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領著凝香主僕二人在府中穿行,刻意放慢了腳步。春日庭院,花草繁盛,她卻無心賞玩,一心只想替自家小姐殺殺這位“貴客”的威風。
行至一處抄手游廊,豆芽停下腳步,轉過身,下巴微揚,對著凝香正色道︰“你既然住進這張府了,往後就得守張府的規矩,可不能還像在…在外頭那般隨意。”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拔高了些,確保周圍幾個灑掃的僕役都能听見︰“前院的下人們,因著老爺和夫人尚且年輕,張家也還未有子嗣,故而都稱主人為‘少爺’、‘少夫人’。但我們後院這些人,多是跟著小姐從皇甫家過來的老人,規矩大些,一律得稱‘老爺’、‘夫人’,這才顯恭敬!”
她目光掃過凝香身邊那個面露不忿的小丫鬟,繼續道︰“這院子里,每日卯時正刻會敲晨鐘,所有內院的下人都得起身,準備伺候老爺更衣、用膳、上值。這可是頭等要緊的規矩,誤不得。”
凝香身邊的那小丫鬟忍不住輕聲嘟囔︰“小姐,她這分明是把我們當下人使喚……”
凝香卻只是輕輕一笑,抬手止住了丫鬟的話,目光轉向豆芽,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豆芽姑娘,這些……想必都是貼身丫鬟份內的活計吧?我如今身子重,行動不便,這些規矩,可否免了?”
豆芽早料到她會如此說,立刻將矛頭對準那小丫鬟︰“魏小姐您金貴,自然不用親手做這些粗活。可您身邊這位妹妹,總得學著規矩干活吧?難不成我們張府還要白養著閑人不成?”
凝香卻不接這話茬,話鋒一轉,上下打量著豆芽,眼中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好奇︰“豆芽姑娘,我瞧你言行舉止,並非奴籍出身。為何好端端的姑娘家,卻要自貶身份,在這府里為奴為婢呢?”
豆芽挺直腰板,臉上帶著幾分驕傲︰“這府里的下人,都不是賤籍!大家或是為了生計,或是為了報恩,自願留在張府做工。我豆芽,報的是皇甫家多年的養育之恩,心甘情願伺候我家小姐一輩子!”
“原來如此,重情重義,令人敬佩。”凝香點頭表示贊賞,隨即嘴角彎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那……豆芽姑娘可曾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你是知道的,我是做什麼起家的。你若在我那媒樓注個冊,憑你的品貌和與皇甫家的這層關系,包管為你尋一位家世清白的如意郎君,做個正頭娘子,豈不比為人奴婢強上百倍?”
豆芽沒想到她會說起這個,愣了一下,隨即斬釘截鐵道︰“我此生只願追隨我家小姐,從未想過那些情情愛愛之事!”
凝香聞言,忽然掩口,露出一副極為驚訝的表情,目光刻意在豆芽窈窕的身段上轉了一圈,壓低聲音,語氣卻帶著曖昧︰“莫非……豆芽姑娘心里其實早已有人了?莫非……是張郎?”她不等豆芽反駁,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日日貼身伺候,想必……連老爺的身子都早已看過了吧?”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豆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又羞又氣,指著凝香,“哼!果然是……果然是那種地方出來的,張口閉口就是這些腌 話!”
凝香卻不氣不惱,反而向前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如同魔鬼的低語︰“豆芽姑娘,你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人,難道不知道‘通房丫頭’是做什麼的嗎?將來夫人身子不便,或是心情不佳時,這伺候老爺、為張家開枝散葉的重任,可不就得落在你身上?你我同侍一夫,早晚是一家人呢。”
“老爺……老爺才沒你想的那麼粗鄙下流!”豆芽心跳如鼓,臉頰燙得嚇人,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夫人病著這段日子,老爺一直都獨自歇在書房,從未……從未有過任何非分之舉!”
