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曳,將張經緯伏案的身影長長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桌上攤開的卷宗被粗暴地推到一邊,佔據主位的,是王二狗帶回來的那張至關重要的“圖”。
張經緯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修長的手指用力按著太陽穴,仿佛要把里面翻騰的煩躁壓回去。他死死盯著那張紙,眼神從最初的凝重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驚愕,最終化作一片無語的茫然。
“這……這王八蛋畫的什麼玩意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硯台里的墨汁都濺出幾滴,“說它是鬼畫符,都是抬舉他了!”
那所謂的“圖”,簡直是一場視覺災難。幾條歪七扭八、粗細不勻的墨線,勉強能認出是河道,卻扭曲得如同醉漢的足跡。一只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船,像塊漂浮的棺材板,上面戳著五六個潦草的“火柴人”,勉強能看出人形。更離譜的是,河道各處隨意散落著十幾個碩大的、涂得烏黑的圓圈和歪歪扭扭的叉叉,仿佛頑童隨手甩上的墨點。
王二狗一直垂手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此刻見自家少爺火冒三丈,趕緊湊上前一步,陪著小心道︰“少爺息怒,少爺息怒!我來給您解解這圖……”他指著那團亂麻,“您看,這條最粗的、歪得最厲害的,就是桑水河,繞著這一片,就是桑水河下游那幾個村子。那些妖道,估摸著就是通過這條河,能摸到他們的暗道入口……”他的手指移到那堆黑圈叉叉聚集的墨團上,“這一大塊烏漆嘛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據點所在了。”
張經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結都排出去。他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只覺得一股無力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張經緯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余生的疲憊,“人還在城里?”
“應該……應該已經出城了。”王二狗連忙回答,語氣帶著幾分替那人開脫的意思,“少爺您想,不是天大的干系,他哪敢冒險進城?”
張經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勾起一絲極淡、極無奈的弧度,燭光在他眼底跳躍了一下。“他是想他的小女朋友了。借著送情報的由頭,溜進來私會才是真!”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那份“鬼畫符”,眼神重新銳利起來,“不過……這消息,確實非同小可。”
他猛地坐直身體,疲憊之色一掃而空,屬于捕頭特有的精干重新回到臉上。“二狗!”
“在!”
“你立刻去停尸房,找到黃梁!讓他放下手頭所有事情,連夜檢驗。”張經緯的語氣斬釘截鐵。
“是!小的這就去!”王二狗領命,轉身就要走。
“等等!”張經緯又叫住了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張令人頭疼的圖上,帶著深深的好奇,“對了,這些消息,他是怎麼探听到的?”
王二狗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一種“我就知道您會問”的表情,苦笑道︰“回少爺,我問了,那小子……嘿嘿,他賣關子呢!死活不肯說,就嘿嘿傻笑,說等案子破了再講,保管精彩。”
張經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嗤笑出聲,那點無奈又爬上了眉梢。“這個木頭腦袋!還學會吊人胃口了……”他搖搖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卻篤定起來,“罷了罷了!由他去。等此案了結,我看他按捺不住,鐵定要四處炫耀,添油加醋講上三天三夜!到時候,自然什麼都知道了。去吧!”
縣衙殮房
混雜著石灰、劣質燻香與揮之不去的尸臭的氣味,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
這里是縣衙殮房的最深處,冰窖改造而成。寒氣從厚重的石壁和腳下特制的冰槽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即便在夏夜,也凍得人骨頭發僵。牆壁上幾盞昏暗的油燈,火苗被寒氣逼得縮成一團豆綠,頑強地跳動著,在凹凸不平的石壁和覆蓋著白霜的停尸台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黃老邪——高陽縣唯一的仵作,也是黃粱的父親——正佝僂著腰,在最大的一張停尸台前忙碌。他身上裹著一件半舊的厚棉袍,臉色在慘綠的燈光下顯得蠟黃,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時不時壓抑地咳嗽兩聲,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顯然,他是在家中養病時被衙役十萬火急地叫來的。此刻,他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指,正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精準,在冰冷的尸體上操作。
黃粱是他的兒子兼學徒,凍得嘴唇發紫,搓著手站在一旁,手里捧著驗尸格目和筆墨,鼻尖凍得通紅,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團白霧。他努力集中精神,但身體的寒意和眼前景象帶來的沖擊,讓他顯得有幾分瑟縮。
“咳咳……”黃老邪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他停下動作,喘了幾口氣,渾濁但銳利的眼楮狠狠剜了黃粱一眼,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還好!咳咳……還好這北方的冰窖,存的冰夠厚夠足!咳咳……若非如此,這幾具尸身早已腐爛不堪,真相難明!咳咳……那殮房里的冤魂,怕是要因你的疏忽大意,永世不得昭雪!”
