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
張經緯斜倚在鋪了竹席的酸枝木榻上,一卷《釋經》剛翻過幾頁。
砰!
一聲巨響猝然撕裂了寧靜,仿佛是什麼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連書案上的筆架都輕輕震了震。
張經緯猛地坐直,眉頭緊鎖。“怎麼回事?”他心中驚疑,放下書卷,起身快步推開書房厚重的木門。
甫一出書房,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劇烈抽噎的哭聲便清晰地傳入耳中。那哭聲委屈、傷心、帶著被背叛的絕望,斷斷續續,像是破碎的珠子散落一地。聲音的源頭,正是他與妻子皇甫靈居住的正房。
張經緯的心沉了一下,循著那令人揪心的哭聲走去。正房的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
只見皇甫靈背對著門,蜷坐在靠窗的貴妃榻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她今日穿著上學時的藕荷色襦裙,發髻有些松散,幾縷青絲被淚水黏在臉頰上。平日里總是帶著點嬌憨笑意的臉龐此刻布滿淚痕,眼楮紅腫得像桃子,手里緊緊攥著一方濕透的帕子,幾乎要把那絲絹扯破。她懷里還抱著那個繡著蘭草的布書包,顯然是一回來就爆發了。
“靈妹?”張經緯放輕了腳步,聲音帶著疑惑和關切,“這麼早就放學了?這是怎麼了?”
皇甫靈听到他的聲音,哭聲猛地一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悲聲。她猛地轉過頭,淚眼婆娑地瞪著他,那眼神里有傷心、有憤怒,還有深深的失望。
“夫君……你……嗚哇哇哇……”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胸口劇烈起伏。
“咋回事?”張經緯被她哭得心慌意亂,目光急切地轉向侍立在一旁、同樣眼圈發紅、手足無措的丫鬟豆芽,“豆芽!這到底是怎麼了?!”
豆芽張了張嘴,剛要開口,皇甫靈卻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止住了一些哭聲,但那濃重的鼻音和抽噎讓她的質問顯得格外破碎和委屈︰“夫君……吸嘿……我問你……吸……”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死死盯著張經緯,“之前……吸嘿……你送我的那首詩,‘曾經滄海難為水’……是不是……是不是你創的?!”
張經緯被她問得一愣,隨即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和心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飄忽了一下︰“呃……這個嘛……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語氣顯得輕松平常,“是我抄的,前人的名句。咋啦?就因為這個哭成這樣?”他有些不解,甚至覺得妻子有些小題大做。
然而,皇甫靈听到他親口承認“抄的”二字,仿佛被點燃了引信,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和委屈瞬間爆炸︰“今日上學!那個賤人……那個賤人……”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門外,似乎那個“賤人”就在眼前羞辱她,卻因憤怒和哭泣,一時無法順暢控訴。
一旁的豆芽再也忍不住,義憤填膺地搶著說道︰“老爺!是那個賤人!今日在學堂上,當著好多小姐妹的面,羞辱夫人!說……說老爺您送夫人的詩,是你先寫給她的,還說您……”豆芽說不下去了,小臉氣得通紅。
張經緯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從尷尬瞬間轉為鐵青,一股無名火直沖頂門︰“哪個賤人?!”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戾氣。
豆芽跺腳道︰“還能是哪個賤人!就是那個花魁。”
“她?!”張經緯瞳孔一縮,“她還說什麼了?!豆芽,把話給我說清楚!”
豆芽竹筒倒豆子般,將柳含煙如何在散學路上攔住皇甫靈,如何輕蔑地提及那首詩,如何繪聲繪色地描述張經緯與她“紅袖添香”、“吟詩作對”的“過往”……添油加醋地復述了一遍。
張經緯听完,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額角青筋都暴了起來。他猛地一拍旁邊的案幾,震得茶盞叮當作響︰“放屁!這……這絕對是她胡說的!滿嘴噴糞!”他氣得口不擇言。
“胡謅?!”皇甫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尖利起來,“你敢說她是胡謅?!那首詩……那詩……”
“那首詩雖然是我抄的!”張經緯急忙打斷,試圖澄清,“但我敢用性命擔保,這個世上,你絕對是第一個听到的!我送給你之前,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那……那……”皇甫靈淚如泉涌,聲音破碎,“你與她……你與她確實有過肌膚之親!是不是?!她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這才是她最痛、最無法接受的點。
張經緯被問得語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破罐子破摔般提高了音量︰“我……她是妓女!我嫖個娼不犯天條吧?!況且……”他像是找到了一個荒謬的支撐點,脫口而出,“……你爹,不也是雲州花樓的常客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你無恥!”皇甫靈被他這番歪理和竟敢拿她父親相提並論的言論徹底激怒,抓起榻上的一個軟枕就朝他砸過去,“滾!別踫我……我嫌你髒!”她像躲避瘟疫一樣向後縮去,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傷痛。
張經緯接住軟枕,看著妻子嫌惡的眼神,心頭火起卻又無處發泄,一股憋悶和暴戾之氣在胸中翻騰。他猛地轉身,朝著門外厲聲吼道︰“唉!大海!梁大海!”
梁大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看著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得大氣不敢出︰“少爺……少夫人……這……這是咋啦?”
張經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從牙縫里擠出命令︰“去!立刻!把王二狗給我叫來!”
梁大海不敢多問,應了聲“是”,轉身就跑。
房間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皇甫靈別過臉,肩膀依舊在抽動,無聲地流淚。張經緯背著手,在房間里焦躁地踱步,眼神冰冷。
不一會兒,王二狗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他小心翼翼地覷著張經緯的臉色︰“少爺,我剛準備出門巡街,您叫我?”
張經緯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盯著王二狗,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厲︰“去!把凝香閣!給我封了!”
“啊?”王二狗徹底懵了,以為自己听錯了,“封……封了?凝香閣?少爺,這……”
“听不懂我說什麼,是吧?!”張經緯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剜在王二狗臉上,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帶著毀滅欲的冰冷。
王二狗一個激靈,腰桿下意識挺直︰“听懂了!听懂了!封!這就去!可是……”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硬著頭皮,“封……總得找個由頭吧?不然……不好交代啊……”
“由頭?”張經緯冷笑一聲,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純粹的權力碾壓,“手續不全、稅沒交齊、影響市容、有傷風化……”他每說一個詞,語氣就更冷一分,“隨便挑!都是理由!不夠就再編!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帶人過去!把它封了!听見沒有?!”
王二狗被他這森然的語氣嚇得汗毛倒豎,再不敢有絲毫遲疑,抱拳躬身,大聲應道︰“是!少爺!屬下明白!這就去辦!”說完,像逃命一樣轉身疾步沖出房門,腰間鐵鏈嘩啦作響,腳步聲迅速消失在院外。
房間里,只剩下皇甫靈壓抑的抽泣聲,和張經緯粗重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