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王府•幕僚院
幕僚院里燻香裊裊,本該是清雅讀書地,此刻卻彌漫著一股紈褲子弟特有的、無所事事的躁動氣息。雕花窗欞透進的陽光,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小塵埃,也照亮了那些倚靠在紫檀木書案旁、穿著綾羅綢緞的年輕臉龐上的譏誚與惡意。
元亮低著頭,幾乎是貼著牆根挪進來的。他只想快點拿走自己的東西,徹底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可這點微末的願望立刻就被碾碎了。
“喲!快瞧瞧,這是誰回來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率先響起,像是投入平靜水面的一顆石子。
瞬間,所有的嬉笑閑談都停了,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元亮身上,如同打量一只誤入華堂的癩皮狗。
“嘖嘖嘖,咱們的‘名狀師’這是怎麼了?掛彩了?這臉……是去哪個勾欄院喝花酒沒給錢?”另一個穿著絳紫錦袍的青年用折扇虛指著元亮的臉,笑得前仰後合。
“元堂鏡,你不是常吹噓自己‘鐵齒銅牙’,訟狀從無敗績嗎?怎麼著,這次去那窮鄉僻壤的高陽縣,踫上硬茬子,把牙崩了?”一個矮胖的子弟拍著桌子起哄。
“哈哈,李兄你可別拿他逗趣了,”旁邊一人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卻足以讓整個院子听見,“我剛從老師那兒過來,听得真真兒的,咱們這位‘名狀師’,差事辦得一塌糊涂,把王爺的大事都攪黃了,剛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直接攆出幕僚院了!多搭他兩句話,當心晦氣沾身,連你也一塊兒被轟出去!”
刻薄的哄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元亮的頭垂得更低,手指死死摳著掌心,只想快點走到自己的那個角落。
“嘿,你們看!他……他好像哭了?眼圈都紅了!哈哈哈,一個大老爺們,居然掉貓尿!”有人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玩意般大叫起來。
最先開口的那個周耀先——晉州參將周鵬的兒子,是這群人的頭兒,他晃晃悠悠地走到元亮面前,擋住去路,故意拉長了語調“哎喲,真哭了?元大狀師,別啊!來,給小爺我念兩句悲悲切切的詞,念得好了,沒準小爺我心一軟,朝你那破袖子里塞兩錠銀子,夠你出去買倆肉饃饃墊墊肚子,哈哈!”
旁邊立刻有人捧哏“周兄,您可說笑了。您都說了他是‘破袖子’了,哪還裝得下您那兩錠大銀?怕是剛塞進去就得漏嘍!哈哈哈!”
元亮像是沒听見,肩膀微微發抖,側身想從周耀先旁邊擠過去。周耀先卻故意用肩膀頂了他一下,撞得他傷口生疼,踉蹌了一步,又引來一陣爆笑。
他終于挪到了自己那個位于最偏僻角落、積滿灰塵的書案前。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打開櫃門。
里面空空蕩蕩。
他那些視若珍寶、省吃儉用買來、密密麻麻寫滿批注的律法典籍、案牘匯編……全都不見了!
“我的書呢?!”元亮猛地抬頭,聲音因急切和憤怒而嘶啞變形,“我的律冊!我的典籍呢?!誰拿了我的書?!”
幕僚院里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嘲笑。
周耀先慢悠悠地踱步過來,用腳尖踢了踢元亮書案那條有些搖晃的桌腿,得意洋洋“哦——你說那些廢紙啊?小爺我前兩天嫌這桌子晃悠,墊筆墨不爽利,隨手拿來墊桌腳了。喏,”他指了指自己那張寬大華麗的書案,“就在那兒墊著呢。怎麼,想要啊?過來拿呀。”他抱著胳膊,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元亮血往頭上涌,也顧不得身上的傷,猛地撲到周耀先的書案下,果然看到幾本熟悉的、邊緣已被壓得皺褶不堪的書冊,正可憐地塞在一條桌腿下。他伸手用力往外拽。
周耀先獰笑一聲,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身體故意向後一靠,將全身重量都壓在了那張書桌上!
桌子紋絲不動。元亮憋紅了臉,用盡吃奶的力氣,那幾本書卻像焊在了地上一樣,怎麼也拽不出來。
“使勁兒啊!沒吃飯啊?哦……”周耀先故作恍然大悟,拍著額頭,“我突然忘了……你已經被老師攆出去了,確實不配再吃王府的飯了。難怪手上一點勁兒都沒有,跟個娘們似的!”