“哦?如此說來,張郎豈不是寂寞得很?”凝香挑眉,語氣帶著一絲惋惜,“這就是豆芽姑娘你的不是了。身為通房,卻不能為主分憂,可是失職啊。”
“你……你住口!”豆芽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跳起來。
凝香卻嘆了口氣,換上一種同病相憐的語氣︰“唉,說到底,你我都是苦命的女子。若你只是差個機緣,或是臉皮薄,我或許……可以替你運作一番?”
豆芽被她這番連消帶打的話弄得心慌意亂,小鹿亂撞,又羞又臊,只想立刻逃離此地,她跺腳罵道︰“我……我才不像你這般不知廉恥!我的身子,自然只留給我未來明媒正娶的夫君!你……你這蕩婦!我、我不與你說了!”
說完,她再也繃不住,幾乎是落荒而逃,連原先想好的立規矩的步驟也忘得一干二淨,只留下凝香主僕二人站在游廊下。凝香看著豆芽倉皇的背影,嘴角那抹溫和的笑意漸漸斂去,眼底閃過一絲冷冽的光芒。
……
夜晚的縣令書房,燭火搖曳,將張經緯伏案批閱文書的身影投在粉壁上。門被輕輕推開,豆芽抱著一件折疊整齊、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青色官服,低著頭走了進來。
“老爺,您的官服…我替您熨好了。”她的聲音比平時細弱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張經緯從文書中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那件官服︰“嗯?這官服……我記得你前幾日剛熨過啊。”他想了想,自以為找到了原因,笑道︰“哦~是了,這幾日天氣晴好,你是想拿出去多曬曬太陽,去去霉氣是吧?其實曬曬就行了,不用每次都熨,這官服平時也難得穿一回。”
豆芽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是。”
張經緯放下筆,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燭光下,小丫頭耳根泛著可疑的紅暈。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豆芽,我一直挺好奇,你識字不少,是從哪兒學的?”
豆芽似乎被這突然的問題問得一怔,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啊……我……我是跟小姐,哦不,是跟夫人一起上的蒙學。”
“蒙學?”張經緯摸了摸下巴,笑著打趣,“那屬于是學前班啊。怎麼,現在的學前班小娃娃,都能認那麼多字了?連我書房里那些拗口的案牘文書,你偶爾都能念上幾句。”
豆芽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細若蚊蚋︰“是……是的。”
“那你可太厲害了!”張經緯由衷地贊嘆了一句,語氣輕松。
“多……多謝老爺夸獎……”豆芽的聲音幾乎听不見。
張經緯越看越覺得她今天不對勁,身子微微前傾,關切地問︰“豆芽,你今天怎麼回事?怪怪的。生病了?”說著,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用手背去探她的額頭,“臉怎麼紅紅的?”
豆芽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往後縮了一下,躲開了他的踫觸,連聲道︰“沒……沒有生病!”
張經緯被她這過激的反應逗笑了,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笑道︰“嘿,小屁孩兒一個,還知道害羞了?”
“才……才不是小孩了!”豆芽猛地抬起頭反駁,臉頰紅得如同熟透的柿子,眼神里帶著一絲委屈和倔強。
張經緯愣了一下,目光在她明顯有了少女窈窕輪廓的身段上停留了一瞬,恍然道︰“哦……對不住對不住,是老爺我糊涂了。總把你的年紀跟你的個子聯想在一起,豆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豆芽的臉更是紅得快要滴出血來。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一步一步地往門口挪去,聲音發顫︰“老…老爺若沒有別的吩咐,豆…豆芽先回去了……”
“等會兒,”張經緯叫住她,從案幾旁拿起一個油紙包,“幫我把這包糖皮酥送去給夫人吧。太甜膩了,我吃不慣,她應該喜歡。”
“是。”豆芽如蒙大赦,接過點心,頭也不回地快步退了出去,幾乎是逃離了書房。
張經緯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疑惑地摸了摸後腦勺,低聲自語︰“這丫頭……今天是怎麼了?莫非是……大姨媽來了,身子不舒服?”他搖搖頭,失笑道︰“看看她那沒發育的樣子。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學生似的。算了,姑娘家長大了心思重,以後還是少逗她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