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
潞川。
晉王行轅。
雪停了,月色清冷,殘雪覆瓦,凍霜凝枝,一派北地深冬的肅殺景象。
營帳之中,爐火尚溫,燈影微明。
常辛披著狐裘,小心地推開簾子,手中捧著一封加急密信。
“殿下,”他輕聲道,“中書回信到了。”
帳中,贏高治正在對案畫圖。
那是賑災計劃的細化分布圖,里頭標著糧倉所在、宴席地址、邀約士紳名單、田畝統計、士紳捐贈意向,以及幾條可供調運之道。
筆觸細密,字跡工整。
听到常辛的聲音,他手中筆頓了一下。
隨後緩緩轉頭。
“給我。”他伸手。
常辛捧著信上前,雙膝一屈,呈至案前。
而贏高治接過密信,沒有第一時間打開,而是先垂眸看了一眼那一角印章。
那是父皇的御前私印。
不是中書正式蓋章,也非內閣會簽,而是皇帝親自圈定的私批文。
私而不密,批而不宣。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樣。
此時,營帳里很靜。
只听得火爐中松枝炸裂之聲。
偶爾一陣寒風卷過,吹得簾幕微動。
贏高治終于伸出手,緩緩拆封,將那薄薄數頁信紙展開在燈下。
低頭,開始細細閱讀。
字句很短,沒有廢話,也沒有勉勵。
只有幾句簡短的批示。
其中最關鍵的一句。
“賑務之事,既以晉王署名,便由晉王自定。”
就這一句,贏高治看了三遍。
然後,他忽然輕輕笑了。
不是那種大喜過望的狂笑,也不是諷刺的冷笑。
而是一種真的很開心,卻又難掩一絲悲涼的笑。
因為這一紙,已經是皇帝親自按下的籌碼。
是信,也是賭。
他贏高治若真能整出聲響,整出成效,那他在朝中,在民間,都會成為“自擔其責、臨危受命”的典範。
反之,若失敗……
那便是他“專斷獨行、擾亂政綱”的典型。
生死榮辱,成敗利弊,全歸他一人承擔。
他不是沒有冤。
他當然冤。
怨自己十七年都沒能讓人看見,怨那位高坐九重的父皇,從來沒把他放在過眼里。
好不容易給了他一個差事干,還是一個風險這麼大的活計,甚至還不願意給他兜底。
可怨歸怨,他也明白,這是他的機會。
干不好,一切歸零,還如之前十八年那般。
但要是干得好,日後自有他的一番造化。
想到這里,贏高治再次笑了。
緩緩將信紙折好,重新放入封中,收進懷中。
良久,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那片沉沉夜色。
“傳令下去。”
“明日辰時,設宴潞川府學,張榜請士紳。”
“名曰賑災策試,實為士紳和議。”
“再備文案數份,著人送至各地商會、文會、士紳之家。就說晉王設宴問計,願聞士望高賢之謀。”
听到這話,常辛一愣。
隨後露出一絲緊張︰“殿下,若有人拒不赴宴……”
“拒?”
贏高治冷笑了一聲,似乎早有預料︰“那就請定遠伯,替我寫一份潞川賑災士紳諱言錄。”
“文不必多,三五百字便夠。只記誰在此時此刻,不肯為民請命。”
他起身,披上狐裘,走到營帳門前。
掀簾望向外頭夜雪。
遠處城頭之上,燈火尚在,夜風凜冽,天地沉沉。
……
第二天,卯時初刻。
潞川府署門外,天光才破,雪尚未化,門前卻已熙熙攘攘,熱鬧得很。
北地冬日的寒氣尚未褪盡,街道兩側積雪斑駁,然而從府學正門一路排開,早已擠滿了人。
轎子、馬車、步行的,全有。
裘袍錦衣者有之,棉衫破帽者亦有之。
其中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翁,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直裰,袖口磨得快出毛邊了,手中卻拿著一柄瓖玉的拐杖,被人攙扶著,站在人群前排。
眯著眼楮打量四周,一邊咳嗽一邊嘆氣︰“哎,晉王殿下賑災問計,老夫年邁力衰,原是不便前來,但一想到百姓艱難,實在是坐不住啊……”
站在他旁邊的年輕人連連點頭,嘴上說著“是是是”,心里卻只想翻白眼。
畢竟這位林老爺,可是潞川西城三坊里最大的一處田主。
光佃戶就上千人。
年年一到冬天,都派人偷偷在井里撒灰,讓附近村的莊稼難發芽,再趁機買田低價吞地。
現在又說什麼百姓艱難坐不住,真是臉都不要了!
而更遠些的位置上,一位身著狐裘、頭戴纓帽的年輕公子正在從車中走下。
他腳踩鹿皮靴,一下車便吩咐僕從︰“取我那卷《濟災十議》,此番赴宴,須有章法,須有格局,不可流于俗套。”
話音落下,僕從立刻從車中取出一長匣,里頭竟是用錦囊裹好的文章,一看就是早就準備好的。
那位公子一甩衣袖,笑得風流倜儻。
左右四顧,似是在等人來致意。
“這位,是王家三郎,字文遠。”
人群里有人低聲議論,“前年鄉試中舉,說是明年要進京會試的。”
“嘖,潞川王氏,那可是當地三甲大姓了。”
“他來,是想借這個宴露臉?”
“廢話,誰不想?咱老百姓的命都系在這事上頭了,士紳若能在宴上說出點名堂來,那不就平步青雲了?”
“那倒是……”
也有幾位中年漢子,穿著半新不舊的袍服,在人群中左顧右盼,神色警惕,既不願站在台前,又生怕被人落下。
互相低聲嘀咕︰“這晉王……不會真想打我們主意吧?”
“誰知道呢。先前說是設宴請客,如今又說什麼賑災策試,听說還設了案幾,備了記名之冊,雖然看不出打的是什麼主意,但八成是盯著咱們倉里的糧食呢!”
“呸!現在這年頭,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
“就是,反正我不給,我家就剩兩萬石了,誰知道夠不夠今年吃呢?”
說話間,只听得一陣銅鈴作響。
府門徐徐開啟,數位披甲執戟的親衛魚貫而出,在台階兩側列隊而立。
隨後,一名身著朝服的內侍高聲宣道︰“晉王設宴于府學之中,問計于鄉賢,籌賑于士望,凡潞川有田有業之人,皆可入內獻策,不限出身,不拘門第。”
“願與王議者,入!”
“畏而不言者,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