“周耀先!”元亮猛地抬起頭,眼楮里布滿了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你別欺人太甚!”
“怎麼?”周耀先“ ”地站起來,他比元亮高大半個頭,居高臨下地逼視著他,胸膛幾乎頂到元亮的鼻子,“想打架?來啊!小爺我正好手癢,拿你練練拳腳!”
周圍的公子哥兒們立刻圍攏過來,興奮地鼓噪“周兄,揍他!”“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知道晉州是誰的地盤!”
元亮看著周圍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憤怒淹沒了他。他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你們……你們也就只敢在我這里逞逞匹夫之勇!有本事,你們去那高陽走一遭!去試試張經緯的手段!”
“都嚷嚷什麼?!”一個清脆卻帶著威嚴的女聲突然從院門口傳來,如同冷水潑入沸油,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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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回頭,只見司馬嫣然推著一架木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坐著的,正是面色依舊有些蒼白、卻眼神沉靜的高小蘭。
“郡主!”院子里的公子哥兒們頓時收斂了不少,紛紛拱手行禮,氣勢矮了半截。周耀先也悻悻地放開了元亮。
司馬嫣然目光冷冷掃過全場,最後落在狼狽地半跪在桌下的元亮身上,眉頭蹙起“閑得發慌是不是?先生交代的功課都做完了?聚在這里欺辱同窗,就是晉王府幕僚的教養?”
高小蘭輕輕拍了拍司馬嫣然的手背,示意她推自己近前。她看向元亮,聲音溫和卻自帶一股力量“元同學,快起來。這是怎麼了?”
不等元亮回答,旁邊一個急于表現的幕僚搶先開口,語氣帶著諂媚和告狀“回郡主,高小姐,並非我等生事。是這元亮,他將王爺親自下達的差事辦砸了,惹得王爺和長史震怒,方才已被長史大人親自下令,逐出王府了!我等只是……只是與他理論幾句。”
元亮掙扎著站起來,對著司馬嫣然和高小蘭深深一揖,聲音沙啞卻盡量保持平靜“郡主,高小姐。學生並非生事,只是想來取回自己的私物書籍,取完立刻便離開,絕不逗留。”
高小蘭的目光轉向周耀先那張書案,又看了看元亮空蕩蕩的櫃子和通紅的眼眶,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周公子,把元同學的書還給他。”
周耀先梗著脖子,一臉不情願,嘟囔道“他自己拿啊,又沒人攔著他。”
“我讓你,”高小蘭加重了語氣,目光清凌凌地看著他,“把書——還給他。”
周耀先被高小蘭看得心里發毛,雖不忿,自己的父親和她父親是同一級別,卻不敢公然挑釁這位小姐。他極其不情願地彎腰,胡亂將桌腳下的幾本書拽了出來,看也不看,就朝著元亮的方向隨手一扔。
書冊“嘩啦”一聲散落一地,甚至有一本滑到了牆角,沾滿了灰塵。
“吶!”周耀先攤開手,對著眾人,一臉無辜加挑釁,“大家可都看見了,我可是還了,是他自己沒接住,不領情啊!”
元亮看著散落一地的、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心血,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他最終只是極輕地、幾乎听不見地嘆了一聲,認命般地彎下腰,一本一本,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書拾掇起來,拍去上面的灰塵,仿佛在撿拾自己破碎的尊嚴。
司馬嫣然看著周耀先那副嘴臉,冷哼一聲“晉王府的幕僚,原來就是這般仗勢欺人的做派?把人打成這樣,就這麼算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元亮臉上的傷。
周耀先立刻叫屈“郡主明鑒!高小姐明鑒!這傷可不是我們打的!是他自己在外頭辦差不知惹了誰,帶了這一身彩回來!我們可沒踫他一根手指頭!”
元亮抱緊了懷里的書,低聲道“郡主,高小姐,這傷……確實是在外辦差時落下的,與他們無關。學生……告辭了。”他再次行禮,抱著那摞殘破的書,背影佝僂著,一步一步向外挪去。他的書篋早已不知被這些人毀壞扔到了哪里,連個裝書的家伙都沒有。
司馬嫣然瞪著周耀先等人,斥道“哼!你們最好都給我安分一點!”說完,推著高小蘭回到自己的學案前。
身後,隱約還有壓抑不住的嗤笑聲傳來。元亮充耳不聞,只是將懷里的書抱得更緊,踏出了這座曾給予他希望、最終卻只留下無盡屈辱的晉王府幕僚院。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暖不透那徹骨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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