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組織部的晨會彌漫著咖啡的焦香。
嚴宇把基層考核報告推到長桌中央時,紅繩公文包的鎖扣在晨光下泛著冷光。
報告上的“扶貧干部考核結果”幾個字被紅筆圈著,某頁的“合格”二字旁,他用鋼筆尖劃出鋒利的斜線。
“李科長,”嚴宇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你負責的三個扶貧點,有兩個連貧困戶的門都沒進過。”
他往投影儀上翻了頁,畫面里的李建國正坐在農家樂的包廂里,酒杯舉得比調研報告還高,“這就是你說的‘深入基層’?”
李建國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慌亂。
他往主位的郭德華瞥了眼,部長正用銀質咖啡勺攪著杯里的泡沫,仿佛這場質問與自己無關。
“嚴部長可能不知道,”李建國的喉結滾了滾,“那兩個村的路太難走,我……”
“比文縣西坪村的路還難走?”嚴宇突然站起來,中山裝的衣角掃過桌面,帶倒了李建國的咖啡杯。
褐色的液體在考核報告上洇開,像片正在蔓延的污漬,“那里的駐村干部,每周徒步二十里山路,鞋底磨穿了就用布包著走。”
會議室的空氣驟然凝固。干部科科長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懸著,筆尖離紙面只有半寸,他上周剛幫李建國修改過考核表,把“未走訪”改成了“電話回訪”。
郭德華終于放下咖啡勺,銀勺與骨瓷杯踫撞的脆響像記耳光︰“嚴部長,李科長也是老資格了,工作上難免有疏漏。”
他往李建國身邊傾了傾身,“下次注意就是。”
嚴宇的目光落在郭德華手腕的金表上,表鏈的反光刺得人眼楮疼。
他想起文縣的老書記,那塊上海牌手表戴了三十年,表帶斷了就用尼龍繩綁著,說“時間是給老百姓辦事的,不是用來擺譜的”。
“疏漏?”嚴宇往投影儀上又翻了頁,屏幕上的銀行流水顯示,李建國用扶貧經費報銷了五張溫泉酒店的發票,“這也是疏漏?”
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震得窗台上的綠蘿抖落了片葉,“貧困戶的危房漏著雨,你卻用他們的救命錢泡溫泉,這叫疏漏?”
李建國的臉白得像紙,突然拍著桌子吼道︰“嚴宇你別太過分!你一個從縣城來的……”
“我是從老百姓身邊來的!”嚴宇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紅繩公文包應聲打開,滾出個皺巴巴的筆記本。
某頁記著西坪村王大爺的話︰“干部的手要是不干淨,心就黑了。”
字跡被淚水洇過,卻依舊清晰。
郭德華的臉色沉得能滴出水︰“嚴部長,注意你的身份。”
他按下內線電話,“讓保衛科來個人。”
“不必了。”嚴宇從筆記本里抽出份文件,摔在李建國面前,“這是你的降職通知,從今天起調任檔案局科長。”
文件上的紅章蓋得端正,旁邊附著紀委的初核報告,“至于你的違紀問題,他們會找你談話。”
李建國癱坐在椅子上,金絲眼鏡摔在地上裂成蛛網。
他望著嚴宇那雙沾著泥土的布鞋,突然想起上周在酒桌上說的“文縣來的土包子”,此刻那“土包子”眼里的光,比任何權勢都讓人膽寒。
散會後的走廊里,郭德華的秘書追上嚴宇,手里拿著個燙金信封︰“嚴部長,這是郭部長的一點心意,城西的新樓盤……”
“替我還給郭部長。”嚴宇的紅繩在公文包上晃了晃,“告訴他,文縣的花椒快熟了,沒空看樓盤。”
他往樓梯口走,皮鞋踩在台階上的聲響像在數數,“還有,讓他管好自己的人,別再打扶貧款的主意。”
組織部的辦公室里,嚴宇的考核報告在陽光下攤開,趙立東發來的短信閃在屏幕上方︰“周部長說,你做得很好。”
後面跟著個豎起的大拇指,像文縣老百姓常比的手勢。
嚴宇摸出藏在公文包夾層的照片,那是文縣的花椒地,金燦燦的果實壓彎了枝頭。
他想起王大爺說的,“花椒看著麻,心里卻是香的”。
現在的他,終于明白這麻味里藏著的勁道,那是老百姓的期待,也是干部該有的鋒芒。
下午的黨組會上,郭德華突然提起城東新區的人才引進計劃︰“嚴部長剛到任,對市里的情況不熟,這個項目就由李科長……哦不,李檔案員協助推進。”
他的目光在嚴宇臉上打了個轉,“年輕人需要鍛煉。”
嚴宇翻開項目計劃書,某頁的“人才引進標準”里,赫然寫著“優先考慮海外留學人員”。
他往郭德華面前推了份材料,是文縣的花椒專家簡歷,初中文化,卻培育出三個新品種,帶動上千戶脫貧。“這樣的人才,算不算人才?”
