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空氣依然凝滯,帶著淚水的咸澀。皇甫靈用手帕緊抵著鼻尖,不時泄出一兩聲壓抑的抽噎,杏眼紅腫得如同熟透的蜜桃。她刻意偏過頭,下頜微揚,擺出拒人千里的姿態,可那微微側傾的耳廓,卻無聲地捕捉著身後每一個細微的動靜。
張經緯無聲地嘆了口氣,試探著在她身旁的繡墩坐下。手掌帶著安撫的暖意,輕輕貼上她單薄的背脊,順著那因啜泣而微微起伏的曲線,緩緩撫下,動作輕柔得像在捋順一只炸了毛的貓兒。
“這下……該消些氣了吧?”他聲音壓得極低,尾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羽毛般搔過寂靜。
皇甫靈肩頭一僵,猛地扭身甩開他的觸踫︰“哼!我……我不想理你!”可這話語裹著濃重的鼻音,非但失了氣勢,反透出幾分委屈的嬌憨。
張經緯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故意拖長了調子︰“好——好——不理便不理。”他作勢欲起,卻又驟然回身,俯身雙手撐在她兩側的榻沿,將她困在自己與軟榻之間的小小天地里,“那……晚上吃火鍋?軍行的底料加工有所改進,可好吃了。”
“不要!”她抓起榻邊的團扇,不輕不重地拍在他胸口。
“那……吃燒烤?”他湊近了些,目光鎖著她側臉細微的變化,“讓廚子現切羔羊腿,用你最愛的西域小茴香、胡椒腌了,炭火烤得滋滋冒油……”他瞥見她緊抿的唇角似乎松動了一絲。
皇甫靈強繃著臉,聲音卻已軟糯三分︰“不要!你……你出去!”
張經緯忽然欺身貼近。溫熱的呼吸挾著清冽的沉香,猝不及防地撲灑在她敏感的耳廓。皇甫靈本能地瑟縮想躲,手腕卻被他輕輕扣住。他壓低的聲音帶著灼人的氣音,幾乎要鑽進她耳朵眼里去︰“那……吃我如何?或者我吃你也行!”最後幾個字徹底化作滾燙的耳語,混著他喉間逸出的一絲低沉輕笑。
皇甫靈耳根“騰”地紅透,那緋色迅速蔓延至雪白的脖頸。她羞惱地張口欲斥,腦海里卻不由自主浮現那3000字的畫面,一時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慌忙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眼波流轉間嗔怪地橫了他一眼,眸中水光瀲灩︰“你……壞死了!”團扇這次結結實實落在他肩頭,力道卻輕飄得如同拂塵。
張經緯順勢一拽,將她整個人帶進懷里。皇甫靈象征性地掙了掙,終是紅著臉,將滾燙的額頭輕輕抵在他溫熱的肩窩。
……
晚上。
班房深處,並非尋常囚室那般陰暗潮濕、污穢不堪。蕭可為所在的這間“豪華單間”,顯然是經過特殊關照的。牆壁新近粉刷過,地上鋪著干燥的稻草席,甚至還有一扇小小的氣窗,透進幾縷清冷的月光。角落里一張木床,鋪蓋也算干淨整潔。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是蕭可為的狀態——他非但沒有尋常囚犯的頹唐萎靡,反而面色紅潤,甚至比入獄前還顯得精神了些。此刻,他正盤腿坐在草席上,悠閑地剔著牙,仿佛只是在此度假。
張經緯的身影出現在柵欄外,身後跟著兩名衙役,抬著一套精巧的紅泥小爐和茶具。衙役將東西在牢房內唯一一張矮幾上擺放妥當,點燃爐火,便躬身退了出去,只留下張經緯一人。
張經緯撩起衣袍下擺,從容地在矮幾對面坐下,與蕭可為隔著裊裊升起的爐火和水汽。他拿起茶匙,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茶罐里的茶葉,眼皮都沒抬一下︰“蕭主簿,幾日不見,你這氣色……倒是愈發紅潤,瞧著還胖了不少啊。” 語氣平淡,听不出喜怒。
蕭可為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確實圓潤了些的下巴,語氣輕松,甚至帶著點滿足︰“托大人的福。在這里頭,不用操心衙門里那些勾心斗角、焦頭爛額的破事,每日里好吃好喝地供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睡得安穩。嘿,這日子,無憂無慮,無比自在!” 他故意把“自在”二字拖長了音。
張經緯提起滾沸的水壺,動作流暢地燙杯、洗茶、沖泡,茶香瞬間在狹小的牢房里彌漫開來,沖淡了原本的霉味。“你倒是自在了,”他將一杯澄澈的茶湯推到蕭可為面前,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隼,直視對方,“可苦了我。外面一堆爛攤子,查案查得焦頭爛額,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找不著。”