他的訓斥在空曠冰冷的石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扎在黃粱心上。
黃粱縮了縮脖子,凍僵的臉上擠出一絲尷尬和不服︰“爹……這,這誰能想到啊?那藥物……竟會藏在 門直腸)深處!這……這難道是因為腸阻?東西下不去才……”他試圖解釋自己之前的遺漏。
“狗屁不通!”黃老邪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震得油燈火苗都晃了晃。他用沾著不明粘液的手指,指著尸體暴露出的後竅,“你!咳咳……你既能在肛門處發現異物,竟就想不到要仔細剖驗這 腸?!榆木腦袋!咳咳咳……若是我早來一步,何至于耽擱這許多時日?張大人那邊,怕是早就順著這條線索,把案子撕開一道口子了!”他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痛斥,蠟黃的臉上因激動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黃粱被訓得抬不起頭,只能小聲嘟囔著應和︰“是是是,爹教訓的是……爹最厲害了。”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敷衍和無奈,卻也有一絲對父親專業能力的敬畏。
黃老邪重重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兒子,重新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冰冷的尸身上。他拿起一把細長的銀質探針和鋒利的柳葉刀,動作變得極其專注而穩定。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探查著。
“記!”黃老邪聲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
黃粱一個激靈,趕緊蘸墨提筆︰“記!”
“肛壁內側,距口約一寸三分處,有銳利尖物反復刮擦造成的線狀創口,深及肌層,創緣外翻,有輕微紅腫及陳舊性血跡附著!”黃老邪的指尖精準地指著一個極其隱蔽的位置。
黃粱運筆如飛,凍僵的手指幾乎握不住筆桿,但他強迫自己寫得工整清晰。
黃老邪的手繼續向下移動,在小腿後側按壓摸索。他的指尖觸到一處異常,眉頭緊鎖,用刀尖極其小心地挑開一小片皮膚組織。
“記!”
“是!記!”
“承扶臀肌下方位置)對應深處皮下,觸及硬結,切開見膿性包囊一處,約蠶豆大小,囊壁已破,膿液呈黃綠色粘稠狀,疑為異物刺激或毒物侵蝕所致!”他的聲音帶著發現關鍵線索的凝重。
黃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膿瘡的位置和性質極不尋常,絕非普通外傷。
黃老邪的神情更加專注,甚至帶上了一絲凝重。他拿起一把特制的長柄小銀勺,探入 門深處,極其緩慢、謹慎地刮取著內壁的物質。勺尖在油燈下閃過微弱的反光。他將刮取物置于一片干淨的白瓷片上,湊到油燈下仔細分辨。那是一些極其細微、混合著粘液和血絲的深褐色顆粒狀殘留物。
他的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捕捉極其微弱的氣味。片刻後,他眼中精光爆射!
“記!!!”
“記!!”黃粱幾乎是吼出來的,預感到重大發現。
“ 腸直腸)中段內壁,刮取物中發現深褐色塵粒,質硬,嗅之微有刺鼻辛燥之氣,疑為石藥,此乃關鍵證物!”黃老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發現真相核心的激動。他小心翼翼地將瓷片上的殘留物用油紙包好。
冰窖里只剩下父子倆粗重的呼吸聲和油燈燈芯燃燒的 啪輕響。
刺骨的寒氣似乎更重了,但黃粱卻覺得手心微微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