內,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