蕭可為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呷了一口,老神在在地說︰“大人還年輕,正是需要歷練的時候。這些苦頭,吃得越多,根基才越穩吶。”
“歷練?”張經緯輕笑一聲,也端起自己那杯茶,“我這個年紀,就能坐到這高陽縣令的位置上,說實話,連我自己都出乎意料。”
“這有何稀奇?”蕭可為放下茶杯,語氣帶著幾分過來人的世故,“在咱們天朝,十五六歲就頂著祖蔭封官進爵的勛貴子弟多了去了。大人您今年十九,跟他們一比,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他話鋒一轉,意有所指,“就說那位石錦程石公子吧,打著石相爺的旗號,在高陽地界上作威作福,大人您貴為縣令,不也……奈何不了他麼?” 他故意在“奈何不了”上加重了語氣。
張經緯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但臉上笑容不變︰“誰說我奈何不了?我不是照樣把他抓了回來,還結結實實賞了他幾鞭子麼?” 他眼中閃過一絲快意。
蕭可為搖搖頭,像在評價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服食寒食散石藥),或許是他犯過最微不足道的錯了。”
“能想象得到,這些年你替他擦了多少屁股。”張經緯點點頭,目光探究地看著蕭可為,“我就是納了悶了,你是他親姐夫,又是縣衙主簿,你還管不住他?”
“嫡庶有別啊,大人。”蕭可為的笑容有些苦澀,“他是石家正房嫡出的少爺,我那位夫人雖是長姐,卻是庶出。這身份……隔著天塹呢。再說了,”他抬眼,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您是官,他是民,官大一級壓死人,您不也管不住麼?” 他將張經緯的話原樣奉還。
“哈哈哈哈哈!”張經緯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仿佛听到了什麼極其有趣的事情,他舉起茶杯,“說得好!來,吃茶,吃茶!”
兩人對飲一杯,氣氛似乎緩和了些。
蕭可為放下空杯,抹了抹嘴,眼神變得精明起來︰“大人今日屈尊降貴,到這腌 地方來找我,總不會就為了喝這一杯清茶,跟我這階下囚敘舊吧?”
張經緯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銳利。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蕭主簿是明白人。不錯,今日前來,是想向你好好了解了一個人——高陽樓的掌櫃,沈開陽。”
蕭可為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緩緩靠回牆壁,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嘆︰“ ……都查到沈掌櫃頭上了?大人,您這查案的速度……厲害啊。” 語氣里听不出是贊嘆還是忌憚。
“說說吧。”張經緯重新給他續上茶,動作沉穩,“算你一件功勞。日後清算之時,也好將功抵過,留條活路。”
“活路……”蕭可為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閃爍,似乎在權衡利弊。片刻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口道︰“他向你要奴人了?”
“要了。”張經緯點頭,語氣冰冷,“價格開得確實豐厚,豐厚得讓人心動。這些年,你把高陽縣衙掌握的奴籍,但凡有點價值的,全都像倒垃圾一樣,往他那兒送了吧?弄得人牙所空空如也,我這新官上任,連這份例錢都賺不到了。” 話語中帶著明顯的諷刺。
蕭可為沒有否認,只是扯了扯嘴角︰“那是自然。你把我關了,斷了這條線,他們……肯定著急。”
張經緯猛地抬眼,眼神如刀鋒般直刺蕭可為,聲音陡然變得冰寒刺骨︰
“著急?著急造反嗎?!”
這“造反”二字,如同平地驚雷,在寂靜的牢房里炸響,震得油燈火苗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蕭可為似乎被張經緯瞬間爆發的殺氣驚了一下,但很快,他臉上竟露出一絲詭異的、仿佛解脫般的笑容,緩緩點頭︰
“這……你都知道了?”