郭德華的咖啡勺又開始轉動︰“嚴部長可能不懂,市里的發展需要……”
“需要能讓老百姓掙錢的人。”嚴宇打斷他,紅繩在指間繞了三圈,“上周我去走訪的下崗工人,他們說只要給個攤位賣花椒,不用政府補貼也能活。”
“可相關部門說‘影響市容’,把他們的攤子全掀了。”
干部科科長突然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掀攤子的通知,正是郭德華簽批的。
會議結束時,郭德華叫住嚴宇。
夕陽的金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周部長是很看重你,但這里不是文縣。”
他往嚴宇手里塞了張名片,是某開發商的老總,“有些事,變通一下大家都好。”
嚴宇把名片扔進垃圾桶,金屬桶壁發出空洞的響︰“郭部長,文縣的花椒之所以香,是因為從不摻假。”
他轉身離開時,紅繩公文包在身後晃出堅定的弧度,“干部要是摻了假,就成了毒草。”
第二天一早,嚴宇的身影出現在下崗工人的臨時攤位前。
他幫著張大姐支起攤子,往竹籃里擺著包裝好的花椒︰“這是文縣的新品種,我讓合作社給你們供貨,成本價。”
張大姐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花椒袋上︰“嚴書記,昨天還有人來說,再擺攤就沒收東西……”
“有我在,誰也不敢。”嚴宇往她手里塞了張紙條,上面是自己的私人電話,“他們要是來,你就打這個號。”
他望著遠處駛來的執法車,突然挺直了脊梁,那是郭德華的內弟分管的部門。
執法車果然在攤位前停下,穿制服的人剛要掀攤子,看見嚴宇的瞬間僵住了。
為首的隊長認出他胸前的黨徽,那枚褪色的徽章在晨光下閃著光,比任何證件都有分量。
“回去告訴你們領導,”嚴宇的聲音冷得像秋霜,“下崗工人的生計,比市容更重要。”
他往執法車的擋風玻璃上貼了張紙條,是李建國降職通知的復印件,“再敢刁難他們,這就是下場。”
郭德華在辦公室收到消息時,正對著鏡子調整領帶。
他望著鏡中那張陰沉的臉,突然想起上周周志高來視察時說的︰“組織部的門,得朝著老百姓開。”
那時的自己還笑著附和,現在才明白這話里的分量。
傍晚的組織部大樓,嚴宇的辦公室還亮著燈。他在修改人才引進計劃,把“海外留學”改成了“有一技之長”,旁邊用紅筆寫著“參考文縣花椒專家標準”。
窗外的晚霞紅得像火,映著他伏案的身影,像棵在風雨里扎根的樹。
夜色漸深,嚴宇鎖辦公室門時,發現門把手上掛著個信封。
拆開一看,是李建國的檢討,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真切的悔意。
最末行寫著︰“我明天就去檔案局報到,以後一定好好做人。”