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縣衙的青灰照壁在晨光中靜默矗立,檐角鐵馬在微風中偶爾叮咚作響。卯時剛過,凝香便帶著個小丫鬟踏進了縣衙門檻。她身上那件水綠色襦裙已洗得有些發白,裙裾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拂過石階。自媒館被封後,這已是她第四回為了那一紙公文奔波于此。
黃粱正在工房內整理卷宗,狼毫筆在紙上游走,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听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只從文牘堆里抽出一張蓋了朱印的批文。
“工房已經批復了,佳佳姑娘收好。”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凝香斂衽為禮,雙手接過文書,指尖微微發顫︰“多謝黃主簿。”
黃粱蘸了蘸墨,繼續埋頭書寫︰“若是無事,便請回吧,衙門重地不宜久留。”
她卻佇立不動,將那紙批文攥得緊了三分,聲音輕若蚊蚋︰“不知張縣令今日可在衙中?”
“大人在後堂公廨處理政務,尋常不來前衙。”黃粱筆下未停。
“那……民女可否求見?”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黃粱終于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眼︰“大人公務繁忙,還是莫要打擾為好。”
凝香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我懷了他的骨肉。”
“便是如此也不……”黃粱的筆頓在半空,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團黑漬,他猛地抬頭,“什、什麼?”
凝香垂下眼簾,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影︰“這些時日總是惡心反胃,月信也已三月未至。昨日去醫館診脈,說是……喜脈。”
黃粱手中的筆險些跌落,他慌忙穩住心神,清了清嗓子︰“這……我這就差人通傳一聲。”
……
後堂公廨內,張經緯正斜倚在太師椅上翻閱稅簿,錢明在一旁研墨。
一個衙役慌張的跑進來,對著案前的張經緯說著前衙發生的一切。
“放屁。”張經緯“啪”地合上簿冊,眉宇間盡是煩躁,“我跟他睡覺,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錢明湊近幾分,壓低聲音諂笑︰“少爺,未必吧?您上任前那晚不是去了花樓……”
張經緯皺眉思索︰“那日我點的明明是別的姑娘。”
錢明但笑不語,只那笑容里藏著幾分曖昧。
張經緯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嘖了一聲︰“別這麼賤兮兮的盯著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人既已來了,不如就見上一見?”錢明試探道。
“不見!”
一直伏案疾書的書辦趙培新聞言抬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勸道︰“大人,此事關乎您的清譽,還是見見為妥。若傳揚出去,于官聲有礙。”
張經緯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半晌才揮揮手︰“罷了!帶她去九兒那兒!”
……
醫藥局的院子里彌漫著草藥特有的清香。木頭正彎腰搬運藥簍,古銅色的臂膀在陽光下泛著油光。九兒倚門而立,嗑著糖炒瓜子,時不時將殼吐向木頭的方向,引得那憨厚的漢子嘿嘿直笑。
忽然張經緯的聲音破空而來︰“九兒,出來把個脈!”
九兒不情願地拍拍手上的碎屑,嘟囔道︰“都快吃午飯了,真是會挑時候。”
待她听聞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迅速將指尖搭上凝香的腕脈,神色逐漸凝重起來,眉頭越鎖越緊。
“確是喜脈無疑……”她收回手,語氣沉重。
凝香眼眶倏地紅了,望向張經緯的目光里滿是委屈︰“張郎,你竟這般不信我?”
張經緯抓了抓頭發,一臉茫然︰“這從何說起?我何時與你……”
“算來已有三個月了。”凝香打斷他,聲音哽咽。
“莫非真是我上任前那晚?”張經緯喃喃自語,隨即提高聲調,“可那晚我們沒有在一起啊!”
“那夜你醉得厲害,蜜娘將你扶進房時,你一直嚷著要找我。”凝香拭了拭眼角,“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便主動去陪了你一夜。”
“你記岔了!”張經緯猛地一拍案幾,“那晚是馬天茂喝醉了,是他一直嚷嚷著要找你!”
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木頭突然拍著胸脯道︰“俺可以作證,那晚少爺清醒得很!”
九兒立刻扭頭瞪他,目光如刀︰“那晚你也在場?”
木頭頓時語塞,支支吾吾道︰“呃……沒、沒有……”
“連謊都不會撒!”九兒啐了一口瓜子殼,“臭男人!”
張經緯攤開雙手,滿臉無奈︰“我真沒和你發生什麼。”
凝香眸光忽地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有證物!”
張經緯一時間哭笑不得,嘴角扯出一抹無奈︰“這……這種事還能有證物?”
只見凝香從腰間解下一只繡著並蒂蓮的荷包,指尖微顫地從里頭拈出一張微微發黃的紙片。那紙邊緣已經磨損,顯是時常被摩挲。她小心翼翼地將紙片展開,遞到張經緯面前。
“那夜的纏頭之資,你是用軍行銀票結的。”她聲音輕柔卻清晰,“我一直舍不得去兌現。原想著……往後怕是再見不著你了,留著做個念想。誰曾想今日,倒要替我這腹中的孩兒,認回他的親爹。”
張經緯接過那張支條,指尖觸及紙張的剎那,眉頭不由自主地蹙起。待看清上頭的字跡和印鑒,他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這……那夜我確實是用軍行的票子結的賬……”
他的目光在支條上來回掃視,聲音里透出幾分困惑︰“可我分明記得,這票子是給了蜜娘的。那夜我喝的再多,也絕不至于連身邊換了人都不知道。”
凝香眼中噙著淚花,語帶哽咽︰“所以說那夜你是真吃醉了……醉得連身邊人是誰都分不清了。”
張經緯倏地轉頭望向木頭,卻見那木頭正不自信地撓著後腦勺,眼神飄忽地望向院中的藥草架,死活不肯與他對視。
這一刻,張經緯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連手中的支條都變得燙手起來。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莫非那夜他真的醉糊涂了,連這麼重要的事都記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