“高陽樓!”張經緯一字一頓,身體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人,“那棟銷金窟,是你當年主持修建的吧?我抄你家時,在你書房暗格里,發現了一大堆關于它的原始圖紙!”
蕭可為看著那些熟悉的線條,眼神復雜︰“那是地上的部分。畫得再精細,也不過是給外人看的幌子。”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揭秘的悚然,“至于地下……我就不知了。”
“地下?!”張經緯的呼吸一窒,心髒猛地一跳,“還有地下?!”
“應該有。”蕭可為的聲音如同從地底傳來,帶著陰冷的回響,“那時……我還是高陽工房的胥長。那塊地皮,看著平整,實則下面……是空的!根本打不了深基磉地基柱石)!稍微懂點營造的人都知道,那地方根本不能起高樓!” 他眼中閃過一絲對往事的追憶和憤懣,“可沈開陽……他用重金賄賂了當時的縣令,硬是拿到了批文手續。縣令大人收了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樓,就硬生生給建起來了!”
“前任縣令……是藩黨的人!”張經緯立刻反應過來,隨即感到一陣荒謬,“這……他還能兩頭拿?”
“他很厲害。”蕭可為打斷他,語氣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畏懼和佩服的情緒,“論斂財聚勢的本事,比你那位富甲一方的老爹……更出色,也更狠!不像你,愣頭青一個,藩黨、相黨兩頭都想得罪,兩頭都想咬一口。”
“哈哈,”張經緯不怒反笑,眼中卻毫無笑意,“這才叫有個性!”
“言歸正傳。”蕭可為收斂神色,表情變得無比嚴肅,甚至帶著一絲警告,“張大人,沈開陽這個人……你要小心,千萬小心!”
他身體前傾,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
“他雖然是道門中人,披著清修的外衣,但內里……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他痴迷于煉制所謂的‘長生藥’,你知道他用什麼做藥引嗎?” 蕭可為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活人的心頭血!”
他頓了頓,讓這駭人听聞的信息在張經緯心中炸開,然後繼續道︰
“而且,他煉出來的藥,藥性猛烈詭譎,根本不敢輕易服用。他便……用活人來試藥!那些被當作藥奴的人,死狀……慘不忍睹!我岳父石老太爺,就是听了他的蠱惑,被他描繪的長生幻境迷了心竅,才一直在大肆收買奴籍,為他提供‘材料’!到後來,奴人不夠了……他們的主意,便打到了平民百姓身上!”
張經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早知此案背後必有駭人陰謀,卻沒想到竟如此喪心病狂!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有些發緊︰“所以……高陽城里那些看似善舉的‘人人有飯吃’,也是他……或者說,是你們石家,為了掩蓋搜羅‘藥奴’而搞出來的障眼法?”
“沒錯!”蕭可為斬釘截鐵地點頭,“高陽的錢糧經濟,大半都聚攏在三大家族手里。石家牽頭,陳家、周家……沒有他們龐大的財力物力和人脈暗中支持、遮掩,單靠石家,想悄無聲息地做到‘人人有飯吃’,再從中篩選‘材料’……根本不可能!”
張經緯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你的意思是說……陳家、周家,也有參與此事?!”
“正是!”蕭可為的回答如同重錘,砸在張經緯心頭,“三家一體,同氣連枝,早已是盤踞在高陽地下的毒蛇!沈開陽……就是那條毒蛇的頭!”
牢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爐火燃燒的 啪聲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張經緯淹沒。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心中翻騰的怒火與寒意。
“我明白了。”張經緯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這份平靜之下,是即將爆發的雷霆,“多謝……賜教!”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張大人!”蕭可為忽然叫住他,他依舊坐在草席上,仰頭看著張經緯,眼神復雜,“當初……執意將我下獄。如今,在這班房里听了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話,你可曾……後悔?”
張經緯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挺拔而冷硬。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不後悔。你觸犯國法,貪贓枉法,助紂為虐!關你下獄,是必然!”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蕭可為︰“按《天朝律例》,你所犯之罪,當剝皮實草,懸首示眾!”
蕭可為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灰敗。
張經緯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過……留著你,我有用。”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牢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將蕭可為和他那復雜難言的眼神,一同鎖在了這間看似“豪華”的囚籠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